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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
其 所舉四科,乃文體之主要者,雖不能概括當時文體之全,然其範圍則與後人之文章體制略同,並能與吾人之 文學概念相一致,可謂從形貌作為文章辨體之作始者。細繹曹氏所言,在此諸體中,以詩賦最為華麗,其次奏議,其次書論,而銘誄以真實為貴,最不宜專講辭藻。 『詩賦』與『銘誄』為有韻之文,『奏議』與『書論』則為無韻之文。其後陸機推闡其意,將文體擴分為十類,劉勰則專列文體論二十五篇,蕭統更析之為三十八 類。至姚鼐曾國藩,愈衍愈細,愈析愈密,要皆深受曹氏之啟發者也。
玆表列曹陸劉蕭四人對文體之見解,以觀文學思想衍變之概略云。
31曹丕陸機劉勰蕭統評論文體比較表
曹丕典論論文-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定勢篇-蕭統文選序-說明
奏議宜雅-奏平徹以閑雅-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曹丕所言之銘,乃兼指『碑』『銘』而言。
書論宜理-論精微而朗暢-符檄書移,則楷式於明斷。史論序注,則師範於覈要。-論則析理精微-
銘誄尚實-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緜而悽愴 銘博約而温潤-箴銘碑誄,則體制於弘深。-銘則序事温潤美終則誄發-
詩賦欲麗-詩緣情而綺靡 賦體物而瀏亮-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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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觀上表,最堪注意者,則為詩賦,三家均一致主張須『綺』須『麗』。意謂詩賦須刻意雕琢,刻意修飾,以臻於藝術美之極峯。六朝文學作品在此種唯美思潮之沖擊下,自當離開社會實用使命,而趨向個人浪漫主義。文學思想領導文學創作,此其最佳左證已。
(五)文氣論
宋蘇轍有言:『文者,氣之所形。』(上樞密韓太尉書)明白揭出『氣』在文中之重要性。遠在先秦之 世,曾子即有『出辭氣斯遠鄙倍』(論語泰伯篇)之論,孟子亦有『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篇)之說,然皆關乎道德修養,無預於文事,以氣論文,當自 曹氏始。典論論文云: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又云:
徐幹時有齊氣。
又云:
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
又與吳質書云:
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
評鑑作品,一再以氣為言,此蓋風會所趨,非憑空而至也。文心雕龍時序篇述建安時代之文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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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並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
一語道破建安文學尚氣之故,在於『風衰俗怨』,極為有見。近人劉永濟氏本文心之說,窮竟其原委,有曰:
風會之興,必有其源,建安文學尚氣之源,亦有可得而言者。蓋東漢自明章崇儒,經術久漸,學尚墨 守,憚於闡發,經生之文,類多散緩,淺人為之,遂成宂漫。安和之世,文風已敝,御覽引後漢書陳忠(安帝時人)奏選尚書郎曰:『尚書出納帝命,為王喉舌,而 諸郎多文俗吏,鮮有雅才,每為詔文,宣示內外,轉相求請。』故舍人詔策篇曰:『安和政弛,禮閣鮮才,每為詔敕,假手外請。』降及靈帝,雖好辭製,而當時鴻 都之士,大抵浮華無實,已不足振藻揚芬,而依託聲光者,本無才學,虛冒文名,乃出之請託,醜聲四溢,是以陽球楊賜蔡邕諸君,交相詆斥,指為妖妄,此則不特 文學衰微之憂,實乃人心澆漓之象也。加以獻帝末季,天下大亂,風俗偷薄,魏武救之以名法,務為清峻,而海宇多事,才士皆有慷慨靖亂之心,言為心聲,發而不 覺,文舉正平之文已然,至建安諸子,而風會遂成,故典論論文直揭宗風,而倡主氣之說。舍人『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並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四語,識解 甚高,誠溯河窮源之論矣。(文心雕龍校釋時序篇)
至於曹氏所謂『氣』,究何所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要而言之,約分四派:
(1)才性派 才性即今世所謂『天才』或『才氣』,執此說最力者除劉勰外,新近有陳鍾凡朱東潤二人。劉氏文心雕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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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儁,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 有雅鄭,並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雲譎,文苑波詭者矣。故辭理庸儁,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 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面。(體性篇)
陳氏中國文學批評史云:
氣有清濁,雖父兄子弟,不能相移,此實指『才性』言之,為後世陽剛、陰柔說之所本,與唐宋人之以『語勢』為『文氣』者不同。(第六章)
朱氏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云:
子桓之所謂氣,指才性而言,與韓愈之所謂文氣者殊異。又典論稱『徐幹時有齊氣』,『孔融體氣高妙』,與吳質書言『公幹有逸氣』,其所指者,皆不外才性也。劉勰文心雕龍風骨篇,論本於此。(第六建安時代之文學批評)
按 建安以前,論文者多主後天之說,謂文學由時代與個人環境所造成,最著者為司馬遷,其報任少卿書云: 『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至元嘉時,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每詩之前,有一小序,意謂文學悉由環境所造成。其後踵武者甚眾,頗難悉 數。獨曹丕以才性評騭時文,以為才性稟諸先天,與生俱來,非後天環境所能改變。桓譚新論云:『惟人心之所獨曉,父不能以禪子,兄不能以教弟也。』(離事 篇)趙壹非草書亦云:『凡人各殊氣血,異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書之好醜,在心與手,可強為哉。若人顏有美惡,豈可學有相若耶。』(全後漢文)曹氏蓋 本此二說以評文,故吾師高仲華先生謂為『徹底的天才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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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修辭學研究第二章)
又按才性隨人而殊,不能相肖,故曹氏曰『不可力強而致』。劉勰所謂『才有庸儁,氣有剛柔』,亦是說 明作家稟賦之差異。其見與曹氏同。至謂『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則在強調後天之薰陶。又謂『才有天資,學慎始習,斵梓染絲,功在初化』,明示學足以變化氣 質,人貴慎其始習。又謂『才性異區,文辭繁詭』,『習亦凝真,功沿漸靡』(俱見文心體性篇),直言陶染學習之功,亦可凝積而彌補才氣之不足。此則曹劉二家 之所異也。
(2)氣勢派 曹氏所謂『氣』,概指文章之『氣勢』或『語氣』,此乃祖述孟子之說。孟子養氣之義,雖指道德修養而言,並未明言文氣,而後人多以為文氣說之祖,韓柳諸古文大家尤津津樂道。惟剖析最精者,莫如唐之李德裕與清之吳曾祺。李氏文章論云:
魏文典論稱『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斯言盡之矣。然氣不可以不貫,不貫則雖有英辭麗藻,如 編珠綴玉,不得為全樸之寶矣。鼓氣以勢壯為美,勢不可以不息,不息則流宕而忘返,亦猶絲竹繁奏,必有希聲窈眇,聽之者悅聞,如川流迅激,必有洄洑逶迤,觀 之者不厭。從兄翰常言『文章如千兵萬馬,風恬雨霽,寂無人聲』,蓋謂是矣。(李文饒外集)
吳氏涵芬樓文談云:
昔賢論文,莫不以氣為主。曹子桓謂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韓文公謂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柳子厚謂未敢昏氣出之,懼其雜也,未敢矜氣作之,懼其驕也。李習之謂義深意遠,理辨氣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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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辭盛而文昌。李文饒謂氣不可以不息,不息則流蕩而忘返。此數君子者,皆深於文也,而其言之相似如此。(養氣第九)
李氏為一代賢相,非以文名家者,而識見高卓若此,其語較曹韓諸家為深入。
(3)音律派 近人羅根澤氏謂曹丕之提倡文氣,似受多方面影響,而氣用於文,文須重氣,則大概由於 譯讀佛經。文學之講求音律,乃基於轉讀梵音,首傳經音者為其弟曹植,此與曹氏之首創文氣說,不可謂絕無關係。因而斷言文氣說為音律說之前驅,曹氏所謂文 氣,實即自然之音律。(說詳魏晉六朝文學批評史第四章)
按羅氏之論,心裁別出,足資參較。
(4)風骨派 風骨即風力,一稱風格,又稱氣質,亦稱體氣,概指文辭之骨格而言,建安文學,最具風骨,每為後人所豔稱,鍾嶸詩品所謂『建安風力』,李白詩所謂『蓬萊文章建安骨』是也。故曹氏所謂氣,即是風骨。力持此說者為近人陳延傑與劉永濟。陳氏讀文心雕龍云:
風骨即魏文帝所謂氣也。魏文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故其論孔融,則云體氣高妙,論徐幹,則云時有齊氣,論劉楨,則云有逸氣。蓋作者風骨各不同焉,故凡為文者,須蔚風力,嚴骨鯁。若徒繁雜失統,索莫乏氣,則又無風骨矣。(東方雜誌)
劉氏文心雕龍校釋風骨篇云:
魏文典論論文曰:『文以氣為主。』又與吳質書曰:『公幹有逸氣。』裴子野雕蟲論曰:『曹劉偉其風力。』是魏文所謂氣,即風力也。宋書謝靈運傳論曰:『相如工為形似之言,班固長於情理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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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建仲宣以氣質為體。』氣質,即風骨也,或曰體氣。典論論文曰:『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是也。或曰 骨氣。鍾嶸詩品曰:『魏陳思王植詩,其原出於國風,骨氣奇高』是也。或曰體度風格。顏之推家訓文章篇曰:『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是 也。大抵名因所用而異稱,義因所名而微別。古人於此,心知其意,而隨文取便,學者貴能觀其會通,正其名用,庶得古人論文之真意。
按唐代史學家如魏徵李延壽之流,古文家如韓愈柳宗元之儔,常言齊梁之世,文體日衰,藻采獨盛,建安風骨,澌滅已盡,非曹氏之嗣音耶。
(5)折衷派 以上各家之說,皆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謂為個人之獨見可,謂為通方之論,則猶待商榷。近人郭紹虞氏嘗有極中肯之闡釋,其言曰:
曹丕典論論文中所言之氣,兼有兩種意義。所謂『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者,是指才氣而言。曰『齊氣』曰『逸氣』云者,又兼指語氣而言。蓄於內者為才性,宣諸文者為語勢,蓋本是一件事的兩方面,故亦不妨混而言之。(中國文學批評史第四篇第一章)
按 郭說是也,然尚恨有闕者。鄙意以為『孔融體氣高妙』、『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之『氣』,乃 指『天賦之才氣』而言。『徐幹時有齊氣』、『公幹有逸氣』之『氣』,則指『文章之氣勢』而言。『引氣不齊』之『氣』,當指『物理學上之音量或音調』(皆由 氣勢引伸者)而言。
(六)文德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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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一向重視士品,盡人皆知,毋待覶縷。建安之世,海宇塵飛,神州魚爛,儒學已不足以維繫人心,弭 平禍亂。及曹操秉政,需才孔殷,先後頒布四令,大意謂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士有偏短,不可廢棄(詳見本編第三章第三節)云云。此 才行不相掩之論既發,曹丕乃有文行不相掩之說。典論論文云:
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
傅玄亦有『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晉書本傳)之語,自是儒術日輕,玄風漸啟,文學生機,尤勃然興盛,不復為載道與致用之工具,故唯美文學所以獨霸於六朝者,魏武父子實有以先之也。
惟細察曹丕之思想,依然不脫儒家範疇。如與王朗書云:
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
〈與吳質書〉云:
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餘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于後,此子為不朽矣。
前者強調立德之要,後者盛讚立言之士,皆純然儒家思想。又建安諸子罕有全德,獨徐幹略無遺行。《三國志‧王粲傳》裴注引韋誕之言曰:
仲宣傷於肥戇,休伯都無格檢,元瑜病於體弱,孔璋實自粗疏,文蔚性頗忿鷙。如是彼為,非徒以脂燭自煎糜也,其不高蹈,蓋有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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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氏家訓‧文章篇》又益之曰:
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吳質詆忤鄉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厭,路粹險狹已甚,陳琳實號粗疏,繁欽性無檢格,劉楨倔強輸作,王粲率躁見嫌。孔融禰衡,誕傲致殞,楊脩丁廙,扇動取斃。……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紀,大較如此。
兩君所譏皆不及徐幹,信曹氏之非妄歎已。王昶戒子書有云:
北海徐偉長,不沽名高,不求苟得,澹然自守,惟道是務。有所是非,則託古人以見其意。吾敬之重之,願兒子師之。東平劉公幹,博學有高才,誠節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吾愛之重之,不願兒子慕之。
蓋君子所見,大抵相同也。
※ ※ ※
綜觀上論,可知曹丕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文學思想家,典論論文為第一篇批評論文,事屬草創,品鑑難免未周,不足為其瑕纇。而其沾溉詞林,垂裕來葉,則殊有足多者。玆分四端述之:
第一:曹丕揭舉文學本身具有永恆之價值,與道德事功鼎足而三,分庭而抗,將穆叔之三不朽理論發揚光大,開啟後世為文學而文學之先路。
第二:曹丕高呼文藝作品具有無窮之生命,足與為世所重之儒學玄學分疆並峙,略無遜色,確切奠定文學作品之藝術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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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典論論文雖寥寥短章,而涵蓋至廣,舉凡文學之批評,文學之鑑賞,文體之區分,以至文氣論,文德論等,無不粲然明備,為後世文學思想家開拓一條康莊大道,藍篳啟山,厥功至偉。宋儒云:『前修未密,後出轉精。』移以語此,當更愜切。
第四:典論論文與與吳質書氣象高華,風骨翹秀,為兩篇極優美的文章,亦為家弦戶誦之『批評文藝』,頗符於蕭統『沈思翰藻』之選文標準,故均見錄於文選,堪作六朝唯美文學之典範。以視東西洋文學批評家所撰文字之質朴無文者,固不可同日而語矣。
近人許文雨氏於典論論文嘗深致推服,玆節錄其語,以當總評。
我國有規模略具之文論,其昉於中世期之曹魏乎。清儒閻若璩謂論語為命及小子二章乃孔門論詩文之 法,是上古期之東周,文論已萌其端。然究為談餘之偶及,雖片言百義,而於體終略而未具。中世之初,西京辭賦家流惟務博觀,述論未遑。若東漢王充,論衡當 世,間涉經藝,論條亦未為備也。大抵爾時文學,倡導乏人,成績猶未豐厚,故難為評論之資耳。迨靈帝西園首倡,為千古人主擅文之祖。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 好斯文,鄴下風流,總標七子,上好下甚,如影斯響,文藝製作,日臻發達,不有綜合之評,何以為優劣之別。又因其時,海內分峙,人習縱橫,鼓舌騁詞,動相訾 議。風氣所播,遂及文苑。故文論之專業,至是而開者,自以前者為正因,而後者為旁因也。以魏文典論論文觀之,寥寥短篇,其論文人相輕,則文心雕龍知音篇之 所啟也。論建安諸子,則文心雕龍才略篇之所肇也。論四科不同,則陸機文賦詮述十體及文心雕龍論文章體製各篇之所自也。論文氣清濁,則文心雕龍體性篇及輓近 曾氏古文四象說之所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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