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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May 2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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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魏晉六朝,文學自覺之時代,亦文學獨立之時代也,前乎此者為周秦兩漢,文學依附儒學,作宣揚教化之 利器,固無獨立生命可言。逮建安以後,儒學陵替,老莊代興,文學潮流遂亦與之俱進,逐漸由附庸蔚為大國,形成曠古未有之壯觀,先哲殺青所就者,殆非更僕所 能盡數。而其內容之富,形式之美,以至思想之錯綜,品鑑之精審,苟非詳加董理,不足以見其概貌。此別本書之所由作也。

  近今中日學者研究吾國文藝思潮與理論者眾矣,率具法眼,撥尋指歸,宣發奧蘊,真苦心孤詣,實有足多。惟至善之作,得之不易,千慮之失,要難獨免,語其大者,蓋有六焉:

  一曰:各家多就六朝文學理論本身立說,於其所受時代思潮與社會環境之影響如何,其關於文學理論本身以外之事實又如何,則不甚詳談,或竟付闕如。使閱其書者,如墮五里霧中,既不能窮其原委,又不易窺其全豹。此則不為統體觀察之過也。

  二曰:各家或專述個人,不論時代,如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是。或僅述重點,遺其全面,如方 孝岳《中國文學批評》是。或詳於近代,略於遠代,如陳鍾凡《中國文學批評史》是。或但重縱的貫串,而忽賂橫的聯繫,如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是。或縱筆 所之,了無系統,如王瑤《中古文學思想》是。或事屬創舉,條理未密,如鈴木虎雄《支那古代文藝論史》、《支那詩論史》是。或觀察未周,敘述簡略,如青木正 兒《支那古代文藝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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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那文學思想史》是。或依其性質,彙而論之,如羅根澤《魏晉六朝文學批評史》是。雖匠心獨運,各具特色,而於其相互間遞嬗之關係,以及所受於思潮變化之原因等,則罕有論及。此則缺乏歷史方法之過也。

  三曰:文學為思想之反映,文體自亦隨思想之轉變而異,故六朝旣不能為漢,亦不能為唐,蓋一代有一代 之所勝,乃由時代之不同,非必有何長短之可論,崑山顧氏、海寧王氏已暢乎言之。而各家論文之作,則多承蘇氏韓公廟碑之語,至目六朝文學為不值一錢,瓊章麗 曲,概從屏棄,即有論列,亦失公允,胸次褊狹,一至於此,其庸有當乎。此則囿於偏見之過也。

  四曰:儒家思想支配吾國社會,長達二千餘年,載道與實用觀念,久已深植人心,牢不可破。各家遂以此 觀念裁量六朝之文學理論,凡合於此一觀念者,輒擊節稱賞,讚歎不置,如對裴子野之薄雕飾,鍾嶸之反用典,斥聲律,無不暢加推闡,曲為迴護。凡不合於此一觀 念者,輒大張撻伐,不留餘地,如對蕭綱之提倡鄭邦文學,徐陵之撰錄艷體歌詩,無不目為洪水猛獸,甚者且流於謾罵。不知雕飾、用典、聲律三者,乃唯美文學不 可或缺之要件,去此則六朝文學必大為減色,不足以言唯美矣。矧蕭徐二君之側重艷詩,率能發乎情,止乎禮義,非淮南評論國風之遺意乎。抑退一萬步言之,以艷 詩作為精神生活之調劑,不猶愈於沈溺聲色,追逐犬馬者耶。此則以功利主義與道德觀念而評騭文學之過也。

  五曰:各家每用現代邏輯觀念,以律六朝論文之作,以為理念不清,思路淆亂。不知六朝文藝評論家多為 文藝創作家,文學固有別於科學,科學所重者為條理,而文學所重者則為感情。文學之能萬古常新,江河不廢者,以其內能表達作者之情思,外有訴諸讀者之感情, 至於合乎邏輯與否,則概非所計。夫文章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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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或無異常人,而神情行平其間,不可捉摸,苟執其跡象,以求合乎邏輯,則如泥塑美人,了無生氣矣。昔孫陽相馬,常得於牡黃驪白之外,品鑑詞藝,又何獨不然。此則以邏輯觀念衡文鑑藝之過也。

  六曰:六朝評論文學之作,除劉氏文心、鍾氏詩品釐然成帙,首尾相銜外,多屬隨興所至,率爾操觚,縱 有片言賞會,而條貫靡存,且零縑斷簡,散失殆盡,千載而下,莫由尋討。各家輒據此以為論斷之憑藉,而病其蕪雜散漫,略無統紀。不知藍篳啟疆,草創實難,凡 百皆然,不特文論一端已也。況『前修未密,後出轉精』,乃學術進化之公理耶。此則以今人標準繩律古人之過也。

  本書撰述之目的,意在矯正以上六種闕失,而將六朝文學及其思想作有系統之探討,俾世人對此一時代之麗製瑋篇,妙諦勝義,能有正確之認識。惟綆短汲深,恐不足以副之耳。

  本書分四大單元,凡九章,都六十萬言。於章節條目之安排,內容詳略之取捨,嘗五易其稿,煞費苦心。茲依次說明其要旨:

  第一單元凡一章,第一章魏晉南北朝情勢屬之。凡析論一時代之文學思想,必不能忽略其時代環境。孟子 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二者關係之密不可分,從是可見。溯自漢之季世,天綱絕紐,羣雄棋峙,自是滄海塵揚,神州瓦裂,吾國 即進入長期大動亂之時代。尤以永嘉亂後,南北分疆,莽莽華夏,除江左一隅外,悉為胡人所盤據,歷時長達二百六十年之久。一般文士,蒿目時艱,匡救無術,乃 相率遁入文苑藝圃,從事詞藝之創作,而旖旎風華之美術文學遂相繼產生矣。荀卿有云:『亂代之徵,文章匿而采。』劉勰亦云:『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繫乎時 序。』此皆時運影響文學及其思想之明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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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單元凡一章,第二章魏晉南北朝文學概貌屬之。文學既視世運隆替以為消長,國強則詞壯,世衰則文 靡,自然之理也。不寧惟是,文學之創作活動,又每隨文學之思想活動以進行,故一代之文學現象必與當時之文學思想息息相關,互為依存。蓋嘗試論之,文學作品 與文學思想為一物之表裏,其表面為文學作品,裏面乃為文學思想,必須透過其表面,而裏面之真相始能顯現無遺。故欲探究一代之文學思想,先行考察其文學成 果,或有勝於扣槃捫燭之見乎。

  六朝文學之成果,可以一言蔽之曰,唯美主義文學臻於極峯而已。構成唯美文學之要素有四:一曰對偶精 工,二曰韻律和諧,三曰典故繁多,四曰辭藻華麗。六朝才士在此四方面所費之心血,誠有令人歎觀止者。而近今諸述文學史與批評史者,多半不屑一顧,或予無情 之打擊,買櫝還珠,棄真賞濫,至於如此,憾孰甚焉。因不憚辭費,探其奧而抉其隱,闡其幽而發其光,庶幾先士茂製,粲然復明於世。

  以上兩單元,或不無鄴士買驢,大而無當之失。雖然,欲探究一代之文學思想,而不能論其世,知其人,竊以為未之得也。故於六代史實及其作家成就,不敢略有疏忽,必也思想有所附麗,然後探討之功,不致虛費。此則上本先聖知人論世之微旨,恪遵史家實事求是之遺義也。

  第三單元凡三章,第三、四、五章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之內因外緣屬之。任何一種學說思想,決非劈空自 天而降,必有所以產生此種思想之內因外緣,文學思想亦然。魏晉六朝文學思想產生之原因,極為繁複,要而歸之,不外內在原因與外在原因。政治黑暗,民生疾 苦,道德淪喪,以至時代環境之變遷,南北風土之殊異,學術思想之轉移,為其外在原因。而批評意識之覺醒,右文風氣之熾盛,文人集團之林立,則為其內在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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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徵不信,敢申其說。

  吾國文人生命之危賤與心靈之苦悶,無有過於魏晉者,在此種環境下所孕育之文學思想,自有別於其他時 代。六朝文學上所謂浪漫主義、唯美主義、藝術至上主義等,皆萌生於此時。如晉書阮籍傳云:『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 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李善注其詠懷詩亦云:『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玆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蓋文人生值亂世,既思高翔遠引,避禍全身,同時 復以不能忘情家國,絕意存亡,又感生命之無常,知世累之難脫,而陷於極端之旁皇與苦悶,最後則以文苑藝圃作精神之逋逃藪矣。故六朝文學作品與文學思想所以 率傾向於浪漫主義、唯美主義、藝術至上主義者,世際亂離,政治黑暗實有以促成之也。

  第四單元凡四章,第六、七、八、九章魏晉南北朝之文學思想屬之。文學思想之主幹為文學理論或文學批 評,文學批評之於文學作品,則猶一物之兩面,一則為破壞之工作,一則為建設之成果,惟破壞之目的,仍在建設,無建設則破壞工作為惡意中傷,無破壞則建設工 作將停滯不前。故文學批評往往能引導文學創作步入正軌,不致流於訛濫。譬如蕭梁一代,唯美文學大昌,而評論文學之書亦獨盛於此時,故終梁之世,文藝創作仍 能保持高尚風格,雖以宮體詩之綺艷,亦多未逸出常軌,否則不知伊於胡底矣。

  余年在志學,即沈鑽六朝文學,惟孤舟獨泛,彼岸難登,曠廢歲月,良用悵然。民國四十九年初秋,負笈 臺灣師範大學,幸列瑞安林景伊先生及陽新成楚望先生門牆,二師不以庸魯見棄,或曉以經義,或授以選理,或度與金緘,或標示津逮,訓迪啟瀹,惠我實多。然後 於六朝學術變遷之軌跡,文運升降之大概,乃能略有所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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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是不揣檮昧,博採前賢之緒說,較論各家之長短,冥思苦索,而成斯編,庶使六代文學思想得以大明於世。屬稿至今,六更寒暑,自慚淺識,理欠圓該,儻承碩學大雅進而教之,雖片言隻字,糾其疵謬,皆我師也。

  民國六十七年六月張仁青識於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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