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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散步　　梁實秋

　　〈鄉嬛記〉云：真按：鄉疑當作嫏！形近而訛也。或倉頡等字形輸入法按鍵之失也。嫏嬛記，又作瑯嬛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有。嫏字國語辭典仍用圖片顯示，尚未改採系統unicode字碼嫏也。「古之老人，飯後必散步。」好像是散步限於飯後，僅是老人行之，而且盛於古時。現代的我，年紀不大，清晨起來盥洗完畢便提起手杖出門去散步。這好像是不合古法，但我已行之有年，而且同好甚多，不只我一人。

　　清晨走到空曠處，看東方既白，遠山如黛，空氣裡沒有太多的塵埃炊煙混雜在內，可以放心的盡量的深呼吸，這便是一天中難得的享受。據估計：「目前一般都市的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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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塵和煙煤的每週降量，平均每平方公里約為五噸，在人煙稠密或工廠林立的地區，有的竟達二十噸之多。」養魚的都知道要經常為魚換水，關在城市裡的人真是如在火宅，難道還不在每天清早從軟暖習氣中掙脫出來，服幾口清涼散？

　　散步的去處不一定要是山明水秀之區，如果風景宜人，固然覺得心曠神怡，就是荒村陋巷，也自有它的情 趣。一切只要隨緣。我從前沿著淡水河邊，走到螢橋，現在順著一條馬路，走到天橋，天天如是，仍然覺得目不暇給。朝露未乾時，有蚯蚓，大蝸牛，在路邊蠕動， 沒有人傷害他們，在這時候這些小小的生物可以和我們和平共處。也常見有被輾斃的田雞野鼠橫屍路上，令人怵目驚心，想到生死無常。河邊蹲踞著三三兩兩浣衣 女，態度並不輕閒，她們的背上兜著垂頭瞌睡的小孩子。田畦間佇立著幾個莊稼漢，大概是剛拔完蘿蔔摘過菜。是農家苦，還是農家樂，不大好說。就是從巷弄裡面 穿行，無意中聽到人家裡的喁喁絮語，有時也能令人忍俊不住。

　　六朝人喜服五石散，服下去之後五內如焚，渾身發熱，必須散步以資宣泄。到唐朝時猶有這種風氣。元稹 詩「行藥步牆陰」，陸龜蒙詩「更擬結茅臨水次，偶因行藥到村前。」所謂行藥，就是服藥後的散步。這種散步，我想是不舒服的。肚裡面有丹砂雄黃白礬之類的東 西作怪，必須腳步加快，走出一身大汗，方得暢快。我所謂的散步不這樣的緊張，遇到天寒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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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縮頸急行，否則亦不妨邁方步，緩緩而行。培根有言：「散步利胃」。我的胃口已經太好，不可再利，所以我從不蹌踉的趲路。六朝人所謂「風神蕭散，望之如神仙中人」，一定不是在行藥時的寫照。

　　散步時總得攜帶一根手杖，手裡才覺得不閒得慌。山水畫裡的人物，凡是陟山涉水的總免不了要有一根邛 杖，否則好像是擺不穩當似的。王維詩：「策杖村西日斜」，村東日出時也是一樣的需要策杖。一杖在手，無需舞動，拖曳就可以了。我的一根手杖，因為在地面磨 擦的關係，已較當初短了寸餘。手杖有時亦可作為武器，聊備不時之需，因為在街上散步者不僅是人，還有狗。不是夾著尾巴的喪家之狗，也不是循循然汪汪叫的土 生土長的狗，而是那種雄赳赳的橫眉豎眼張口伸舌的巨獒，氣咻咻地迎面而來，後面還跟著騎腳踏車的扈從，這時節我只得一面退避三舍，一面加力握緊我手裡的竹 杖。那狗脖子上掛著牌子。當然是納過稅的，還可能是系出名門，自然也有權利出來散步。還好，此外尚未遇見過別的什麼猛獸。唐慈藏大師「獨靜行禪，不避虎 兕」，我只有自慚定力不夠。

　　散步不需要伴侶，東望西望沒人管，快步慢步由你說，這不但是自由，而且只有在這種時候才特別容易領 略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那種「分段苦」的味道。天覆地載，孑然一身。事實上街道上也不是絕對的闃無一人，策杖而行的不只我一個，而且經常的有很熟 的面孔準時準地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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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三五成群的小姑娘，老遠的就送來木屐聲。天長日久，面孔都熟了，但是誰也不理誰。在外國的小都 市，你清早出門，一路上打掃臺階的老太婆總要對你搭訕一兩句話，要是在郊外山上，任何人都要彼此脫帽招呼。他們不嫌多事。我有時候發現，一個形容枯槁的老 者忽然不見他在街道散步了，第二天也不見，第三天也不見，我真不敢猜想他是到哪裡去了。

　　太陽一出山，把人影照得好長，這時候就該往回走，再晚一點便要看到穿藍條睡衣睡褲的女人們在街上或 是河溝裡倒垃圾，或者是捧出紅泥小火爐在路邊呼呼地扇起來，弄得煙氣騰騰。尤其是，風馳電掣的現代交通工具也要像是猛虎出柙一般地露面了，行人總以回避為 宜。所以，散步一定要在清晨，白居易詩：「晚來天氣好，散步中門前。」要知道白居易住的地方是伊闕，是香山，和我們住的地方不一樣。

作者

　　梁實秋（一九○二年~一九八七年），生於北京書香門第之家。一九一五年就讀於清華學校。畢業後赴美，就讀於科羅拉多大學、哈佛大學研究所、哥倫比亞大學，研習英語與英美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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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回國，曾在北京大學、青島大學任教，是新月社主要成員。一九四九年六月抵臺，歷任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主任，文學院長。裁成極眾，桃李滿門，許多英語系出身的學者作家大都出自其門下。所譯《莎士比亞全集》風行至今。

　　重要散文作品有：《雅舍小品》合訂本，《雅舍散文》、《雅舍雜文》、《白貓王子及其他》等。

題解

　　本篇原收入一九六三年文星書店出版《秋室雜文》，後經楊牧編入《中國近代散文選》。在正中書局出版的《雅舍小品》與九歌出版社出版的《雅舍散文》均未見收錄此篇。

　　題目散步，寫古代文人散步習慣，散步養生，與散步的相關典故等等，是典型的小品文體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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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現代散文的根源，約而言之，取於二大源泉。一是古典散文，一是西洋散文。這二根流，離之而立，受其 薰陶啟示者，由於才情稟賦差異，乃顯立二種風格面貌。師古典散文之風者，如許地山，夏丏尊，豐子愷，劉大白諸輩，允為一時之選，造為一代之風。其最大價 值，乃在發揮古典散文為人生之道的理想，堅持傳統人文精神，傳承文化信念。而其面臨之最大困境，則是由文言過渡到白話的調適問題，蓋所操媒介工具已變，代 之以語言為基礎白話文字表現，則，試問？寄寓在不同文字語言間的共同信念，是否猶能下筆琳琅，絲毫不減吾人之期許？

　　此中困境一直未能突破，一代作手，不得不另叩門徑，尋找另一股泉流，師歐西散文之聲，於焉騰踴。此中作手，即能立刻越過文言包袱的束縛，以冉冉澎湃的口語渲染，恣意轉移歐西散文，嘗試白話文字的各種表現。所謂「中國文字其表，歐西旨趣其理」，便是此派散文之濫觴。

　　梁實秋散文風格也屬於這一派。但是，他自己做了不少革新與轉變。特別是加上幽默理趣，與小品哲學這兩項特點。使到梁實秋散文呈現一種融合中西，但保留傳統文人生活與文人品味的複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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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步》收入文星版《秋室雜文》，創作於六十年代。寫出梁實秋的人生觀，有一種溫和穩健的古典色 彩，到臺灣後，更以儒道兩家的獨善其身與通達寧靜作為立身之道。他對人性的洞視，對人生思辨與處世表現出高超智慧。《散步》一篇，藉散步所給予人性的寧靜 舒張之功用，表達一種遠離囂塵，切近自然，物我和諧的人生意境。

　　文章一開頭，引類書典故，印證古人早有散步養生之法。從而破題，一層一層暢談散步之於人生。

　　第二段寫散步之所見所思所聞。提醒現代都市已難供散步之地。

　　以下開始發表自己獨家的散步經驗與散步哲學。其次又引典故，說明六朝人散步的風雅。

　「行藥步牆陰」是梁實秋引唐詩。其實六朝人有詩〈行藥至城東橋〉，就是一例。

　　最後，文章比較古人的散步與現代都市的散步截然不同。現代人只好把握一個散步之「緣」吧！

　　全篇作品語言沖和淡泊，不尚離琢，卻又含蘊幽深，這其實也正是作者所追求的人生境界。行文時無拘無束地涉筆中外古籍，卻不使人感到沈重，飽含哲人智慧，如同一幅散淡的水墨畫，空疏簡約，卻悠長雋永。

　　其次，梁氏散文，有一種自覺追求聲韻音節的效果。雖然不刻意要求排偶與格律，但在參差不齊的句式中仍能見到傳統散文的四字節奏、平仄聲韻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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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來容易上口。本篇亦有此特點。

　　梁氏散文文字的這一特色，有文言文的底子，不把白話文完全寫成像口語的樣子。所謂「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就是這個道理。

　　這種文字幾乎已成廣陵散，很少作家能再寫出。故而有些散文家憂心忡忡，很努力提倡一種道地的中文散文，有所謂「標準中文」的講法。目的是要維持中文文字的精純性。不叫西洋語文參雜太多，西洋句法假冒中文語言，要讓中文讀起來很有中文味。這就是「標準中文」的企圖。

　　以此標準來看，臺灣散文家像吳魯芹、思果、莊因等等，都可以算是這一類型的散文家。讀者有必要將其作品一起參讀，比較思考。

問題與思考

1試問本文如何藉散步，表現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哲學？

2可否練習翻查文學辭書，找出其中有關散步的典故，評述之？

3何謂標準中文？請舉十句加以分析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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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余光中，一九八八，《秋之頌》，臺北：九歌出版社。

2宋建之（主編），一九八九，《新文學鑑賞文庫‧散文卷》，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

3盧今（編），一九九一，《梁實秋散文鑑賞》，太原市：北岳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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