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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April 28,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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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地所說的「不類」,正是「不肖」的意思。李鼎、李鼐等「性奢華,好串戲」,當然只是見其紈絝腐化、驕奢淫逸之一斑而已。曹家子弟,同他們一塊兒聲色犬馬,當家敗人亡之後,痛定思痛,難怪有「造釁開端實在寧」的話了。

    (五)

  接下來,我們要討論一下秦可卿曲詞中的這兩句:「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小說中所寫的賈敬,差不多只是一個提到一下的人物,首先在冷子興演說寧國府時,這樣提到他:

    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後,長子賈代化襲了官, 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 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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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裏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人。

  然後是秦可卿死了,也曾提到他:

   那賈敬聞得長孫媳死了,因自為早晚要飛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因此並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第十三回)

  再下來就是六十三回寫他服了新製的丹砂傷了性命,死時「肚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

   從小說的角度來看,賈敬似乎是個多餘的人物,他有等於無。寧府既已是賈珍做主,則寧府敗下來,要追 究責任,賈珍應難辭其咎。因此即使在秦可卿銷案時要提到這該負責任的人,也應該說「箕裘頹墮皆從珍」才對。總不能解釋說「珍」字在此地平仄不合,所以要用 「敬」字吧!所以從小說的發展上來說,這樣不重要的人,卻又在秦可卿曲文中鄭重提及,是難於理解的,甚至是令人不能接受的。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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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只能由考證的角度來探討其因由。

  賈敬這個人物,是純粹虛構,還是多少反映出一點作者的「史筆」,是我們首先要加以推敲的。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人物考》一章中,在論及賈母與賈政的關係,就像曹頫是過繼給曹寅名下的關係一樣時曾說:

   就《紅樓夢》而言,賈母平生只哭過四次:一次是賈敬死,可以不論。一次是中秋聞笛悲涼,也姑置在旁,稍停再表。其餘二次便都是因提到死去的丈夫曹寅而落淚。……6

  賈母之哭除此四次以外,新版《紅樓夢新證》又加了「初見黛玉」一次,故書中寫賈母的地方極多,卻只哭了五次,顯見得不輕易流淚,只在想念到死去極親的人,如丈夫、兒子、女兒時,才哭的。唯一的例外,是六十四回寫賈母到寧府祭弔賈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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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下賈母進入裏面,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進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璉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哭一場。

   這次賈母是「痛哭不已」以後,又「大哭一場」,可說是書中描寫她哭得最傷痛的一次。照說賈母與賈敬 之間關係隔得甚遠,又長久不相往來,祭弔之時,灑淚盡禮也就可以了,作者為什麼要這麼寫?比較合理的解釋是,賈母是李家的人,若干程度上,她反映曹寅遺孀 李氏的形象,這一說,多數紅學家都是同意的。寧府既在相當程度上反映蘇州李家,那麼賈敬亦當是李家人物形象的反映。像賈母這樣身份年紀的人,在看到娘家親 人過世的場合,表現出沈痛的傷感,家人老小哭成一團,那才是合情合理的描寫。雪芹此處,大約又是以曲筆來表達這一層層複雜而微妙的關係吧。

  然而,我們雖能推斷賈敬是李家的人,但卻難肯定他是李家的什麼人。從現知的李家資料上去看,根本找不到像賈敬這麼一個一味修行,不問家事的家長。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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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脂批早已說過:「作者之筆,狡猾之甚」,他明明寫了許多蘇州李府的事,但卻分化在四大家族之中,可知 雪芹不是要把許多史事寫到像,他是有意要把它們寫到不像。當然,在不像之中,有其象徵的意義和影射的痕跡。從大處看,寧府與李家若可以從此一角度去了解, 那麼從小處看,寧府的賈敬與李家的某人,也應該可以從此一角度去了解才對。

  我們仍不得不求助於脂批。第十三回回前總批,有一段各本大同小異:

   (甲戌本)賈珍尚奢,豈有不請父命之理?因敬老修煉要緊,不問家事,故得恣意放為。

   (庚辰本)榮寧世家未有不尊家訓者,雖賈珍尚奢,豈明逆父哉。故寫敬老不管,然後恣意,方見筆筆周到。

   (靖藏本)賈珍雖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後恣意,是為世家之戒。7

  仔細玩味這幾條批語,我們很能得到一些啟示,這將在下節逐點加以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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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批語一再說「賈珍尚奢」,「賈珍雖奢淫」的話,使我們想到前面所引《顧丹五筆記》裏講:「公子性奢 華」。大約這位奢華的公子,串戲一擲萬金,早已遠近知名,有了定論。這樣看起來,賈珍似乎影射李鼎。這又牽涉到一重公案,因為李煦太有名,又係蘇州李家的 家長,所以有人認為賈珍就是影射李煦。例如高陽的《秣陵春》8,雖是以小說的方式寫李家故事,卻是直寫李煦逼使媳婦上吊,已經坐實了是李煦本人。可是李煦 在當時一般文人、名流眼中,口碑甚好,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序言中特別強調這一點。看來李煦似不至於做出天理難容的醜事。但若說是影射李鼎,又有 一個問題,就是李鼎的年齡有多大,在李家被抄以前,他夠不夠「爬灰」的資格。(另一子李鼐非原配韓氏所生,年齡更小,此處姑置不論。)

  趙岡在推測「畸笏叟」可能是李鼎的時候,對李鼎的年齡曾加以估計:

   康熙五十三年(一七一四)八月初六李煦妻韓氏病故……李煦有奏摺報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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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其妻:「臨危之際向臣涕泣說道……不及親見兒子以鼎當差效力。……康熙五十八年……李煦之子已在京當差數年,特奉旨免役,以便回蘇侍奉祖母。而且他的名字也改了,似乎也是奉旨改換,一如曹連生之例。從上兩奏摺,可以判定李鼎是生於一六九八年左右。

   照趙岡的算法,李家在雍正元年(一七二三)被抄家時,李鼎才二十五歲,當然不可能扮演類似賈珍的角 色。原先筆者的看法,是李鼎或不會這麼小。因為一六九八年時候,李煦四十四歲,李妻韓氏已四十七歲,不能這麼晚才生子。再看杜臻在康熙三十八年(一六九 九)所寫《廣東巡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李公士楨墓誌銘》裏,已經提到李煦有一女一子,且其女業已適人,若此時李鼎方一歲,姐弟二人相差近二十歲了,照常情 看,似不可能。如果算康熙三十八年李鼎十六歲的話,到抄家以前,約四十歲,那就有點像賈珍了。靖藏本有批語:「此回可卿夢阿鳳,作者大有深意。惜已為末 世,奈何奈何。」既稱末世,足見可卿之死,是在接近抄家時刻。

  但當我細看杜臻的《李士楨墓誌銘》,發覺文中提到李士楨十五個孫子,是以各門中長孫的年齡領首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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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李以鼎雖係長門長孫,卻排名甚後時,便不得不承認李鼎,當時(一六九九)的確很小,由此也感到趙岡 的估計應該較接近事實。因此,我有以下的兩點尚侍證實的推測:第一,李鼎可能不是李煦之妻韓氏所生。第二,「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原稿內容,可能已經是一種 史事變形的描寫,其原形或許是不肖的好色公子冒犯了父親的年輕美妾,雪芹把「以下犯上」,改寫成「以上犯下」。上節所引庚辰本,靖藏本批語中一再提到的 「逆父」字樣,或許可視為蛛絲螞跡。當然,這兩點推測都還待進一步的求證。總結一句來說,筆者認為「可卿事件」的罪魁禍首,應該是李鼎,而非李煦。

    (七)

  賈珍如果在「奢淫」這方面是反映李鼎的形象的話,我們便覺得上文所述有關賈敬的疑問都有了合理答案。有關賈敬的疑問是,第一,書中為什麼要安設這樣一個看來是多餘的人物?第二,在秦可卿冊詞中為什麼要提到他的名字,為什麼不直接說「箕裘頹墮皆從珍」?

  答案是我們應該完全接受脂批的說明:「因敬老修煉要緊,不問家事,故得恣意放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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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寫敬老不管,然後恣意,方見筆筆周到!」,「特因敬老不管,然後恣意,足為世家之戒!」

   原來「敬老不管」是作者要表達的關鍵問題。賈敬修道煉丹當然只是一種象徵式的寫法,只是表示這做父 親的徹底不管,養子不教。其實如果寫賈珍的父親早已不在人世,豈不是更可以恣意妄為?所以不如此寫,正是要以史筆反映李家出了這麼一個不肖之子,正由於家 長太過溺愛,不加管束,才使得這孽子變得無法無天。以「曲筆」反映史事,那當然非得有賈敬這麼一個人物不可了。

   筆者較不同意庚辰本批語的結論,他從小說結構的角度著眼,說「故寫敬老不管,然後恣意,方見筆筆周 到。」這又有何周到呢?因為若沒有賈敬此人,寫他早已死了,賈珍更可以恣意。反觀靖藏本的批語結論,由史筆著眼,「特因敬老不管,然後恣意,足為世家之 戒。」才道出了作者的苦心,才說明了須有敬老這樣一個人物的原委,也表達了作為李家親屬人等的感慨。

  賈珍的妄為,本當由賈珍負責,但追根溯源,賈珍之奢淫,以及在賈珍上樑不正下樑歪的帶領之下,變得上下「不成體統」,都由於賈敬的溺愛與放任,雪深三尺,非一日之寒,故賈敬要負教不嚴之責任,特別在大族世家,尤須引以為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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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寧府比照蘇州李家,李鼎之所以不肖,單是串戲,「衣裝費至數萬,以致虧空若干萬」,靡費到這般離譜,其他可想而知,這當然是由於李煦放縱所致,敗家子如此形成,還不足為世家之戒嗎?

    (八)

  從以上各節文字的探討,我們也同時了解了一些曹雪芹處理蘇州李家素材的態度和方法:

  蘇州李家的事蹟確是大量的被用為《紅樓夢》的小說素材,不過,都已化整為零,甚至改頭換面;這兩點,似可視為他處理蘇州李家素材的原則。

   從化整為零這方面說,他把李家的事,李家的人物,分別寫到書中四大家族之中,這兒一點,那兒一點, 真有的事往往又同虛構的情節相混雜,正因為如此,我們只可說寧府在某些地方、某些意義上象微著李家,但寧府絕不就是李家;同樣的,賈敬和賈珍父子,在某些 地方、某些意義上象徵著李煦李鼎父子,但絕不就是李氏父子。所以我們的感覺是曹雪芹要特地把李家寫到不像。

  為什麼要寫到不像,這一點很容易了解,曹、李兩家在南方被抄以後,人口都調取進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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