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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April 30,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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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食物的旅程

  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政權失去大陸,撤退到臺灣。保守估計,當時有一百五十萬軍民追隨而來。這些來臺人士大多數是平常百姓,或是中下階級軍人。他們在大陸的背景殊異,來臺的理由也不盡相同。但初到島上,他們只能相濡以沫,重新找尋安身立命的可能。

  外省人初到臺灣,當然有無限的鄉愁情懷。但日子還是得過下去,在連接此岸與彼岸、現在與過去的努力 時,他們轉而對眼前的食衣住行下工夫。彷彿感官經驗的震顫,可以成為追憶往日年華的門徑。臺灣的飲食文化在五○年代產生了大變化,不是偶然。而為了因應地 方風土,來臺的各省口味也必須有所調整,形成在地的融合,甚至發明。

  林海音(一九一八~二○○一)的〈蟹殼黃〉(一九五七)就寫下了一則食物與離散的故事。小說中的 「家鄉館」顧名思義,以外省小吃招徠客人。「家鄉館」的三位成員,分別來自廣東、北平,和山東。廣東人賣蟹殼黃,山東人賣小籠包,老北平負責打雜。這是一 個奇異的組合,林海音寫道,「這家鄉館,是算哪個的家鄉呢?……而廣東人和山東人卻做著江南風味的蟹殼黃和小籠包子,戲班出身的京油子卻當了店小二」。林 海音嚐著館子裡似是而非的產品,也靜靜觀察這三個人的你來我往。他們顯然都不是科班出身

【見原文】林海音(王信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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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際遇使然,湊在一起,因此不免時生齟齬。館子的好景不長,一直到羅東來的女工加入,故事才有了柳暗花明的轉折。

  林海音自己就有一段不平凡的遷徙經驗,她是臺灣苗栗的客家人,生於日本大阪,卻長於北平。在人文薈 萃的故都,林海音求學、就業、成家,度過了二十五年她心目中的「黃金時代」。一九四八年,林與丈夫夏承楹(何凡,一九○九~二○○二)帶著三個孩子回到故 鄉臺灣,開始了另一段精采的人生。林海音的雙重背景,使她既能自臺灣人的眼光看大陸,又能用大陸人的眼光看臺灣,因而使她的作品裡透露出少見的世故與包容 ‧

  〈蟹殼黃〉這樣的故事寫時代的偶然,寫族群的融合,充滿有情觀照。而小說歸結到由食物所連成的因緣,更說明林海音作為女性作家的巧思——穿衣吃飯果然都是學問。

  蟹殼黃一說是出自徽州的小吃,使用重油起酥,經爐火烤熟後,形如蟹殼,色如蟹黃,因以得名。蟹殼黃 原是江南名點,在林海音的故事中,這種點心到了臺灣卻經過廣東人加羅東人——也是客家人加閩南人——的巧手,重行問世。更耐人尋味的是,來自大江南北的人 士也許在家鄉時並未曾嚐過甚或喜歡蟹殼黃,一旦到了臺灣,百無寄託,進了「家鄉館」,居然也就把蟹殼黃權充是家鄉味了。小小的燒餅承載了多少鄉愁,而鄉愁 的「味道」,畢竟是可以因時因地變得更為豐富的。

  黃春明(一九三九~)的〈蘋果的滋味〉(一九七二)則寫出了另一種食物的旅程。時間是一九七一年, 工人阿發一家六口北上討生活,日子難過得很。阿發意外的被駐臺的美軍轎車撞上,送進醫院急救,全家眼看就要陷入絕境。然而黃春明筆鋒一轉,竟然寫了個因禍 得福的故事。肇事者非但願意全額賠償傷害,還要安排把阿發的啞巴女兒送到美國讀書。天下的好事算是被阿發一家都碰著了。

【見原文】何凡(左)與林海音(右)(王信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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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春明是臺灣鄉土作家重要的代言人之一。他的作品刻畫市井小人物的哀樂,同情卻絕不濫情。〈蘋果的滋味〉以反諷筆法,寫出阿發一家哭笑不得的城市經驗,也間接托出臺灣在七○年代的諸多問題。

  自一九五一年起,美軍基於亞洲冷戰的需要,開始派兵駐防臺灣。「美軍顧問團」的文化,還有源源而來 的美援,是當年臺灣的特殊現象之一。一九五八至一九六五年,臺灣人民每人平均所獲得的美援補助,甚至高居世界第五位。等到越戰爆發,臺灣也搖身一變,成為 美軍的後勤基地之一。與此同時,臺灣的輕工業開始萌芽,經濟轉形蓄勢待發。

  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阿發一家由南部北上。家鄉的生活顯然日益艱難,他們憧憬的是都市裡的新生產和生 活模式。他們所求的無非是老小的溫飽,還有子女能夠繳足學費,接受教育。這裡有南與北、城與鄉的差距,也有經濟、社會階級的重新界定。但黃春明更將問題延 伸到臺灣在國際政治上的定位。在最不可思議的情況下,阿發見證了美國老大哥的力量:物質的力量、政治的力量,還有無所不能的「神話」力量。

  小說的高潮集中在阿發一家在醫院病房裡吃蘋果一景。七○年代初的蘋果是舶來品,是昂貴的稀有水果, 「一個蘋果的錢抵四斤米」。蘋果好吃麼?「咬到蘋果的人,一時也說不出什麼,總覺得沒有想像那麼甜美,酸酸澀澀,嚼起來泡泡的有點假假的感覺」,然而蘋果 的滋味好壞是一回事,蘋果所代表的來自遠方的「幸福」承諾,才真正值得回味。

  相對於蘋果,黃春明又寫過番茄的故事。〈屋頂上的番茄樹〉(一九七四)裡的小學生,因為畫了一株長在自己家屋頂上的番茄樹,被老師誤會憑空捏造,而深受委屈。番茄樹怎麼會長在屋頂上,沒有人知道,但祖父的話提醒小學生:「想活下去的話,管它土有多少。」

  黃春明藉此又寫下了一則動人的鄉土寓言。不論環境如何粗糲,一顆種子必須不顧一切,向下扎根,好在未來開花結果。舶來的蘋果固然高貴,本土的番茄才更給我們安身立命的意義。

【見原文】黃春明及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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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顧名思義,番茄也曾經是外來的水果。番茄起源於南美洲安第斯山地帶。十六世紀中傳到歐洲,兩百年 後始作食用栽培。中國的番茄約於十七世紀由葡萄牙人引入,二次世界大戰時才普遍種植。臺灣則於一八九五年由日本引進栽培品種,至二十世紀初年在各地試種、 推廣,才成為農經作物。

  那顆飄落到小學生家屋頂上的番茄種子,來自何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番茄樹強靭的生命力,不能為一時一地所限制。「是地即成土」,哪怕是在屋頂上——這是「鄉土」的又一意義了。如果鄉土只能容忍特定的栽培、成長方式,成為鐵板一塊,番茄的種子將繼續飄向他方。

延伸閱讀王宣一,《國宴與家宴》(臺北:時報文化,二○○三)。

林文月,《飲膳札記》(臺北:洪範,一九九九)。

林海音,《我的京味兒回憶錄》(臺北:遊目族,二○○○)。

唐魯孫,《唐魯孫談吃》(臺北:大地,一九八八)。

夏祖麗,《從城南走來:林海音傳》(臺北:天下遠見,二○○○)。

鄧景衡,《符號‧意象‧奇觀:臺灣飲食文化系譜》(臺北:田園城市文化,二○○二)。

林海音 蟹殼黃

  自從兩個月前,公共汽車站變換位置,把車牌改到轉角這條馬路來,我們才發現這家名為「家鄉館」的豆 漿店。那天早晨,凡趕公共汽車,我上菜場,在家鄉館門前,偶然看見已經曬褪色的紅紙廣告牌上寫著:「本店早點油酥蟹殼黃」,我們便第一次邁進了家鄉館。屋 子小得厲害,只放了三張小方桌,我們在靠牆角的一張「雅座」上坐下。沒人來招呼。門前打燒餅的綠格襯衫少年,一心一意地往灶口裡掏那烤熟的蟹殼黃,掏一 個,甩一甩手,吹一口氣,滿面油光,滿頭大汗,看樣子,工作的熱情有餘,技術不夠。店裡只有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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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蹲著一位在洗碗筷,縮在那兒,低著頭,只看見一條長鼻子。

  「喂!」我喊了一聲,有點生氣。

  長鼻子沒有動彈,綠格襯衫倒回過頭來,發現把我們冷落了,皺著眉急忙喊:「喂,招呼人客呀!」

  一聽口音就知道他是廣東人,管客人叫人客,我還猜想他是嶺東的人。他的天庭高,眼睛深,一身黑腱子 肉,不像小本經營的買賣人,倒像什麼香港、菲律賓來的球員。這一叫有了用,長鼻子慢吞吞地站起來,先把碗筷放好,才移步到我們面前來。我這時看清楚那鼻子 實在太長了,不禁想起日本芥川龍之介的小說〈鼻子〉來,也使我想起〈鼻子〉裡描寫禪智法師的鼻子有五、六寸長,確是可能的;因為眼前這條長鼻子,從根到 尖,總也和禪智法師的不相上下了。他整個臉上的肉都彷彿隨著鼻子的重量垂下來。他不笑,苦哈哈的;笑起來,陰森森的。第一天我們就有福看到他的笑容,因為 他把我們要的蟹殼黃遞到對面桌上去了,人家要的甜漿臥白果,他卻顫悠悠地端到我面前來。我們這桌和對面那桌的客人,都冷眼看著不言語,他看兩方都不動嘴, 才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咧嘴一笑:

  「喲!這一早上挨噌挨的,糊塗啦!」

  說著就把兩邊的早點掉換過,一聽這地道的北平口氣,我和凡不由相視一笑。鼻子雖長,樣子雖冷,對我們,卻也有份親切感。

  以後一連幾天,我們都是家鄉館的座上客。因為人管綠格襯衫叫「小黃」、「老黃」,又做的是蟹殼黃, 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蟹殼黃」,當然這只限於我和凡背地裡談話叫的。幾天下來,對家鄉館有了點認識,蟹殼黃是老闆,長鼻子是夥計。夥計年紀雖然比老闆大了 一倍,但是因為地位的關係,不得不時時刻刻挨老闆的罵。本來做事就慢,大概被罵了心有未甘,就更加表現他的缺點,以示抵抗吧!有一天蟹殼黃又督促長鼻子做 什麼,但是長鼻子儘管嘩啦嘩啦地洗刷碗筷,不動窩兒,蟹殼黃急了,一副氣急敗壞的相兒

【見原文】《綠藻與鹹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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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橫衝直撞地跑到後院去。長鼻子這時才慢條斯理地站起來,一邊把碗筷送到桌上,一邊面部無表情地自言自語著:「蟹殼黃!屬螃蟹的,橫爬!」

  三張「雅座」上的六個客人都笑了,我差點兒把原汁豆漿噴出來!我是笑怎麼我們不約而同地都給老闆起了同樣的外號?長鼻子把客人逗笑了,他並不笑,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又過了幾天,家鄉館忽然貼出新的紅紙廣告來了,原來是除了油酥蟹殼黃、油條、原汁豆漿以外,又加了「小籠包子」一項,門前也多了一口爐灶和一塊案板,站著一條大老黑粗的漢子,在那兒揉麵包包子。小屋裡又硬擺下一張雅座,把長鼻子所心愛的洗碗部都擠到牆角去了。

  雖然添了客人,添了工作,長鼻子的慢動作並沒有改變。本來也是,客人吃剩下的碗筷總要洗刷的,如果 他放下碗筷去招呼客人,沒有碗,他怎麼盛豆漿呀?我漸漸地同情長鼻子了。他做事總算是有條理,聽說他是顧劇團解散下來的,我又對他更增進一份親切感,說不 定我還是他的觀眾呢!不知他是唱什麼的?整紗帽,捋鬍子,抖摟袖子,一聲咳嗽,他在豆漿店裡也走的是臺步呀!只怪蟹殼黃太少年氣盛缺乏同情心了。我常常這 麼想。

  做小籠包子的這位師傅,是山東大漢,十足表現了他那籍貫的傳統性格。個子大,勁頭兒足,耍在他手裡 的那塊發麵,總有十幾斤吧,他把它放在案板上,翻過來掉過去地揉它、拍它,叭叭叭的,那塊麵,就像一個白胖女人的肉體在挨揍。小籠屜疊了十幾層高,層層冒 著熱氣。他不像蟹殼黃那樣伯燻,熱煙直向他只穿著一件絨背心的胸脯上吹,也不當回事。

  我們叫來一籠包子。我覺得包子個兒大了些,像小饅頭了,便輕輕對凡說:「大概皮厚餡少,不像包子樣 兒。」凡還沒答話呢,誰知長鼻子正拿醋來,他聽見了,冷冷地說了一句:「您吃吧!包子肉多不在褶兒上!」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在挖苦老鄉,還是在替老鄉說話。 包子雖然不算難吃,總覺得不夠意思。吃完出了家鄉館,在主菜場的路上我不由得心想:這家鄉館,是算哪個的家鄉呢?三個人,來自三個不同的地方:廣東、北平 和山東。而廣東人和山東人卻做著江南風味的蟹殼黃和小籠包子,戲班出身的京油子卻當了店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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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還表現得不錯,除了長鼻子冷言冷語甩幾句老廣聽不懂的閒話以外,其餘的兩個人彷彿還能合作。 因為各人賣各人的,不知道他們怎麼分帳法?但是我看見他們總把包子錢另外分出來,大概長鼻子是給他們兩個人當夥計了。生意那一陣子的確不錯,長鼻子更忙不 過來了,反正他也不著急,還是走他的臺步,只是把蟹殼黃氣壞了。有一天凡叫了一碗鹹豆漿和兩籠包子,包子吃完了,豆漿還沒來,凡大概犯了他學生時代在飯廳 裡的脾氣,不催也不叫,一手拿一根筷子,輕輕敲打著桌子,表示無言的抗議。這樣忍了一會兒,聽後面的洗碗聲還沒有停止的意思,凡便回過頭對長鼻子開玩笑 說:

  「我們可是乾噎了兩籠包子了,豆漿怎麼樣了?黃豆還沒上磨嗎?」

  這回長鼻子倒是陰森森地笑了一下,彷彿與他不相干似的,竟也玩笑地說:

  「這叫三個和尚沒有豆漿吃!」

  蟹殼黃一聽急了,趕快配好佐料舀了一碗豆漿,端來時用力「ㄅㄤ」的一下頓在桌上,豆漿濺到桌子上,好像是跟客人過不去,其實他是在對長鼻子發脾氣,還急不擇言地罵了兩句:

  「我不知道北方人是這樣地沒出息!」他也不管吃早點的客人都是哪裡人。

  長鼻子哼了一聲沒答話,老鄉倒開口了:

  「可不能一概而論呀!」

  還好老鄉態度不太積極,說完也就過去了。客人們也都沒搭碴兒,因為這是他們私人的事,樂得看熱鬧。 只是我們白白地被頓一下,顯得蟹殼黃太沒禮貌了,但我們原諒他的心情。呆一下,蟹殼黃到後面去了,長鼻子從洗碗部站起來,望著蟹殼黃的後影,冷冷然,慢吞 吞地吐出了三個字:

  「南—蠻—子!」

  客人們忍不住哄堂大笑,老鄉也哈哈大笑。這時蟹殼黃從裡面出來了,又換了那件綠格襯衫,他不明白大 家的笑容和對他的注視是為了什麼,大概還當是他剛才罵對了,大家在笑長鼻子呢,所以他又側頭對長鼻子不屑地瞪了一眼。長鼻子也只當沒看見,邁著臺步走到老 鄉那兒去端小籠包子,順口又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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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兒們刀尺!」

  他明知道蟹殼黃聽不懂他這句話,所以毫不顧忌地大膽當面說出來。客人們也沒聽清楚,我們這桌挨得近,聽見了,也懂了。他是笑蟹殼黃穿綠格襯衫像女人打扮。蟹殼黃這時又好心好意地問老鄉一件什麼事,誰知老鄉也不耐煩起來了:

  「俺不知道!」

  他粗聲粗氣地回敬了這麼一句,隨後用力打著那塊白胖麵,彷彿在打他那扔在濟南府的女人出氣。

  蟹殼黃莫名其妙地回到他自己的烤灶前。空氣有點不大協調,老鄉打夠了揉夠了那塊麵,忽然又感慨地說:「幹嘛呀!都是大陸上來的!」說完他自己倒冷笑了一聲。

  客人們吃完早點算帳走出家鄉館,臉上都不免浮上一層笑意,是笑這店裡的三人戲。我想著長鼻子的話,走出來還直想笑。凡對我說:

  「對於客人,這真是一頓愉快的早點。但對這三個人來說,卻是一個不愉快的合作。」

  「合作是這樣不容易的事啊!」我也不禁感慨。

  果然,兩個月來不愉快的合作,終於解散。這個預兆,我在頭一天就知道了,那天長鼻子又背著蟹殼黃甩閒話了,恐怕是最後一次了吧?他雖對著老鄉說,可是故意讓客人聽見:

  「老鄉呀!後兒咱們就顛兒啦!讓蟹殼黃一個人擺忙去!」

  小籠包子的紅紙廣告,早就風吹日曬地變黃了。他們同進退以後,蟹殼黃一個人寂寞地耍了幾天,端漿、打燒餅、洗碗、算帳,真夠他一個人擺忙的。偶然下午從那裡經過,還看見他在洗那件花格襯衫。

  門口貼了兩天「今天休業」的紙招,家鄉館又新換了廣告牌,太陽照著紅紙,發出晃眼的紅光,上面春蚓秋蛇地寫了幾行字:「油酥蟹殼黃」、「油條」、「原汁豆漿」,還有「開口笑」、「生煎包子」。

  蟹殼黃還是滿頭汗珠,在門口灶邊做蟹殼黃。灶那邊卻站著一個細高個兒,鼻子周圍一堆碎麻子,正在做生煎包子。包子上撒的幾粒黑芝麻,就像他鼻子上那堆碎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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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櫥裡擺滿了叫「開口笑」的芝麻團,大平底鍋裡,滋啦滋啦」的是煎包子聲。兩個人連師傅帶夥計,裡外忙個不停,可是另有一番新氣象。

  「不知道這位小碎麻子是哪方的人?」坐下來,我就輕聲問凡。

  「左不是『大陸來臺人士』!」

  「那當然,我是說不知道是南蠻子還是……」我還沒說完,就聽見小碎麻子跟客人說話了:

  謝謝儂,謝謝儂,明朝會。

  好,不用說,這是道道地地做生煎包子那地方的人了,他們應當能夠愉快地合作,因為都是大江之南的人 呀!可是不盡然。碎麻子確是手藝好,也許是哪家上海館子下來的。他彷彿要喧賓奪主,不但不聽老闆的指揮,而且還要反過來壓蟹殼黃一頭。兩個人常常當著客人 的面就說話衝突,廣東人說官話,總是笨嘴拙舌的。碎麻子不說普通話,他直接用上海話數叨,又順嘴又俐落,搶上風的時候多。

  有一天一個常去的客人見他們倆吵了以後,笑著說:

  「照你們兩個年輕小夥子的火氣來看,我們的生煎包子恐怕吃不長嘍!」

  因為這只有一間門面的小房子是屬於蟹殼黃的,不能合作,總是別人滾蛋。

  碎麻子維持的時間更短,大家還沒嚐夠生煎包子的味道呢,就已經成了陳跡,蟹殼黃又恢復到一人班了。

  雖然只有油酥蟹殼黃一樣點心,客人還是習慣到這裡來吃早點,這恐怕跟公共汽車站有關係,它占了地利 的好處,但是人和卻不容易。客人都勸蟹殼黃,合作要有寬恕和忍耐的心腸,如果做不到卻要跟人合作,那是徒增苦惱。我們和他也漸漸地熟了,由閒談中才知道我 以前的猜測不錯,他確是原籍嶺東的客家人,卻在嶺南長大,中學快畢業了,一個人逃到臺灣來,是個性子憨直,略顯急躁,但能勤勉苦幹的標準客家人。也許是我 自己的身體裡流著一半客家人的血液,我知道客家人的性格,就不由得同情他了。可是我以前也很同情長鼻子呢!我想鄉土的觀念總是難避免的,我在北平住了那麼 一段長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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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到家鄉館又展開了一個新的合作。那天早晨我在家吃過早點上街,路過家鄉館,不免向裡面瞥了一 眼,咦!一個女孩子在給客人端豆漿呢!蟹殼黃低頭專心工作於灶口上。添了女職員啦?對於家鄉館好像有了一份關切,它的演變如何,總希望知道。所以第二天我 就犧牲了家裡的早點,和凡又到家鄉館去了。我並不愛吃什麼油酥蟹殼黃,所以自從生煎包子走了後,我只是偶一來之罷了。

  小姑娘有十六、七了,聽蟹殼黃叫她阿嬌,總該是僱的女工。早先就有客人向他提議過說,與其用像長鼻子那樣的大陸來臺人士,不如找個本地女孩工了。阿嬌很乖巧,做事相當俐落,瞇縫眼,卻總是笑意盎然,還不討厭。

  這回蟹殼黃可支使得痛快了,阿嬌這,阿嬌那,我真擔心他犯了老毛病,又快把人支使煩了,不幹了怎麼辦?

  下午我到報館去,在家鄉館的門前等公共汽車。生意清閒的下午,阿嬌和蟹殼黃很無聊地各據一桌,困坐著,四隻眼睛望著街心發呆,想來他們還是陌生。阿嬌是女孩子,總靦腆些,還不如上午客人多的時候活潑呢!

  漸漸的,阿嬌不聽他支使了,有時他叫不應她,有時她噘著嘴瞪他,但是她把事情都做了,他也就不會像以前對長鼻子那種態度去對付阿嬌了。有時他還要挨她的罵呢:

  「污穢鬼!」

  有一天,我冷眼看見蟹殼黃不小心把抹桌布掉進一碗豆漿裡,他居然把抹桌布從豆漿碗裡提出來,就要給客人端去,被阿嬌這麼罵了一句,而且搶過來把豆漿倒了,重新盛了一碗給客人。蟹殼黃遇見阿嬌有什麼辦法呢,他只好一聲不響地回到灶邊打燒餅去了。

 我對凡說:「小姑娘有辦法制他!」

 有兩次在下午等車,我看見他們倆不那麼發呆了,阿嬌嘴裡哼著歌,蟹殼黃在看晚報。阿嬌唱的是宜蘭童謠〈丟丟銅仔〉,幾句簡單的歌詞:「火車行到ido amo ida ale 磅空內,磅空的水ido丟丟銅仔ido amo idaido滴落來。」經過阿嬌那輕俏的歌喉,好聽極了。她一句一句地教蟹殼黃,但是這張笨嘴就是學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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