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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April 28,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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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的人物一個個像在陽光下的細小塵土不著邊際地飛閃過,翻到最後一頁,在一棵很大的耶誕樹下,王子同公主拉著手愉快的微笑著,畫旁有幾小行字:

  「風吹動樹上飾著的風鈴,

  王子和公主在十二月的聖誕裡,

  追尋到他們永恆的幸福。」

  聖誕節啊!我輕聲地說,感到有淚水爬上眼眶。我雖不能像他們一樣的過聖誕節,但我可以有一棵聖誕樹,一棵屬於我的,我可以用金鈴子來裝飾的聖誕樹。

  我投身在市場,穿過擁雜的人群,跨過地上擺著的蔬果,在一角找著一個賣花的花匠。

  我要一棵樹,差不多有二、三尺高的。

  什麼樣的樹?

  什麼都可以,只要是有許多葉子的。

  好的。

  一個高大的女人突然一把抓住花匠,急促的說一些什麼,就擠沒入人潮了。我只能看到女人一雙長著青筋的,像寺廟裡盤著龍的柱子的腿,但不一會也就閃逝在肥瘦不同的腳群裡了。

  我站著,從早晨我沒去上課到現在,一切都是如此的可笑。逃學,公主與王子,莫名離去的花匠,我四周的鮮花,鮮花外擁嚷的人群,一切一切都進行得十分古怪而滑稽,彷彿所有的秩序都給專愛惡作劇的精靈給擾亂了。

  花匠再回來,手裡還推著一部腳踏車。

  上去。他說,語氣粗率。

  到哪兒?我問。

  去拿小樹。

  哦,這個莫名其妙的花匠。

【見原文】《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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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花不會給人偷走嗎?

  不會的。答話中有明顯的不耐。

  我坐上車子的後座。好了。我說。

  他開始踩動車子,安穩,緩慢,彷彿載著的不是向他買花的顧客,而是他女兒一類的東西。我戲弄似地向 四周的人微笑,熟識我的人會怎樣地張大他們鑲著金牙的嘴呵!我繼續的微笑著,可是在車子出了喧擾的人群時,我的微笑已純屬是裝出來的,我竟然沒能遇著一個 熟人,一個能夠引起任何騷動的熟人,我失望的將微笑按回嘴角。

  車子滑過平坦的柏油路,漸向郊區行進,我仰著頭,讓十二月的寒風吹拂著我的額頭,揚起我的髮絲,我自覺這是一個美妙的姿勢,而總該有一雙美麗的黑眼睛在遠處深深的凝望著我的,我墜入我為自己編的黑眼睛的故事裡。

  你的園子在哪兒?四周已經很少行人,路旁開始出現幾區一人多高的甘蔗園,我才驚醒,有些驚慌地這樣問。

  前面不遠的地方。是花匠的回答。

  快到了吧!

  快到了。

  花匠平穩的調子並不能給我任何安全感,再加上四周荒涼的景物,使我想起可能發生的一件事。他會停下 車子,轉過裝滿詭笑的臉,一把抓住我,帶我入那綿密的甘蔗園,他的被陽光曬成棕色的,還含著泥的手會掀開我的衣服,撫著我潔細的身子。一陣厭惡湧上,我轉 動一下坐姿,彷彿這樣就可避免。

  我必須要做一些什麼,我向自己說,否則我將成為犧牲品了。我還這麼年輕,屬於我的花季不該太早枯萎的。

  迎面來了一個挑著兩個籮筐的農人。第一個快速來到我腦中的念頭是我跳下來,不管將有怎樣的傷害,再儘速奔向那個救命的農人。我猶豫了一下,我是多不願摔痛呵。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車子又向前滾動了一些,農人離我已有相當的距離了,我只有作罷。

  我決定還是坐在車子上,靜靜地等候可能發生的。如果花匠真有什麼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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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跑。在學校裡,我是一名快跑健將,我不相信我會輸給那麼一個已近殘年的男人。

  我安心的坐著,開始構想一幕好戲。花匠再也跑不動了,我還能快速地奔跑,像一個矯健的山林女神,一面還回過頭來嘲笑她的愛慕者。在這個時候,花匠該有怎樣的一張臉孔呵!那必是為情慾激盪而扭曲了的,我這樣想。

  還遠嗎?我嘲弄地拉著嗓子問。

  不遠了。花匠微轉過頭來,安撫地笑了一笑。

  我可以看到他被太陽曬成黝黑的側臉上高峙的勾鼻子和因臉頰下陷而拉下的薄唇的嘴角,他的額頭高潔,上有深刻的皺紋,眼睛埋在還算黑的眉下,映著太陽,似乎還閃著光。在這張臉上我讀不出來情慾,有的只是已經斷慾的老年人臉上才能有那種黝黑的嚴厲。我微有些失望。

  車子猛一顫動,花匠快速的回轉過頭,我覺得車子似是撞上什麼東西。我機警地跳下來。

  真太不小心了。花匠喃喃地說。彎低著身子嘗試將撞歪的把手扳正。我站在一旁。先前那種好玩的感覺又回來了。真可笑,我同一個陌生的男人來到一個我很少到的地方,還站在一旁看修理車子,這倒像是法國電影裡出遊的情侶。

  算了,我想回家,我幾乎要這樣說,但也許是花匠安沉的臉給了我新的保障,也許是基於某一種原因。我只在路上來來回回地繞圈子。

  妳再上來吧。花匠說,一腳跨上修好的車子。

  我坐上後座。好了,我說。

  在稍稍鬆弛下,我的想像力又恢復了。我想著花匠也許以前是讀書人(他的前額給我一種知識的肯定), 不幸卻有一個不貞的妻子,後來他的妻子和人私奔了,花匠在受到重大的打擊下開始依種花來謀生。我現在要到的必是開著細心栽種的各種花朵的園圃,在中央,有 一幢白色的小屋子,四周爬滿長春藤,還有一個在傍晚會有冉冉炊煙的小煙囪。

  為了要證實我的想法,我側轉過頭望了花匠一眼,可是在他平坦的背部上,我根本無法做任何確定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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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想,他也許只是一個像他現在一樣的花匠,而且很可能是一個心理不正常的傢伙。一個人的外貌和他的舉動往往是有很大差別的,我以前曾聽說過這樣的一個故事,一個為人所敬仰的老人卻污辱了一個小學生。

  車子吱地叫了一聲,突然煞住了。我還沒有完全放鬆的警覺使我很快地跳下來。我做出要起跑的姿勢,我必須在最開始就取得優勢,否則我將迷失在這一片像海洋的甘蔗園裡。

  花匠下車,緩緩的轉過身子。就要來了,我對自己說,並退後一步。我的腿微微有些發抖,我懷疑我是否能夠奔跑,但我的心中充溢著一種說不出的新奇和興奮。這就要開始一個競賽了,不是平穩的無聊,而是刺激的,異於平常那種只能坐著等唯一的電影院換片的空漠生活。

  我們要抄捷徑。花匠說,拉著車子率先進入一條不很明顯的小路。

  我可以感覺到我的心在緩慢地、冷淡地跳動,隨在他身後,我怠惰地拖動腳步,身子虛晃晃的。

  小路愈來愈狹窄,經常要撥開傾向路間的甘蔗才能通過。枯黃了的葉子條條垂在已經肥熟的棕紅色的蔗桿上,風一吹,就發出沙沙的啞叫聲。在這陽光無法透穿的蔗園裡,到處盡是枯殘了的生命和紅棕色蔗桿在薄光下所造成的邪意,我想起地藏王廟裡神像的臉,不覺打了一個冷顫。

  剛剛由絕望引起的無所謂已由新的恐懼取代,我和花匠保持五、六步的距離,準備隨時轉身逃跑。以往閱讀過的神怪故事經由蔗園和對花匠的恐懼齊湧到我的腦中,以致走在幾步前的花匠在太陽下逐漸消失他的形體而變成一隻棕紅毛色的兔子。

  我努力想驅除這些怪異的幻像,但並不很成功,直到我們走完蔗園,爬上一個小小的土丘,我才甩開那一片棕紅色——帶著毛和血的。

  土質鬆而細,踩上去會再滑下來,我困難地一步步向上爬。太陽曬得我的臉孔發熱,蒸發得土丘更加的虛 浮和散漫。我感到無助。四周沒有任何可依附的,沒有植物,更沒有綠色,天是清靜的藍,藍得沒有一絲雲,起不了一絲風,身後是枯黃和棕紅的蔗園,周圍則是一 大片灰色的沙土。我渴想一隻扶助的手,不管是誰的,只要能幫助我逃離這個陷阱。而花匠困難地推著車子的身影卻使我開不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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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終於到達土丘上,相當烈且冰冷的風吹著我發汗的臉,寒冷再帶來恐懼,我離花匠遠遠地坐下來休 息。在這兒,我驚奇地發現我就讀的學校的樓角在不遠的樹叢裡隨著風搖動樹木而忽隱忽現。我抬起腕錶,十點還不到,她們在上第二堂課。今天第二堂是國文,新 婚不久的國文老師不知又要以怎樣輕柔的聲音來講課了,那真可笑,為什麼一個女人一結婚就變得一塊軟糖一樣,還處處要顯露出她不勝負荷的新受到的甜蜜。

  我們下去吧!花匠站起來說。

  我站好雙腳,輕輕地向前一滑,土粒的滑脫力相當大,使我幾乎要跌倒,我只有一腳跳一腳地向下跑。

  實在不該走這條路的,不過快些,可以不必繞圈子。花匠喃喃地說,拉好自行車。

  上去。他說。

  我坐好。我們就又向前行進。兩旁已不見甘蔗園,出現的是漠漠的水田。已經全拔完的茭白筍只剩下幾根枯枝佇留在水中,這些枯萎的植物我十分熟悉,如果猜得不錯,這條路該可以通達我就讀的學校。轉過那個小小的土地廟,就可以看到學校的樓角。

  她們還在上課。如果我也坐在教室,該是又去計算國文老師的肚子又大了多少,是否她在婚前就已懷孕。 懷孕這個詞彙一下子閃過我的腦子,如果我亦這樣?到那個時候,我該怎辦?像書中失身的女主角終日憂鬱,自殺?去墮胎?不會的,我向自己搖頭,我可以跑得很 快,何況離學校並不十分遠。

  學校的水塔已可望見。另一個新的疑懼升上,假如在校門口我不幸遇著一個任課老師,那我將作何解釋?不過那也許是好的,我將可以從這個我已不能完全決定、完全主動的遊戲中抽出身子。

  校門口並沒有人,我有著莫名的不安和高興。在我尚未決定做些什麼,校門又遠遠地被拋在身後了。

  到底還有多遠?再走一段路,我有些辛苦地問。

  就在前面不遠的轉角。花匠依然平穩地說。

  車子逐漸接近一大片墓地,累累的墳塋像成熟的豐盛果實。陽光下,墓碑閃著奇特的白光刺痛著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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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不曾考慮到這個呵!他可能在利用完我後將我扼死,再拋到這荒塚裡,沒有人會知道的。我覺得冷,動了一下,幾乎一腳就要跳下來。

  前面轉彎就到了。花匠說,似乎覺察到我的不安。

  轉彎,墓地就在我的右後方了,我覺得好過一些。花匠下車,推開一扇竹子編的門。

  就在這兒,進來看看。

  一個不很大的園子,種了幾排綠綠的植物,我大多叫不出它們的名字,整個園子只有幾株菊花瘦弱地獨自開放。我難過得想要哭出來。沿途上我一直希望是開滿暖色花朵的小園圃呵!雖然現在已臨近聖誕,已是冬天。

  花匠指給我幾棵小樹,它們是瘦小的,而且不適合用來裝飾。看著看著,我一直都不滿意。

  在那一邊我還種有一些,去看看吧。

  好的。我說。隨著他身後走入另一個小型的園子,在這裡,我又看到遠方散落的幾個墳塋,不祥籠上。我 才注意到這個園子十分的封閉,四周被一些有刺的像仙人掌的植物團團地圍著,唯一的出口是剛才進來的那個小門,我環顧一下,想找出什麼可逃避的地方。最後, 在一端的牆角我看到斜依著的一把鋤頭。我裝著是去看那兒的一棵樹,慢慢地,不著痕跡地走去。

  這兒的幾棵也不錯。花匠說,隨在我身後。

  我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就隨手指了一棵小樹,花匠低下身子去挖掘。我退到伸手可握到鋤頭的地方,站住,恐懼和好玩的心情又湧上。我幻想著將有的一場戰鬥。

  花匠突然站直身子,我握緊鋤頭的柄,向前拉了一些,可是花匠毫不知覺的只伸了伸腰就去伏下身子。鋤頭從我手中滑落,撞上身後的植物,發出並不很大的聲響。

  好了。他說。將掘起的樹包好,走向園門,我跟在他身後走了出來。

  出了竹子編的小門,我回到大路,走幾步,一轉彎,墳塋就又可看見了。我提著小樹拔腿就跑,直到離墳地遠遠地才站住喘著氣。

  一切竟是這樣的無趣,什麼也沒有發生,但我是否真正渴望發生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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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不清楚。想著還要走那麼長的一段路,拉著小樹,我懶懶地拖著腳,一步慢似一步。

原載《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五日;選自《花季》(臺北:洪範,一九八五)

王文興 最快樂的事

  寒冷的上午,爬進樓下的街,已經好幾句鐘。真按:這鐘,是喪鐘,或暮鼓晨鐘?這個年輕人睜開眼,仰對天花板呆視良久。他套上毛衣,離開床上的女子,向一扇掩閉的窗戶走過去。他垂視樓下的街;高高的前額,抵住冷玻璃。冰冷空洞的柏油馬路面,宛如貧血女人的臉。真按:女人,逃不出「性」的思維,「生」的動源。男人(men)沒了女人(women),只能是個人類(men)獨存。○現代文學似乎常以「,」代「、」。天空灰濛,分不出遠近的距離,水泥建築物皆停留在麻痺的狀態。同樣的街,天空,建築,已經看了兩個多月,至今氣候仍沒有轉變的徵象。真按:臨時起意,或者預謀許久?何故「牽拖」兩個多月?

  「他們都說,這是最快樂的事,but how loathsome and ugly it was!」他對自己說。

  幾分鐘後,他問自己:

  「假如,確實如他們所說,這已經是最快樂的事,再沒有其他快樂的事嗎?」

  這年輕人,在是日下午自殺。真按:此最快樂之事,應係做愛吧。愛也做了,種也播了。如果最快樂者莫過如是,則不如早早歸去。人生如此,則於禽獸何異。食色之性,物質之慾,繁華不過是灰色的襯衣。○無限好的時分,近黃昏地自沉。

選自《十五篇小說》(臺北:洪範,一九八一)

【見原文】《十五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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