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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章
《唐朝名畫錄》曾引述當時人對王維、王縉兄弟在文學方面的讚詞:
朝廷左相筆,天下右丞詩。
王縉是在代宗時為相,所以這兩句讚詞應該是代宗時或稍後才傳揚開來的。這兩句話意味著王維以詩著 稱,其「筆」稍遜,應寓有恭維左相之意。當時所謂的「筆」,主要指應用文而言,但王縉之「筆」確也不差,《舊唐書‧王縉傳》稱唐玄宗駕崩後,縉受命「撰唐 玄宗哀冊,時稱為工」,可以為證。
今《全唐文》所收王維之文共有三卷,自卷三百二十四到二十六。《全唐文》共一千卷,嘉慶十九年敕編。其實趙殿成的《王右丞集箋註》成於乾隆初年,對照其所收卷十六至卷二十七文集部分,實與《全唐文》幾乎全同,《全唐文》必定參考過趙著。
唐朝以後對王維的文章,也就是那些應用文,都並不重視,這從各種文選,他幾乎沒有一篇入選可以為證。但王維在他生活的年代,從朝廷到民間,他的文章絕對是受到肯定的。這從以下幾方面可以得到證明:
1.王維有一篇〈暮春太師左右丞相諸公于韋氏逍遙谷讌集序〉,包括太子太師徐國公、左丞相稷山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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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丞相始興公、少師宜陽公、少保崔公、特進鄧公、吏部尚書武都公、禮部尚書杜公等當朝一、二品大員均 出席的讌集,王維文末稱「蓋不獲命,豈曰能賢」,可見是公推由他執筆來寫序的,足證他在朝中的文學地位。趙殿成考作此序時,應在開元二十五年春天,那時王 維仍任八品右拾遺之小官,但寫序當仁不讓,可見確為眾望所歸。
2.王 維集中有三篇碑文,即〈裴僕射濟州遺愛碑〉、〈京兆尹張公德政碑〉和〈魏郡太守河北採訪處置使上黨苗公德政碑〉。裴耀卿曾任濟州刺史,當年種種愛民事跡, 在他死後,濟州父老思念他的德政,為之立碑以頌其「美政聖德」;京兆尹張公與魏郡太守苗公,都是在去職後,老百姓感念他們的德政,「長老孜孜,願刊於 石」,以便永留後人追思。這種眾人敬仰的人物,地方上既要立碑,當然非找一位海內撰文名家不可。〈苗公德政碑〉中說:「匍匐千里,前後百輩,求綴詞之客, 為頌德之文。」他們找到的人就是推辭不掉的王維。可見王維正是民間認定的第一枝名筆。
3.王 維集中另有一組作品,是他為當時的三位著名佛教禪師寫了碑銘和塔銘,即〈能禪師碑〉、〈大薦福寺大德道光禪師塔銘〉和〈大唐大安國寺故大德淨覺禪師碑 銘〉。以佛教在開元年間深入社會各階層的勢力而言,能受到佛教界推舉邀請,先後為三位名重一時的大禪師寫碑塔之銘,豈是偶然。其中尤以禪宗六祖慧能,影響 力更大,王維在碑銘中雖說「謂余知道,以頌見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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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不是眾人一致認為他能寫得好,只怕也不會找他的。
由於王維的應用文字寫得好,當時許多達官貴人都找他代筆,如〈為薛使君謝婺州刺史表〉、〈為崔常侍 謝賜物表〉、〈為畫人謝賜物表〉、〈為曹將軍謝寫真表〉、〈為幹和尚進註仁王經表〉、〈為兵部祭庫部王郎中文〉、〈為楊郎中祭李員外文〉、〈為人祭李舍人 文〉、〈為人祭某官文〉、〈為羽林將軍祭武大將軍文〉、〈為崔常侍祭來門姜將軍文〉、〈為王常侍祭沙阤鄯國夫人文〉等,或為職務所須,或為人情所託,或者 也為了有相當的潤筆,在在都顯示王維在開元年間,確為一枝健筆。
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以上所舉的這類應用文,王維多為被動而寫,應用過後,任務完成,即使傳頌一 時,但文學的生命能否延續,就很難說了。尤其王維的這些文字,多以四六駢文為之,他不可能預知,那時已是駢文的末世,過不了幾十年,古文運動會革掉駢文的 命,世紀末的駢體應用文,更難「不朽」。但話說回來,王維為人愛惜羽毛,不寫則已,寫必用心,全力以赴,加以他才學俱優,所以寫來實在文字典雅,內容宏 富。在王維上述文章中,個人認為至少有兩篇是具有非凡價值的,其一,是〈能禪師碑〉,它已成為禪宗的經典之作;其二,是〈裴僕射濟州遺愛碑〉,它詳細刻劃 了唐代一位真正有公無私,「為蒼生謀」,遺愛在民間的好官形象,比兩《唐書》裴耀卿傳的記述翔實動人得多。至少這兩篇文章,應屬「不朽」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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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音樂
薛用弱《集異記》中有王維「性閒音律,妙能琵琶。遊歷諸貴之間,尤為岐王之所眷重」的記載,這是傳 說,還未必可盡信。但等到他二十一歲中進士以後,所授的第一個官位,竟然是「太樂丞」時,我們便不得不承認,他必定在音樂方面具有特出的才能,廣被人知; 而且也一定受到諸王權貴的賞識,甚至深通音律舞蹈的唐玄宗也必定知道,才會極其少見的任命這位年輕的進士去做「太樂丞」這樣的官的。《新唐書‧百官志》 三:
太樂暑:令二人,從七品下;丞一人,從八品下;樂正八人,從九品下。令掌調鐘律,以供祭饗。
其實應不止祭饗,朝廷上公、私各種場合之音樂、舞蹈、戲劇表演、甚至舞獅舞龍等百戲,大概都由太樂 署掌管。可惜的是,王維在太樂丞任上只做了一年左右的官,便因「為伶人舞黃獅子事」而被貶官,「謫去濟州」了,而這一廢放,正如他自己所擔心的「縱有歸來 日,多愁年鬢侵」,果然要到十二年後,才得再列朝班。而再回長安任右拾遺以後,便再也不與音樂方面的官職有關。
就我們現在僅知的資料,王維音樂方面的學識技能,很可能來自他的祖父王胄,王胄曾任八品的太常寺協律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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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主管宗廟祭祀音樂的官,我們相信王維自幼極可能受到祖父音樂方面的調教,所以他才能在樂理、作曲、 演奏各方面,打下了基礎。否則,怎會相傳他在弱冠之年,便能自奏所作的琵琶曲「鬱輪袍」呢?傳說今存琵琶古曲「霸王卸甲」即是王維當年的「鬱輪袍」,如果 屬實,那王維泉下有知,一定甚感欣慰。
王維如果在太樂丞任上不出事,很可能影響到他的一生,尤其是在宦途和音樂才能方面的表現。宦途方面 的經歷,必然和現今所知的發展大大不同,可以斷言;但如何不同,誰能知道?人生際遇,往往如此。而在音樂才能的表現方面,一定別有若干記錄,也是可以想見 的。中年以後的王維,彈琴、吹簫,音樂只是他陶情冶性的寄託,當年因音樂才能受知而任太樂丞,恐怕已成了他記憶中的夢魘,而他的音樂才能,相信也因此埋葬 而未能繼續發揮。
(三) 書法
魏晉以來,各體書法名家輩出,王右軍父子,更有佳話流傳人口,各種碑帖,廣受人們歡迎;書法不但有 實用價值,更能進入藝術殿堂。王維小時就是神童,可能自幼便習書法,稍長舞文弄墨,文士氣息愈濃,練就一筆好字是意料中的事。但後世甚少注意到王維在此方 面的成就,或因未有真蹟傳世,或因太注意他的詩畫,故有關的資訊極少,不過我們確信他在書法方面,也是造詣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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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唐書》本傳曾簡單提到:「書畫特臻其妙。」《新唐書》本傳中雖也簡單述及,但比較具體一些:「維工草隸,善畫,名盛於開元天寶間。」
兩《唐書》給我們的資訊雖少,但有兩點非常重要,第一是王維在北宋時,猶被史家以「書畫名家」連稱,王維在繪畫方面的成就早有定論,因此他的書法既與繪畫一樣的「特臻其妙」,可見備受肯定。第二是明確的告訴了我們,王維所擅長的書法,是草書和隸書。
趙殿成《王右丞集箋註》附錄一,搜羅「遺事二十六則」,其中僅一則是有關王維書法的:
竇泉〈述書賦〉,其稱右丞云:「薛少保時評美潤,合極不如。」竇蒙註云「善草隸書,功超薛稷。」
可見在書法評論家的眼中,王維的功力超過薛稷。趙殿成注意到了後世忽略王維書法成就這一事實,在上述引文後特加按語:
右丞書畫之妙,新、舊兩史,俱兼稱之。宋朱長文《續書斷》所推能品六十六人,右丞與焉。《藝苑卮言》稱兄弟善書者,亦數王維、王縉。乃世徒美其畫,而不及其書,湮沒無傳,惜哉!
但王維的書法真蹟,現在或還能見到其石刻留形。據樊維岳〈王維輞川別墅今昔〉一文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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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田縣文管所現保存有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輞川真跡」、「王摩詰輞川春夏秋冬四季圖」、〈輞川集〉及其跋拓石刻共二十多塊。「輞川真跡」共九塊(一至七為畫,八至九為文字)。……
「輞川真跡」石刻八、九兩塊,為〈輞川集〉,上刻與裴迪五言絕詩各二十首,石刻賦名為唐王維,並 有序曰:「余別業在輞川山谷,其遊止有孟城坳等處,與裴迪閒暇各賦絕句云爾」。以賦名及石刻字形來看,應屬王維真跡,字跡秀媚蒼勁,大有王羲之筆法。但石 刻其一至七;圖畫部分均為郭忠恕所臨王維真跡,故其八、九兩塊文字石刻亦或王維真跡不得而知。……。
不論是真蹟或臨摹,我們認為都是無價的瑰寶。總而言之,王維自小到老,必曾勤練勤研書法,特別是草書與隸書,尤所擅長。我相信他心中必有一念:若得書法傳世,亦將「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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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見《王維研究》第一輯,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王維研究會《王維研究》編委會編(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一九九二年),頁三一九—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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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延年思有道
在文學史上,王維已被定位為「詩佛」,與詩聖杜甫,詩仙李白鼎足而三,且各自反映佛、儒、道三種思想孕育出來的詩人典型。
王維虔誠禮佛,稱他為「詩佛」,當然沒錯,但我們只要對王維多加一些了解,便不難發現,他實在不止 信佛,也同時信仰道教。其實,從魏晉南北朝開始,「三教合一」的思想,已在逐漸醞釀,至隋唐而愈見普遍,在朝在野,士農工商,兼信三教的人,所在多有。只 是傾向於某一教的成分多少,自然因人而異,而「詩佛」、「詩仙」、「詩聖」也者,便是以他們各自偏重的成分而定的。
道,其實是一極廣義的名詞,三教九流,諸子百家,莫不有道,甚至盜亦有道,但自從道家、道教興起以後,狹義的「道」,便成了專有名詞。
一般以為王維被貶官濟州以後,落寞寡歡,因結識了當時隱於嵩山勤苦修道的詩畫友人張諲,受其影響,終於辭官而也隱於道家靈地的嵩山潛修,是他信仰道教的開始,其實不然。根據王維十八歲時所寫的〈哭祖六自虛〉長詩,我們知道他至少在青年時期,已受到朋友們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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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道家的生活和修肄相當嚮往,因為詩中有「南山俱隱逸,東洛類神仙」及「花時金谷飲,月夜竹林眠。滿地傳都賦,傾朝看藥船」等詩句出現。十九歲他所寫的〈桃源行〉中有「及至成仙遂不還」、「不辨仙源何處尋」等句,全詩將陶公隱逸之作,改為求仙主題,絕對是道家意識使然。
但無疑的,他二十六歲辭官隱於嵩山,是為了全心投入道家的修肄。從這時開始,他逐漸結識了一些道家 人物,並運用道家方式,追求長生之術。當時有一個傳奇式的道士叫焦鍊師,王維有〈贈東嶽焦鍊師〉及〈贈焦道士〉兩首詩頌揚他,既說「先生千餘歲,五嶽遍曾 居」,又說「坐知千里外,跳向一壺中」,雖詩中有「吾師不養空」之語,看來是只慕其名,未見其人,故兩詩僅能多用神蹟誇讚。這位焦鍊師,後來李白也曾聞名 到嵩山來訪,但訪之不遇,只好寫詩「遙贈」,詩的小序這樣講:
嵩丘有神人焦鍊師者,不知何許婦人也。又云生於齊、梁時,其年貌可稱五六十,常胎息絕穀,居少室廬,遊行若飛,倏忽萬里。……
李白所聽說的焦鍊師是位「婦人」,而王維詩中稱其為「先生」,性別都搞不清楚,所以我曾懷疑這位鍊師是個傳說中的人物。凡此,足見王維、李白等訪道求仙的心情:就算法乎其上,得乎其中,也必能延年益壽。不過,後來我在王昌齡集中讀到〈謁焦鍊師〉詩,只好相信確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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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維雖在三十歲左右轉而向道光禪師習禪,但他對道家的修鍊之術,一直不曾放棄。期間他也曾對鍊丹、 服食的結果表示懷疑:「黃金不可求,鍊丹終難成。」(〈秋夜獨坐〉)但那應該是認為自己的方法不對,因此他總是虛心的向高明的前輩請益。例如皇甫岳,即是 王維相當尊敬的一位修道長者。王維到他的山居去做客,留下了著名的〈皇甫岳雲谿雜題五首〉,但真正目的,很可能是在向他請教修鍊之術。因為皇甫岳是個「燒 丹藥就,辟穀將成」的大行家。(參見本書〈說王維寫真〉)王維登門求教,而為他寫真,寫詩,也許只是某種意義的回報吧。
王維後期的代表作〈輞川集二十首〉,其中也寓有道家思想,首先他在〈竹里館〉中,講到「彈琴復長嘯」,「長嘯」即是「道家吐故納新的表現」,修習得宜,甚至有助於長生。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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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齡〈謁焦鍊師〉云:「中峰青苔壁,一點雲生時。豈意石堂裡,得逢焦鍊師。爐香淨琴案,松影閒瑤 墀。拜受長年藥,翩翻西海期。」是不但拜謁過,而且還接受了賜藥。此外李頎集中亦有〈寄焦鍊師〉一首,中有「得道凡百歲」,只是一般的稱頌,但又有「何由 覩顏色」句,顯示他只是嚮往,並不曾拜見過。
參見莊申,《王維研究》上集,其中〈王維的道家思想與生活〉一篇,述論甚詳(香港:萬有圖書公司,民國六十年),頁九三—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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