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rch 2.0

Wednesday, May 28, 2008

21

送別的場面也由“金樽空”而擴大誇張為“金城空”了,送一位六品官,何至於長安為之空巷?形容得過了分。再看舊唐書封常清傳,知道當時安西幕府中的判官有劉眺與獨孤峻,應該就是詩題中所送行的三位客人中的二位,敦煌本的出現,往往發現制度上不合與詩意荒唐的問題。

   “制度不合”之外,還有“音律失檢”的,也依仗敦煌本的出現,被檢視出來,如李白的贈友人三首之一,今傳的版本可分作三段:

    袖中趙匕首,買自徐夫人,玉匣閉霜雪,經燕復歷秦,其事竟不捷,淪落歸沙塵。(以上押真韻)

    持此願投贈,與君同急難,荊卿一去後,壯士多摧殘,長號易水上,為我揚波瀾。(以上押寒韻)

    鑿井當及泉,張帆當濟川,廉夫唯重義,駿馬不勞鞭,人生貴相知,何必金與錢。(以上押先韻)

   敦煌本中的這首詩,異文暫且不論,它的押韻分成三段,卻不一樣:

  我有一匕首,買自徐夫人,匣中閉霜雪,贈爾可防身。(以上押真韻)

    防身同急難,挂心白刃端,荊卿一去後,壯士多凋殘,斯人何太愚,作事誤燕丹,使我銜恩重,寧辭易水寒。(以上押寒韻)

    鑿石作井當及泉,造舟張帆當濟川,廉夫唯重義,駿馬不勞鞭,大夫貴相知,何必金與錢。(以上押先韻)

   敦煌本看來雖不如今傳本押韻段落勻整,今本每段六句,敦煌本則為四句、八句、六句。但是李白轉韻古詩中,

22

常 寓有一個少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在轉換韻腳時,下一段的第一句末,即須先押新轉入的韻腳,以迎接將來 的新韻,這種技巧,今人或叫做“逗韻”,但在今本中,卻失去了這種音律上的技巧,試看今本轉入寒韻時的第一句“持此願投贈”的贈字,卻不是後面將押的“寒 韻”,這是後人竄改李詩時,不曾注意到李白暗藏的秘密。

   再去看敦煌本,轉入寒韻的第一句“防身同急難”的難字,先押寒韻,轉入先韻的第一句“鑿石作井當及泉”的泉字,先押先韻,李白的古詩格律很嚴整,後人不知而妄改,以致使格律失檢了。

    同樣的,李白“將進酒”一詩中膾炙人口的名句:“天生我才必有用”,也是後人竄改的,敦煌本中李 白原來是寫“天生我徒有俊才”,堅強的證據也是根據“逗韻”的格律,“才”字是轉韻開始第一句的末字,“才”與下文“千金散盡還復來”、“會須一飲三百 杯”的“來”、“杯”是押韻的,後人改成“天生我才必有用”,用字不押韻,顯露出錯誤的痕跡,但是若沒有敦煌本的出現,還不容易覺察這些上千年的古老錯誤 呢!

    “音律失檢”之外,當然,更多的是句法修辭上的問題,“修辭句法不宜”的問題,牽連到美不美,有 時會見仁見智,但我總盡力尋求理由與證據,以求恢復古本原貌的詩人匠心。有時需要將詩人全集再三檢閱,為了取證白居易的句法慣例,白氏詩集被翻檢了數十 遍,不同的年歲有不同喜用的語彙。總之,“翻閱全書慣例以校一字”,乃至“翻開同時代詩人慣例以校一字”,都是我不惜日力努力以赴的做法,舉例來說

23

,如李白的《望廬山瀑布》詩二首之一:

    初驚河漢落,半灑雲天裏,仰觀勢轉雄,壯哉造化功。

    拿敦煌本來一對照,這四句是“舟人莫敢窺,羽客遙相指,指看氣轉雄,壯哉造化功”,字句出入很 大。敦煌本所寫是:即使慣於水上生活的舟人,見了這瀑布急水,也不敢多看幾眼,連駕雲奔電的羽客仙人,也只敢站在遠方遙遙地指著欣賞,欣賞這氣勢轉雄的懸 泉奔湍。可能是後人嫌它粗俗,纔改成河漢驚落於雲天的意思,其實李白第二首廬山瀑布水詩中,已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半天”的句子,今本改動後, 二首的意思雷同而重複,李白的才思會這般枯窘嗎?幸得敦煌本的出現,替李白作了最佳辯護。

   再說敦煌本中,這首詩是:

    舟人莫敢窺,羽客遙相指,指看氣轉雄,壯哉造化功。

    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空中亂叢射,左右各千尺……

來 李白在轉韻的時候,用了“韻轉而意不轉”的技巧,偏在轉韻句的上下接縫處,用了“頂真”的修辭技巧要 意思直貫下來,仄聲“指”轉為平聲“功”韻時,用下句第一字“指”頂真上面的“指”;由平聲“空”轉為仄聲“尺”韻時,用下句第一字“空”頂真上面的 “空”,而今傳的版本中,二個“指”字,都被改掉,李白的修辭匠心也就掩沒不彰了。

   “修辭文法不宜”之外,更有“詩篇真偽”問題,如李白的“月下獨酌”詩, 自“天若不愛酒”以下,明代的大學問家胡震亨就認為是宋代的馬子才所作,不是李白的原文,

24

但 是敦煌本出現後,證明唐朝的抄本已有這些句子,為李白所原有,不能因語句粗直就認為不是李白的詩。清 代的大學問家龔自珍,他的“最錄李白集”,認為“李白集十之五六偽也”,他用朱墨二色的筆來定李白詩的真偽,只選出李白的真詩一百二十二篇,龔自珍完全憑 個人的鑑賞力去評選,待敦煌本一出現,許多推測便成了癡人的夢話。

   像這樣生動的例子,在《敦煌的唐詩》中還有很多。有時人們頭腦中的錯誤觀念,自幼年學習時已經形 成,久而不知其非。崔顥《黃鶴樓》詩,傳說李白見了也大為歎服,說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唐才子傳》卷一),現今習讀《唐詩三百首》的 學童,誰不會背誦“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然而敦煌伯三六一九號卷子所載此詩,首二句作“昔人已乘白雲去,茲地空餘黃鶴樓”。黃永武說:

    “昔人已乘白雲去”,英華、河嶽、國秀、唐詩紀事均同,《唐詩紀》及《全唐詩》也還作“昔人已乘 白雲去”,只在白雲下注“一云作黃鶴”,可見宋代以前的書還沒有乘黃鶴的說法,元代吳師道詩話中曾討論到乘黃鶴還是乘白雲的問題,提及當時人曾附會“黃文 褘駕鶴登仙於此”、“仙人子安乘黃鶴過此”,纔開啟後人改成“昔人已乘黃鶴去”的奇想。明人吳琯等作唐詩紀,猶以“白雲”為正,兼采異文“一云作黃鶴”, 直接改成乘“黃鶴”的可能是清初順治十七年(西元一六六○)“選批唐才子詩”的金聖歎,他不但以乘“黃鶴”為正,並批評說:“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雲去 ’,大謬,不知此詩,正以浩浩大筆,連寫三‘黃鶴’字為奇耳

25

!且使昔人若

乘 白雲,則此樓何故乃名黃鶴?此亦理之最淺顯者。至於四之忽陪白雲,正妙於有意無意,有謂無謂,若起手 未寫黃鶴,先已寫一白雲,則是黃鶴白雲,兩兩對峙,黃鶴固是樓名,白雲出於何典邪?且白雲既是昔人乘去,至今尚見悠悠,世則豈有千載白雲耶?不足當一噱 已!”(頁四二)金氏強辭奪理,乘鶴的附會乃起於元代,而崔詩原本是白雲黃鶴,四句迴轉,結構勻稱,第一句白雲一去,第四句白雲還在;第二句黃鶴還在,第 三句黃鶴一去,糾繚迴環,用意絕妙。被金氏這幾聲恫嚇,所以清初康熙五十六年(西元一七一七)時編《唐詩別裁》的沈德潛,在卷十三裏錄的詩,變成“昔人已 乘黃鶴去”,連“一作白雲”都免了!孫洙編唐詩三百首是在乾隆癸未年(西元一七六三),律詩部分參考《唐詩別裁》不少,自然也作“昔人已乘黃鶴去”了!至 今傳誦人口,迷本忘原,待敦煌本出現,纔更確信唐人原本如此。(《敦煌的唐詩》)二二一、二二二頁)

  這是很有說服力的分析。然而今人所選的唐詩選本中,仍多有作“昔人已乘黃鶴去”者,難道不應根據敦煌本改正嗎?於此可見敦煌本唐詩的珍貴價值,還有繼續向學術界介紹的必要。

  有時敦煌本與今本文字小有不同,從中卻可以連帶發現較大的問題。伯二五六七號唐詩選本載孟浩然詩《寒食臥疾喜李少府見尋》,黃永武卻從詩題與今本孟集的差異中發現了孟集中羼入的他人詩作。其說曰:

   四部叢刊影明本題作“李少府與王九再來”,考詩中

26

“弱 冠早登龍,今來喜再逢”,是從“弱冠”以來的再逢,不是衹隔短時間的“再來”,所以使作者特別欣 喜。詩中以“歲寒松”自比,是暗喻自己“臥疾”。“煙火臨寒食”已點明時節,而“鬥雞”也是寒食節的游戲(見荊楚歲時記),因此敦煌本中的詩題,與全詩的 詞句字字有了著落。反過來說,王九是王迥,在孟集中凡七見,或稱白雲先生,或稱王山人,詩題若有“王九再來”四字,則與本詩的構思完全不合。

    我很懷疑孟集中另有一首“重詶李少府見贈”詩,是李少府作的,送給孟浩然,被後人收入孟集,該詩 是:“養疾衡茆下,由來浩氣真。五行將禁火,十步想尋春。致敬維桑梓,邀歡即故人。還看後凋色,青翠有松筠。”詩中所說的“五行禁火”正是指寒食節,詩中 稱養疾衡門,而寒食臥疾的正是孟浩然,孟集有“家園臥疾”詩,自稱“顧予衡茅下”,更可證明養疾衡茆的正是孟浩然自己。而“由來浩氣真”正用孟子“我善養 吾浩然之氣”一語,暗鑲著“孟浩然”三字,詩人哪裏會暗鑲自己的名字作標榜?可見是李少府贈給孟浩然的詩。孟浩然歸臥於襄陽,所以詩中稱桑梓。而贈詩結尾 說“還看後凋色,青翠有松筠”,所以本詩說“何知春月柳,猶憶歲寒松”,而贈詩說要去看“後凋松”,答詩纔感謝他“猶憶歲寒松”,贈詩說“十步想尋春”, 答詩纔把他比作“春月柳”,贈詩中稱“故人”,答詩纔敘及“重逢”,兩詩恰好相對,正是一贈一答的詩。而士禮居藏影宋本“重敘李少府見贈”的題目作“愛州 李少府見贈”,從影宋本看來,明明說是李少府見贈的詩,並不是孟所作,後人編集時一並收入

27

, 宋本將詩旁所批註的“李少府見贈”字樣誤為詩題,至少還容易察覺不是孟詩,及至後代,把“愛州”二字 的行草誤作“重敘”二字,就更不容易辨察了。現在由於敦煌寫本的出現,比對詩題的異同,竟附帶地發現這首羼入孟集的詩,不能不說是千年以來的快事!(《敦 煌的唐詩》一○二、一○三頁)

     第三節 失傳詩篇的價值

   這裏說的“失傳詩篇”,是指在敦煌遺書發現之前已經失傳的詩篇。敦煌遺書發現以後,這些失傳詩篇重 現於世,所以我們有可能談論它們的價值。說到它們的價值,人們自然首先想到“輯佚”的價值。王重民氏在數十年的研究工作中,曾致力於從敦煌遺書中輯錄唐人 佚詩,他在《補全唐詩》序言中自論甘苦說:“編輯敦煌詩詞最困難的地方是校錄文字與考定存佚互見兩項工作。”由於種種原因,他輯錄的《補全唐詩》和《〈補 全唐詩〉拾遺》,還很不完備,需要有人花費大力氣,努力把敦煌遺書中的佚詩網羅無遺。輯佚還衹是為研究準備資料,這些失傳詩篇對唐詩研究的作用是難以估量 的。

  從作者的角度區分,這些失傳的中原文人詩篇有以下幾類:一、作者已見於《全唐詩》的;二、作者不見於《全唐詩》的;三、作者有疑問的;四、不知作者名氏的。下面就分類稍作介紹。

一、作者見於《全唐詩》的佚詩

28

  王重民《補全唐詩》輯錄的唐代中原詩人佚篇,作者姓名已見於《全唐詩》的有二十餘人,其中不乏享譽詩壇的名家。這當然遠遠不是全部,因為《補全唐詩》是極不完備的。這些知名詩人的佚詩是研究者極感興趣的,下面舉高適、王昌齡、韋莊為例。

   敦煌遺書中發現的高適佚詩有九首之多,即伯三八六二的《雙六頭賦送李參軍》、《過崔二有別》、《奉 寄平原顏太守》,伯二五五二的《自武威赴臨洮謁大夫不及因書即事寄江西隴右幕下諸公》、《同李司倉早春宴睢陽東亭》,伯三一九五的《送蕭判官賦得黃花 戍》,伯三六一九“一隊風來一隊砂”七絕、《餞故人》,伯三八一二《在哥舒大夫幕下請辭退託興奉詩》。其中《奉寄平原顏太守》有序云:

   初顏公任蘭臺郎,與余有周旋之分,而於詞賦特為深知。洎擢在憲司,而僕寓於梁宋。今南海太守張公之 牧梁也,亦謬以僕為才,遂奏所製詩集於明主;而顏公又作四言詩數百字并序,序張公吹噓之美,兼述小人狂簡之盛,遍呈當代群英。況終不才,無以為用,龍鍾蹭 蹬,適負知己。夫意所感,乃形於言,凡廿韻。

序 中的“顏公”指顏真卿,“張公”指張九皋。顏真卿天寶十二載任平原太守,張九皋卒於天寶十四載,此詩 作於天寶十三載。這篇詩序是考證高適身世、交遊的重要資料。從詩序中還知道,張九皋曾奏進高適詩集於唐玄宗,這一年高適五十四歲。新舊《唐書》本傳皆說 “適年五十始為詩”,這是誤傳,其實高適的多數詩篇都寫於五十歲以前

29

,奏進的詩集也應該主要收入五十歲以前的詩作,而不是五十歲以後短短幾年所作。

  伯三八一二收入一首有疑問的高適佚詩:

  在哥舒大夫幕下請辭退託興奉詩

  自從嫁與君,不省一日樂。遣妾作歌舞,好時還首惡。不是妾無堪,君家婦難作。下堂辭君去,去後君莫錯。

   第四句的“首”字應是“道”字,書手誤脫偏旁。孫欽善《高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二 月一版)此句作“好時不道惡”,“道”字對了,“不”字卻又錯了。“好時還道惡”是說夫君偏見已深,歌舞縱然美妙,仍說是惡俗不好。《補全唐詩》在收入這 首詩時,有一段說明:“第一首標題作‘高適在哥舒大夫幕下請辭退,託興奉詩’,疑是後人依託或擬作,細翫修辭與用意,也不像高適的作品;因為是使用高適的 故事,故附於此。”並推測是“一個淪落在敦煌的文人所作”。《高適集校注》也說:“此詩據題係作於任職哥舒翰幕府期間,然語辭鄙俚,內容亦與高適當時思想 不合,疑為偽作。”但我認為這首詩的真實性不必懷疑。《高適集校注》提出“內容亦與高適當時思想不合”,按文獻誠然沒有記載高適任職哥舒翰幕府期間,有請 辭退之事,但是不等于說在這幾年(天寶十一載至十五載)中,不會有偶然意見不合而情緒波動的時候。事實上詩題的“請辭退”不應該認真看待,而衹是一種姿態 而已,試看詩的結尾:“下堂辭君去,去後君莫錯。”又是何等的溫柔敦厚、怨而不怒。“莫錯”有冷落寂寞之義,如李白《駕去溫泉宮醉後贈楊山人》:“自言管 葛竟誰許

30

, 長吁莫錯還閉關。”又《寄遠》第十一首:“恩情婉孌忽為別,使人莫錯亂愁心。”倒文作“錯莫”,如杜 甫《瘦馬行》:“見人慘淡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韋應物《出還》:“咨嗟日復老,錯莫身如寄。”陸游著名的《釵頭鳳》詞,也有“錯錯錯”、“莫莫莫” 之語,也是離析“錯莫”之語而成的。“去後君莫錯”不說自己寂寞,而說夫君寂寞,仍在為對方著想,如此依戀不捨,這哪裏是真心要“請辭退”呢?至於說這首 詩“語辭鄙俚”,大約是指作者用了男女之情作比喻,殊不知這正是古人“比興”的傳統手法。舉兩首傳誦的唐詩為例,張籍《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詩題下有原注“寄東平李司空師道”(《全唐詩》徑接在“節婦吟”下作為詩題),可知張籍也是以女子自喻,以表白心跡的。又《全唐詩話》卷三載朱慶餘《閨意》詩本事云:

   慶餘遇水部郎中張籍知音,索慶餘新舊篇,擇留二十六章,置之懷袖而推贊之。時人以籍重名,皆繕錄諷 詠,遂登科。慶餘作《閨意》一篇以獻曰:“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粧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籍酬之曰:“越女新粧出鏡心,自知明艷更 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由是朱之詩名,流於海內矣。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