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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往後拿給阿龍了。她蹲下來,拿起衣服還沒搓的時候,女主人又說話了。
「你手上拿著的這一件紗是新買的,洗的時候輕一點搓。」
她實在記不起來她是怎麼搓衣服,不過她覺得女主人的話是多餘的。
好不容易把洗好的衣服晾起來,她匆匆忙忙地揹著阿龍往街上跑。她穿過市場,她沿著鬧區的街道奔走, 兩隻焦灼的眼,一直搜尋到盡頭,她什麼都沒發現。她腦子裏忙亂的判斷著可能尋找到他的路。最後終於在往鎮公所的民權路上,遠遠的看到坤樹高高地舉在頭頂上 的廣告牌,她高興的再往前跑了一段,坤樹的整個背影都收入她的眼裏了。她斜放左肩,讓阿龍的頭和她的臉相貼在一起說:
「阿龍,你看!爸爸在那裏。」她指著坤樹的手和她講話的聲音一樣,不能公然的而帶有某種自卑的畏 縮。他們距離得很遠,阿龍什麼都不知道。她站在路旁目送著坤樹的背影消失在叉路口,這時,內心的憂慮剝了其中最外的一層。她不能明白坤樹這個時候在想些什 麼,他不吃飯就表示有什麼。不過,看他還是和平常一樣的舉著廣告牌走;唯有這一點教她安心。但是這和其他令她不安的情形糅雜在一起,變得比原先的恐懼更難 負荷的複雜,充塞在整個腦際裏。見了坤樹的前後,阿珠只是變換了不同的情緒,心裏仍然是焦灼的。她想她該回去替第二家人家洗衣服去了。
當她又替人洗完衣服回到家裏,馬上就去打開壺蓋。茶還是整壺滿滿的,稀飯也沒動,這證明坤樹還是沒回來過。他一定有什麼的,她想。本來想把睡著了的阿龍放下來,現在她不能夠。她匆忙的把門一掩,又跑到外頭去了。
頭頂上的火球正開始猛烈的燒著,大部分路上的行人,都已紛紛的躲進走廊。所以阿珠要找坤樹容易得多了。她站在路上,往兩端看看,很快的就可以知道他不在這一條路上。這次阿珠在中正北路的鋸木廠附近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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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向媽祖廟那邊走去。她距離坤樹有七八個房子那麼遠,偷偷地跟在後頭,還小心的堤防他可能回過頭 來。在背後始終看不出坤樹有什麼異樣,有幾次,阿珠借著走廊的柱子遮避,她趕到前面距離坤樹背後兩三間房的地方觀察他。仍然看不出有什麼異樣的地方。但 是,不吃飯、不喝茶的事,卻令阿珠大大的不安。她一直不能相信她所觀察的結果,而深信一定有什麼,她擔憂著什麼事將在他們之間發生。這時阿珠突然想看看坤 樹的正面。她想,也許在坤樹的臉上可以看到什麼。她跟到十字路口的地方,看坤樹並沒有拐彎而直走。於是她半跑的穿過幾段路,就躲在媽祖廟附近的攤位背後, 等坤樹從前面走過來。她急促忐忑的心,跟著坤樹的逼近,逐漸的高亢起來。面臨著自己適才的意願的頃刻,她竟不顧旁人對她的驚奇,她很快的蹲到攤位底下,然 後連接著側過頭,看從她旁邊閃過的坤樹。在這剎那間,她只看到不堪燠熱的坤樹的側臉,那汗水的流跡,使她也意識到自己的額頭亦不斷地發汗。阿龍也流了一身 汗。
那包紮著一個核心的多層的憂慮,雖然經她這麼跟蹤而剝去了一些,而接近裏層的核心,卻敏感的只稍一 觸及即感到痛楚。阿珠又把自己不能確知什麼的期待,放在中午飯的時候。她把最後的一家衣服也洗了。接著準備好中午飯,一邊給阿龍餵奶一邊等著坤樹。但是過 了些時,還不見坤樹的影子踏進門,這使得她又激起極大的不安。
她揹著阿龍在公園的路上找到坤樹。有幾次,她真想鼓起勇氣,跟上前懇求他回家吃飯。但是她稍微一走 近坤樹,突然就感到所有的勇氣又消失了。於是,她只好保持一段距離,默默地且傷心的跟著坤樹。這條路走過那一條路,這條巷子轉到另一條巷子,沿途她還責備 自己,說昨晚根本就不該頂嘴,害得他今天這麼辛苦,兩頓飯沒吃,茶水也沒喝,在這樣的大熱天,不斷的走路……。她流著淚,走幾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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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得牽揹巾頭擦拭一下。
最後看到坤樹轉向往家裏走的路,她高興得有點緊張。她從另一條路先趕回到家門口的另一條巷口的地 方,在那裏可以看到坤樹怎麼走進屋子裏,看他有沒有吃飯。坤樹走過來了。終於在門口停下了來。阿珠看到他走進屋子裏的時候,流出了更多眼淚,她只好用雙手 掩面,而將頭頂在巷門的牆上,支柱著放鬆她的心緒。坤樹在屋裏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裏了。她也猜測到坤樹的心裏,正焦急地找她,這種想法,使她覺得多少 還是幸福的。
當坤樹在屋裏納悶而急不可待的想踏出外面,阿珠揹著阿龍低著頭閃了進來。阿珠在對面竊視到坤樹喝了 茶,一股喜悅地跨過來的時間,正好是坤樹納悶的整段。看到妻子回來了,另一邊看到丈夫喝了茶了,兩個人的心頭像同時一下子放了重擔。阿珠還是低著頭,忙著 把桌罩掀掉,接著替坤樹添飯。坤樹把前後的廣告牌子卸下來放在一邊,將胸口的釦子解開,坐下來拿起碗筷默默地吃了,阿珠也添了飯,坐在坤樹的對面用飯。他 們一直沉默著,整個屋子裏面,只能聽到類似豬圈裏餵豬時的嚼嚼的聲音。坤樹站起來添飯,阿珠趕快抬起頭看看他的背後,又很快的低下頭扒飯。等阿珠站起來, 坤樹迅速的看了看她的背後,在她轉身過來之前,亦將視線移到別的地方。坤樹終於耐不住這種沉默:
「阿龍睡了?」他知道阿龍在母親背後睡著了。
「睡了。」她還是低著頭。
又是一段沉默。
坤樹看著阿珠,但是以為阿珠這一動將抬頭時,他馬上又把視線移開。他又說話了:
「今天早上紅瓦厝的打鐵店著火了你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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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
這樣的回答,坤樹的話又被阻塞了。又停了一會。
「上午米粉間那裏的路上死了兩個小孩。」
「唷!」她猛一抬頭,看到坤樹也正從飯碗裏將要抬頭時,很快的又把頭低了下去,「怎麼死的?」她內心是急切想知道這問題的,但語調上已經沒有開始的驚嘆那麼來得激動。
「一輛運米的牛車,滑下來幾包米,把吊在車尾的小孩壓死了。」
坤樹從幹了這活以後,幾平變成了阿珠專屬的地方新聞記者,將他每天在小鎮裏所發現的事情,一五一十 地告訴她,有時也有號外的消息,例如有一次,坤樹在公園路看到一排長龍從天主教堂的側門排到路上,他很快的專程的趕回家,告訴阿珠說天主教堂又在賑濟麵粉 了。等他晚上回來,兩大口的麵粉和一廳奶粉好好的擺在桌上。
雖然某種尷尬影響了他們談話的投機,但總算和和氣氣的溝通了。坤樹把胸釦扣好,打點了一下道具,不耐沉默地又說:
「阿龍睡了?」
(廢話,剛才不是說了!)
「睡著了。」她說
但是,坤樹為了前句話,窘得沒聽到阿珠的回答。他有點匆忙的走出門外,連頭也不回的走了。這時阿珠才站在門口,搖晃著背後的阿龍,一邊輕拍小孩的屁股目送著丈夫消失。這一段和解的時間約有半個小時的光景,然而他們之間的目光卻沒有真正的接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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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會的米倉,不但牆築得很高,同時長得給人感到怪異。這裏的空氣因巨牆的關係,有一團氣流在這裏旋 轉,牆的巨影蓋住了另一邊的矮房,坤樹正向這邊走過來。他的精神好多了,眼前直穿到盡頭,再也看不到那一層黃膽色的阻隔,那麻木不覺的臂膀,重新恢復了舉 在頭頂上的廣告牌子的重量感。他估量天色的時分和晚上的時間,埋怨此刻不是晚上,他實在想睡覺的事。他有這種經驗,只要這麼經過,他和阿珠之間的尷尬即可 全消。其實為了消融夫妻之間的尷尬算是附帶的。不知怎麼,夫妻之間有了尷尬,而到了某一種程度的時候,性慾就勃發起來。這麼白亮的時光,真受坤樹咒詛,倉 庫的四周,麻雀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他想到自己的童年,那時這一排矮房子還是一片空地,他常常和幾個小朋友跑到這裏打麻雀;當時他練得一手好彈弓。電線上 的幾隻麻雀有的正偏著頭望他,他略微側著頭望上去,仍舊不變腳步地走著,側仰的頭和眼球的角度,跟著他每一步的步伐在變,突然後面有人跑過來的腳步聲,使 他驚嚇得回轉過頭。這和他以前提防看倉庫的那位老頭子一樣。他為他這動作感到好笑。那位老頭,早在他在這裏來打麻雀的時候就死掉了。屍體還是他們在倉庫邊 的井旁發現的。想啊想地,電線上的麻雀已落在他的後頭了。
一群在路旁玩土的小孩,放棄他們的遊戲,嘻嘻哈哈地向他這邊跑來,他們和他保持警戒的距離跟著他 走,有的在他的後面,面向著他倒退著走。在阿龍還沒有出生以前,街童的纏繞曾經引起他的氣惱。但是現在不然了,對小孩他還會向他們做做鬼臉。這不但小孩子 高興,無意中他也得到了莫大的愉快。每次逗著阿龍笑的時候,都可以得到這種感覺。
「阿龍,阿龍:——」
「你管你自己走吧,誰要你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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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龍——再見,再見……」
他們幾乎每天都是這樣的在門口分手。阿龍看到坤樹走了他總是要哭鬧一場,有時從母親的懷抱中,將身體往後仰翻過去,想挽留去工作的父親。這時,坤樹往往由阿珠再說一句:「孩子是你的,你回來他還在。」之類的話,他才死心走開。
(這孩子這樣喜歡我。)
坤樹十分高興。這份活兒使他有了阿龍,有了阿龍教他忍耐這活兒的艱苦。
「鬼咧!你以為阿龍真正喜歡你嗎?這孩子以為真的有你現在的這樣一個人哪!」
(那時我差一點聽錯阿珠這句話。)
「你早上出門,不是他睡覺,就是我揹出去洗衣服。醒著的時候,大半的時間你都打扮好這般模樣,晚上你回來他又睡了。」
(不至於吧,但這孩子越來越怕生了。)
「他喜歡你這般打扮做鬼臉,那還用說,你是他的大玩偶。」
(呵呵,我是阿龍的大玩偶,大玩偶?!)
那位在坤樹前面倒退著走的小街童,指著他嚷:
「哈哈,你們快來看,廣告的笑了,廣告的眼睛和嘴巴說這樣這樣地歪著哪!」
幾個在後頭的都跑到前面來看他。
(我是大玩偶,我是大玩偶。)
他笑著。影子長長地投在前面,有了頭頂上的牌子,看起來不像人的影子。街童踩著他的影子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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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的背後有一位小孩子的母親在喊,小孩子即時停下來,以惋惜的眼睛目送他,而也以羡慕的眼睛注視其他沒有母親出來阻止的朋友。坤樹心裏暗地裏讚賞阿珠的聰明,他一再地回昧著她的比喻:「大玩偶,大玩偶。」
「龍年生的,叫阿龍不是很好嗎?」
(阿珠如果讀了書一定是不錯的。但是讀了書也就不會是坤樹的妻子了。)
「許阿龍。」
「是不是這個龍。」
(戶籍課的人也真是,明知道我不太熟悉字才請他替我填表,他還這麼大聲的問。)
「鼠牛虎兔龍的龍。」
「六月生的,怎麼不早來報出生?」
「今天才取到名字。」
「超出三個月未報出生要罰十五元。」
「連要報出生我們都不知道咧。」
「不知道?那你們怎麼知道生小孩?」
(真不該這樣挖苦我,那麼大聲引得整個公所裏面的人都望著我笑。)
中學生放學了,至少他們比一般人好奇,他們讀著廣告牌的片名,有的拿電影當著話題,甚至於有人對他說:「有什麼用?教官又不讓我們看!」他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很愉快,看到每一個中學生的書包,脹得鼓鼓的,心裏由衷的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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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三代人沒讀過書了。阿龍總不至於吧!就怕他不長進。聽說註冊需要很多錢哪!他們真是幸運的一群!)
兩排高大的桉的路樹,有一邊的影子斑花的映在路面,從那一端工業地區走出來的人,他們沒有中學生那 麼興奮,滿臉帶著疲倦的神色,默默地犁著空氣,即使有人談笑也只是那麼小聲和輕淡。找這活幹以前,坤樹亦曾到紙廠、鋸木廠、肥料廠去應徵過,他很羡慕這群 人的工作,每天規律的在這個時候,通過這涼爽的高桉路回家休息。除此之外,他們還有禮拜天哪。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被拒絕。他檢討過。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的。
「你家裏幾個人?」
「我和我的妻子,父母早就去世了。我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
(真莫名其妙!他知道什麼?我還沒說完咧。他媽的!好容易排了半天隊輪到我就問這幾句話?有些人連問都沒有,他只是點點頭笑一笑,那個應徵的人隨即顯得那麼得意。)
黃昏了。
坤樹向將墜入海裏的太陽瞟了一眼,自然而然不經心的快樂起來。等他回到樂宮戲院的門口,經理正在外面看著櫥窗。他轉過臉來說:
「你回來的正好,我找你。」
對坤樹來說,這是很不尋常的。他愣了一下,不安的說:
「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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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和你商量。」
他腦子裏一時忙亂的推測著經理的話和此時那冷淡的表情。他小心的將廣告牌子靠在櫥窗的空牆,把前後 兩塊廣告也卸下來,抱著高帽的手有點發顫。他真想多拖延一點時間,但能拖延的動作都做了,是他該說話了。他憂慮重重的轉過身來,那濕了後又乾的頭髮,牢牢 地貼在頭皮,額頭和顴骨兩邊的白粉,早已被汗水沖淤在眉毛和向內凹入的兩頰的上沿,露出來的皮膚粗糙得像患了病。最後,他無意的把小鬍子也摘下來,眼巴巴 的站在那裏,那模樣就像不能說話的怪異的人形。
經理問他說:
「你覺得這樣的廣告還有效果嗎?」
「我,我……。」他急得說不出話來。
(終於料到了。完了!)
「是不是應該換個方式?」
「我想是的。」坤樹毫無意義的說。
(他媽的完了也好!這樣的工作有什麼出息。)
「你會不會踏三輪車?」
「三輪車?」他很失望。
(糟糕!)
坤樹又說:「我,我不大會。」
「沒什麼困難,騎一兩趟就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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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我們的宣傳想改用三輪車。你除了踏三輪車以外,晚上還是照樣幫忙到散場。薪水照舊。」
「好!」
(嗨!好緊張呀!我以為完了。)
「明天早上和我到車行把車子騎回來。」
「這個不要了?」他指著靠牆的那張廣告牌,那意思是說不用再這樣打扮了?
經理裝著沒聽到他的話走進去……。
(傻瓜!還用問。)
他覺得很好笑。然而到底有什麼好笑?他不能確知。他張大著嘴巴沒出聲的笑著。回家的途中,他隨便的將道具扛在肩上,反而引起路人驚訝的注視,還有那頂高帽掖在他的腋下的樣子,也是小鎮裏的人所沒見過的。
「看吧!這是你們最後的一次。」他禁不住內心的愉快,真像飛起來的感覺。
是很可笑的一種活兒哪!他想:記得小時候,不知道那裏來的巡迴電影。對了,是教會的,就在教會的門 口,和阿星他們爬到相思樹上看的。其中就有這樣打扮著廣告的人的鏡頭;一群小孩子纏繞著他。那印象給我們小孩太深刻了,日後我們還打扮成類似的模樣做遊 戲,想不到長大了卻成了事實。太可笑了。
「他媽的!那麼短短的鏡頭,竟他媽的這樣,他媽的可笑。」坤樹沿途想著且喃喃自言自語地說個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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