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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une 17,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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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又是風起的時候  楊牧

  又是風起的時候了,許是這小島接近大陸,秋來的時候,秋便來了。季節的遞轉那麼真確那麼明顯。早晨起來,看到許多黃葉,鋪在沙地上,風聲殺殺,越是冷清了,越是寂寞了。

  離開東海到今天正好四個月,日子堆高,懷念愈深。黃昏島上下過一場雨,從城裡回來,淋得一身濕透,在吉普車裡看路兩邊飛逝的木麻黃;雨越下越大,視野茫茫,不知道身處何方——許多淡淡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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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愁竟突然湧進胸懷。今夜站在路口,秋風吹在身上,涼涼的,像回到了東海,像看到了大度山的樹木和燈火,轉瞬又是譎幻空虛;天下幾顆寒星,憑添無聊。

  在學校的時侯很難看到學校的可愛,只知道改革,每天都激憤地想把自己稚嫩的理想放到四周去實驗,卻忽略了那麼多,那麼多溫情和友愛。在《古城末日記》(The Last Days of Pompeii)裡,那個驕橫的羅馬人Lepidus說:「Jupiter's temple wants refoming sadly」 (可憐那天帝的神廟正待改造!)作者嘲笑他說:「除了不知道改造自己以外,他是一切事務的大改革家!」我們也曾經是那麼幾個偉大的改革家,只是極少安靜下 來想想自己而已,不知道自己多麼無知,多麼幼稚。看到石板路,怨它們太小太破舊;看到石橋,又怨它少了點雕飾,「為甚麼不做成拱橋?」你埋怨了:「平鋪水 泥算得了甚麼藝術?」無邪的心靈只知道夜夢理想,把自己的尺度荒唐地拿出來量世界的方圓——但世界太大了,我們看到了多少?我們生活在那麼優美充滿「氣 氛」的校園裡,我們看到了甚麼?只有連架的書籍,只有畫報,只有夢谷,水塔,古堡和那連煙帶霧的相思林罷了。

  你能在書籍裡探求多少呢?四年的大學生活我甚麼都沒得到,只知道如何尊敬學問,如何從卡片箱走向書架,照號碼找到厚重的洋文書——這些是甚麼?抬頭看看夜空,有幾顆星你叫得出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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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它們的距離?你知道多少年後有多少顆星要殞落,多少顆星要新生?世界宇宙,永遠在變動,永遠在 流轉,書本能給我們多少?離開東海四個月我才參悟出這一點道理來,原來生活本身才是一門大學問,只有用生命去體驗,才是有血有肉的——這才真是一步跨出了 蒼白冷酷的象牙塔,看見天日,看見風暴,走進這世界來。

  在校園裡生活的人是不大知道憂愁的,為賦新詞可以愁,考試考壞了可以愁,經過女生宿舍看到電燈滅了 也可以愁,愁上一夜,在床上反側,誦一段〈關雎〉。天明後,又是同樣的生活,掀開帳子,看看郊原隱霧,讚嘆一句:美麗的臺中盆地,早安,春天。在那麼青翠 的天地中,在扶疏的枝葉和茵氈的綠草間,你看到了甚麼?那些女孩子的陽傘,花裙,那些高貴的笑容,你看到了多少?「生活真好」你歌道:「感謝主,全能的 主……」你也曾憑欄低迴,在沒有課的上午,十六宿舍的走廊(當春深的時侯)最適宜遠眺,你看到河谷,和樹梢許許多多紛飛上下的黃蝴蝶,像紙花一般,飛上一 個多月,然後,在一個小雨過後的清晨,開門出來,忽然蝴蝶不見,你眼睛寂寞了,好傷心啊,也許你會滴下兩行清淚!生物系的同學說,他們走了,那是蝴蝶的生 活——「你何不去藝術館後看桃花呢?這是桃花的季節哩。」感謝主,全能的主,去喝碗稀飯吧,看看郵局有沒有我的信,想起昨晚胡湊的那篇Browning's Dramatic Monologue心裡慚愧極了,對教授懷著偷懶的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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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酸澀得厲害。在東海,我們雖年輕快樂,卻整日疲勞。

  但這些就是生活?生活這麼單純無聊嗎?你辯駁道:你知道得太少了,你該到夢谷去看野火,那火光可以 告訴你很多真理。你去吧,去夢谷,走過沿溪的小路,回頭還看得見圖書館三樓的燈光,瓦際還響著青春的華格納。樹薯,香草,甘蔗,相思樹,那野火只能帶你往 情愛上聯想,你捲起袖子,砍下帶汁的樹枝,哼著英文歌加柴,生命就是那麼豐富了,生活就是這麼多彩多姿了。或許你和許多同學一起去,班上的女孩子除了忸 怩,什麼都不做,圍成一圈吃吃亂笑,等你把鴨子烤好了,卻爭著要那塊烤得最熟最香的翅膀,也許還埋怨:你們這些死男生,怎麼不知道擺點胡椒到醬油裡?擺點 胡椒吧,在生活裡也滲一點胡椒,讓你在辛辣裡嚐出一點真諦來,讓你知道,熄火以後,如何歌唱地從谷裡走出來,如何疲勞地上樓,準備明天上午的「莊子集 釋」。

  我真不願掃你的興,尤其當你爬古堡的梯子爬了一半的時侯;我真不願意教你灰心,真的,不願意讓你在主日崇拜以後出門便遇見大雨,走不回去。那翠綠的大度山平靜而美麗,除了考試和舞會,你有甚麼煩惱?教室裡多的是鴻儒碩彥,你甚至可以聽見老教授用純粹的英語朗讀FarewellOthello's occupation's gone!回到中世紀,回到伊莉莎白的年代,回到浪漫時期,回到晚唐宋代——只要你上課時不計較女生的髮型,只要你不盤算回家的路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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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王子,你就是騎馬過橋的五陵年少。

  生活多麼好啊,當你沐浴完畢,站在窗口看新月昇起,心中充滿了歡喜和感謝——感謝主,全能的主,讓 我能有這麼一個好機會在這裡求學,看山,和戀愛!你不知道什麼叫做爭執,不知道什麼樣的日子叫做恐懼的日子——你的日子像七彩的流蘇,那麼柔滑,在指頭間 摩娑不完,多麼順心的一天,日子就是幸福,還想甚麼?你把床鋪理好,加一塊大甲草蓆,美麗的夏夜,螢火在河邊翻飛,流水湍急,楊柳又長又綠。站在橋上,看 燈光拉長成幾十條破碎的帶子,看一顆流星滑下,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孩提。

  離開了東海,才知道在東海的四年只是我孩提時代的延續。那些美麗的夢幻,那些憧憬都同樣疏落,同樣 紊亂。在甜美的協奏曲裡讀甜美的詩篇,在圍巾棉袍裡鑽引「鵬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那些密密麻麻的注疏,古人的旁注和眉批,徐先生的筆記和論文。你雄心 真大,就希望自己能想出一個新解來攻擊長輩;而你甚麼也沒有創造出來,因為線裝書上的灰塵曾弄髒了你的衣柚——你是一個潔癖的大學生?你的袖釦發亮?你的 書籍燙金?唉,你知道得太少了,你知道天冷了有多少人挨凍了嗎?你知道風起的時侯,有多少人失眠嗎?「根據克羅齊的《美學原理》,表現一詞有它獨特的意義 ——」你枕著涼簟咀嚼這句話;甚麼獨特的意義?成竹在胸,我明白了,明天到中文系去看看〈玄秘塔〉的真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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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呢?後天去斷崖野餐吧,順便看看落日。而我離開東海才四個月,已經看到了許多真蹟,甚麼叫做成長,甚麼叫做生活,甚麼叫做恐懼,甚麼叫做割捨!那四年對我如浮雲,有時燦爛,有時灰暗,卻沒有太多意義。

  你會問我,為甚麼不把它忘記?唉,你是忘不了的;四年的徜徉,我們知道每一種花的花期:聖誕花開的時候,正是合唱Christmas Carols的時候,頭巾大衣,點綴每一個角落,你對西洋來的先生說Merry Christmas,心裡卻嘀咕著,甚麼時候他們也同我們一樣讀《四書》?感謝上帝,給我們一個歌聲悠揚的平安夜,到處都是腳步聲,鐘鳴三句,你為甚麼還不回去?天越來越冷了,東海的風越來越大了,吹得你寸步難行——有一天,突然太陽出來了,又下起小雨,在三月的午後,你走在小路上,看到苦花開了,真按:疑當作苦楝花飄滿一地,紫色的,那麼可憐地飄滿你路過的橋樑和草地。風雨不已,你打傘去圖書館看報,去實驗室看待解剖的荷蘭鼠,到文學院聽課;那唯一的木蘭花開了嗎?今年開幾朵呢?去年我數過,上帝啊,去年我曾偷偷數過,居然開了十一朵。

  然後就是桃花了,你不愛桃花,愛人面艷紅。坐在草地上,你看不到桃花萬千,只看到遠遠宿舍裡的門啟門閉,許多女生拘謹地走過來,沒看你,她們看到的是自己的憾意,她們懷抱拜倫的詩集。這一切都平淡,像月份牌一樣,伸手就可以撕去,甚至可以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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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滿山的相思花開的時候,你開始著急了,離愁漸生,流蘇數完了,你看看一退再退的論文,明天?明天 我要走向哪裡?好多相思花啊,黃得教你難過的相思花,每一年都是那幾棵開得最多,我真恨不得把它們砍掉。你慢慢理解了,幸福並不是永遠常駐的,原來也有這 麼一天,我必須離開這個我熟悉的山頭,校門還沒建好呢,教堂的瓷磚還沒嵌上去呢,為甚麼我要離開?尤其是,離開東海,我要去哪裡?

  也只有離開我們熟悉美麗的校園,你才能體會出生活的不容易和艱苦,是的,恕我說一句最平凡的話:「生活太艱苦了!」你要離開了東海,才知道世界原來並不是那麼美好的,也不知道,世界原來比東海美好!

  在無意中,你會經過許多書本上忽略過的篇章,你會長大,甚至蒼老,而且變得冷酷。我覺得自己已經慢 慢冷酷起來了,從童年一下跳到中年,只有現在,當風起的時候,在蠟燭光下,聽到炮聲斷續,聽到木麻黃的呼聲,忽然想起東海的冬季,目渺渺兮愁予。離開東 海,又想起東海,像退了一萬步來看一座城市。或即或離,山光水影,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那一剎那就是最甜美的Trance,懷抱萬種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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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楊牧(一九四○年~),本名王靖獻,臺灣花蓮縣人。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後留學美國。獲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回臺擔任國立東華大學文學院長。並榮獲首屆行政院文化獎。又吳三連文藝獎。

  楊牧橫跨於學術與創作之間,深自得,真按:疑當作「深造自得」。造、照,聲近而誤。廣 獲肯定。十五歲以「葉珊」筆名,寫詩寫散文。三十二歲改用「楊牧」,風格筆路大加變化。著作包括詩集、戲劇、散文、評論、翻譯等近三十餘種。重要散文集出 版有:《葉珊散文集》、《柏克萊精神》、《年輪》、《搜索者》、《山風海雨》、《一首詩的完成》、《方向歸零》、《疑神》等。

題解

  本篇選自《葉珊散文集》。作者楊牧大學畢業後在金門服役,回想大學生活種種,反省成長過程,對人生自有一番新的體認。代表了年輕人成長歷練的誠懇告白。作者曾就讀東海大學,地近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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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多風。金門也是多風。作者因兩地之風而興起聯想,所以說「又是風起的時候」。

賞析

  本篇的文體形式,介乎小說與散文之間。敘述人稱是「我」,採用主觀的旁知觀點,相當信任自己,把大學生活的外在現實,與內在心理,「看似」忠實一般地全盤托去。

  為什麼說是「看似」,而不是「肯定」。那便是本文所採用的敘述口吻。有著誠懇、自白,與充滿自省的味道。文中,所牽涉的人與事,不管真實性如何,都由「我」字主觀說出。由不得你相信或不相信。這便是一種敘述語氣的選擇策略。

  因此,本篇雖然總體上是散文,卻又兼具小說的敘述手法。

  若從敘事角度看,本篇敘述者,設一個敘述對象「你」,而這個「你」其實與敘述者重疊,有時是成長前的你,有時指成長後的「我」。這種特殊的第二人稱敘述,頗有內心獨白,自演自唱的戲劇化成分。用這種方式,來寫自我成長的主題,很能收到內容與形式相搭配的功效。

  所謂成長,又可稱作啟蒙。那是描寫小說人物的一種類型。布魯克斯與彭‧華倫說:「故事中的人物,被寫成啟蒙的過程是,人物最終要找適合自己的一套生活模式與知識,以便憑藉這一套去應付生活上的其他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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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解小說》)。這裡談的雖是小說人物,但也可引申到敘事性很強的散文,如本篇。

  因為,成長或啟蒙,本來就是人類的普遍行為。

  中西小說史上,不乏見到許多小說家表現成長主題。美國小說家焦易士(James Joyce 1882~1941)寫過一篇《阿拉伯》,顯示主角自童年以至中年的自敘式小說。其中也夾雜許多自我批評與反省,與本文類似。

  王文興也有一篇小說叫《欠缺》,用人稱「我」敘述自己成長中對「大人」與「大人社會」的好奇探索,經歷過年少輕狂到夢醒時分的啟蒙經驗。最後完成「成長」,也與本篇有同樣企圖。

問題與思考

  1何謂成長?何謂啟蒙?

  2本篇作品揭示了什麼樣的大學生活面貌?包括外在的與心靈的?

  3本篇作品表現了什麼人生哲理或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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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請參讀相關的「成長文學」作品,不論詩、小說、散文、戲劇,任擇一篇,來與本文作深入的比較。

參考資料

  1顏元叔,一九七八,《翻譯與創作》,臺北:志文出版社。

  2楊牧,一九七七,《柏克萊精神》,臺北:洪範書店。

  3董崇選,一九八三,《西洋散文的面貌》,臺北:中央文物供應社。

  4丹尼爾‧高曼(原著),張美惠(中譯),一九九二,《EQ》,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5葉珊,一九七四,《葉珊散文集》,臺北:洪範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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