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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April 30,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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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現代主義來了

  戰後臺灣現代主義的發生,用鄭愁予(一九三三~)有名的詩句來說,應該是個「美麗的錯誤」。

  國民黨政權退守臺灣,痛定思痛,務求武裝文化思想,抗拒赤化威脅。五○年代的文化論述,從反共文學到戰鬥文藝,強調的無非是意識形態的正確性,對形式的要求,則不脫狹義的寫實主義。彷彿只要能夠掌握文字複寫現實的竅門,就能夠通透人生,直達真理。

  這樣對寫實主義的堅持,其實延續了五四文學「文以載道」的信條,而且很弔詭的,竟然和彼岸文學的現實主義風潮,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國民黨畢竟不是共產黨;它的文工機器再怎麼運作,總是百密一疏。也虧得如此,現代主義「達達的馬蹄聲」,敲開了一輩臺灣文人的心防。

  一九五六年,紀弦(一九一三~)成立現代詩社,開宗明義,要求以「橫的移植」代替「縱的繼承」。 「新大陸」有待探險,「處女地」必須開拓;「知性」需要強調,「詩的純粹性」成為圭臬。紀弦在三○年代就廁身上海的《現代》雜誌圈,之後創作不輟,始終堅 持現代主義風格。當他渡海來臺後,憑著前此的經驗登高一呼,自然有相當傳承意義。

【見原文】紀弦(奚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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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戰後臺灣的現代主義也另有其他淵源。日據時代的作家像楊熾昌、龍瑛宗、楊雲萍等,都曾取法日本和 歐洲的創作、翻譯,淬鍊出饒富現代主義風格的詩文小說。尤其楊熾昌與同仁組成的「風車詩社」,堪稱是戰前臺灣現代主義的主要陣營。戰時及戰後初期又有「銀 鈴會」的成立,接續了風車詩社的實驗傳統。「銀鈴會」部分成員如林亨泰、詹冰(一九二一~二○○四)等在五○年代繼續寫作,並與大陸來臺的詩人往還。至 此,現代主義的基礎已經奠定。

  到了六○年代初期,又一輩的年輕作家崛起。他們受到歐風美雨的影響,面對乏善可陳的文壇現況,莫不 有躍躍一試的野心。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應該是由白先勇(一九三七~)等臺大學生創立的《現代文學》。這份刊物,還有其他先後出現的刊物如《創世紀》、《藍 星》、《現代詩》、《文季》、《笠》等,對六○年代臺灣文學的面貌,都有深遠影響。

  如前所述,現代主義風潮在此時的臺灣出現,有其外在因素。冷戰期間的國際情勢,臺灣孤立而不確定的 政治位置,政府的高壓統治,在在對有心作者形成桎梏。而西方戰後的藝文思潮,從存在主義到荒謬主義、心理分析,再到實驗小說、劇場、電影,更成為島上的知 識分子和作家的借鏡。

  而現代主義者最終的挑戰是文字形式。恰與標榜反映人生的寫實主義相反,現代主義作者操作晦澀的文字意象、內向化的敘事、荒誕疏離的人生情境。究其極致,他們的寫作姿態和形式,就是他們的寫作內容。他們「自行其是」,譁眾卻未必取寵,當然要讓衛道者不安。

  論者不論左右統獨,往往批判現代主義離經叛道,

【見原文】《現代詩》《創衛紀詩刊》

 《藍星》《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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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棄歷史現實。而現代主義都會的、舶來的、個人主義的傾向,尤其受到詬病。但如果我們探問現代主義的根 源,則可知「現代」之所以為現代,正是出自對時間斷裂的危機感觸,對道統、意義、主體存亡絕續的焦慮心情。對照上述的五、六○年代臺灣歷史情境,我們要說 是現代主義,而非寫實主義,才最能體現一個時代的徵兆。作家從王文興(一九三九~)、七等生(一九三九~),到歐陽子(一九三九~)等的作品,也許都蒼白 而「病態」,但卻無礙他們為現實營造豐富的想像氛圍,比起日後成為正統的鄉土文學,毫不遜色。而我們記得,鄉土作家如黃春明、王禎和(一九四○~一九九 ○),甚至宋澤萊(一九五二~),都曾接受現代主義的洗禮。他們的回歸鄉土,與其說是返璞歸真,更不如說是為臺灣鄉土文學的「現代化」進程,做了有力的現 身說法。

  現代主義成員的背景差異極大,對什麼是「現代」的體會也各有不同。五○年代中期,一群大陸來臺的年 輕軍人在等待反攻的空隙,開始以詩歌相互唱和。洛夫(一九二八~)、瘂弦(一九三二~)、商禽(一九三○~)、鄭愁予、張默(一九三○~)等,實驗文字, 發揮想像,創造了一個與官方說法極其不同的世界。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 18881965)、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阿波利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有了臺灣的呼應者

【見原文】《現代文學》編輯委員會合影(白先勇提供)

白先勇(徐培鴻攝影,白先勇提供)

《現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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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的瘂弦來自河南,他少小離家,卻在臺灣找到文學繆思。瘂弦的創作時期不長,但他的詩歌以其題材多變,文字瑰麗,贏得廣泛好評。〈深淵〉(一九五九)、〈如歌的行板〉(一九六四)等作,寫盡一種憊賴空虛的情致: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商禽(一九三○~)祖籍四川,也在五○年代開始發表新作,尤以散文詩馳名。在〈鴿子〉(一九六六) 裡,詩人以手掌相互拍擊,鴿子的意象迸然而出,並由此展開系列的比喻:肉體的桎梏、鴿子的飛翔、自由的渴望——或疑懼。「你這工作過而仍要工作的,殺戮過 終也要被殺戮的,無辜的手,現在,你是多麼像一隻受傷了的雀鳥。」商禽的鴿子在暈眩的天空中,將飛往何處?

  詹冰早在四○年代就是臺灣現代派詩社「銀鈴會」的成員,戰後因為政治顧慮和語言隔閡,一度停筆。五○年代末期詹冰再度出現詩壇,並於一九六四年與林亨泰等人,成立《笠》詩刊。詹冰是本土現代主義最重要的引渡者之一,強調詩人「應將情緒予以解體分析後

【見原文】瘂弦(奚密提供)

周夢蝶(奚密提供)

七等生與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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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以新的秩序和形態構成詩」。他的風格反映在他對文字視覺意象的營造,以及知性修辭上,如〈插秧〉(一九六三)、〈液體的早晨〉(一九六五)。

  一九六八年,鹿港少女李昂(一九五二~)寫出〈花季〉。小說中一個逃學的女高中生和一個年老猥瑣的 花匠不期而遇,一起做了趟冬日花園之旅。故事結束,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而女孩已為自己上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課。〈花季〉行文寡素,卻充滿意淫象徵。李昂 的早熟,還有因為早熟所造成的人小鬼大的形象,曾引來一片喧嘩,她則夷然的領我們進入一個個曲折詭媚、蠱惑瀰漫的世界。李昂熱衷將眾曰「不可說」的禁忌說 出來。她日後成為性別政治寫作的先鋒,其來有自。

  而談現代主義創作的清堅決絕,又有誰比得上王文興?王文興出身臺大外文系,六○年代初期曾是《現代 文學》健將之一。他對寫作的執著,尤其對文字的講究,早年已可得見,〈最快樂的事〉(一九六○)寫性、寫虛無頹廢,寫死亡,很可以作為批判現代主義的反面 教材。但王文興的用心顯然不在字面意義。文字本身的「演出」才是他的用心所在。這是一個極其骨感的短篇。暗潮洶湧的事件和情緒都被作者化為冷凝的敘述,去 蕪存菁,現代主義對文學形式——甚至對生命形式——的極致要求,不能不引出內裡的兩難:求全就是自毀。

  對王文興而言,行走在這兩難間,畢竟還是最快樂的事吧?以後三十年他要以修行般的姿態創作

【見原文】商禽(奚密提供)

詹冰(詹蘭香提供)

李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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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惜墨如金,不會讓我們意外,而他小說內容的驚世駭俗恰恰印證他文字操作的驚世駭俗。《家變》、《背海的人》上下冊,如今早已成為見證現代主義到臺灣最狂放,也最寂寞的經典。

延伸閱讀

七等生,《我愛黑眼珠》(臺北:遠景,二○○○)。

王文興,《家變》(臺北:洪範,一九七八)。

吳政上、陳鴻森編,《笠詩刊三十年總目》(高雄:春暉,一九九五)。

林懷民,《蟬》(臺北縣中和市:INK印刻,二○○二)。

余光中,《掌上雨》(臺北:時報文化,一九八○)。

洛夫、沈志方編,《創世紀四十年詩選(一九五四~一九九四)》(臺北:創世紀詩雜誌,一九九四)。

紀弦,《紀弦回憶錄》(臺北:聯合文學,二○○一)。

張誦聖,《文學場域的變遷:當代臺灣小說論》(臺北:聯合文學,二○○一)。

張默、蕭蕭編,《新詩三百首(一九一七~一九九五)》(臺此:九歌,一九九五)。

歐陽子,《現代文學小說選集》二冊(臺北:爾稚,一九七七)。

瘂弦◆上校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

  自火焰中誕生

  在薔麥田裡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

  而他的一條腿訣別於一九四三年

  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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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不朽呢

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鬪下

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

便是太陽

◆如歌的行板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砲,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姑母遺產繼承之必要

陽臺、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見原文】《瘂弦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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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以上詩作選自《瘂弦詩集》(臺北:洪範,一九八一)

商禽 鴿子

  忽然,我捏緊右拳,狠狼的擊在左掌中,「拍!」的一聲,好空寂的曠野啊!然而,在病了一樣的天空中飛著一群鴿子:是成單的或是成雙的呢?

  我用左手重重的握著逐漸髮散開來的右拳,手指緩緩的在掌中舒展而又不能十分的伸直,祇頻頻的轉側;啊,你這工作過而仍要工作的,殺戮過終也要被殺戮的,無辜的手,現在,你是多麼像一隻受傷了的雀鳥。而在暈眩的天空中,有一群鴿子飛過:是成單的或是成雙的呢?

  現在我用左手輕輕的愛撫著在抖顫的右手:而左手亦自抖顫著,就更其像在悲憫著她受了傷的伴侶的,啊,一隻傷心的鳥。於是,我復用右手輕輕地愛撫著左手……在天空中翱翔的說不定是鷹鷲。

在失血的天空中,一隻雀鳥也沒有。相互倚靠而抖顫著的,工作過仍要工作,殺戮過終也要被殺戮的,無辜的手啊,現在,我將你們高舉,我是多麼想——如同放掉一對傷癒的雀鳥一樣——將你們從我雙臂釋放啊!

選自《夢或者黎明及其他》(臺北:書林,一九八八)

【見原文】《夢或者黎明或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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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冰◆插秧

水田是鏡子

照映著藍天

照映著白雲

照映著青山

照映著綠樹

農夫在插秧

插在綠樹上

插在青山上

插在白雲上

插在藍天上

◆液體的早晨

瞬間,

初生態的感覺,

游泳在透明體中。

毫無阻力——。

現在,

讀新詩般我要讀

被玻璃紙包著的

新鮮的風景。

例如,

水藻似的相思樹下

【見原文】《詹冰詩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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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了魚類的少女

  搖著扇子的魚翅。

  於是,

  早晨的Poesie

  好像CO2的氣泡,

  向著雲的世界上昇。

以上詩作選自《詹;水詩全集‧新詩》㈠(苗栗:苗栗縣立文化局,二○○一)

李昂 花季

  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所發生的一小件事。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年輕該是一個美妙的花季,可是我擁有的僅是從小書店買到的幾冊翻譯小說,和在我夢中出現的白馬王子。

  事情發生得很簡單,還有些無趣。臨近聖誕節的十二月某一天,那早晨幾乎可以說是這個月份裡最光耀的,亮麗的陽光輕柔的成串灑下來,空氣清冷而乾燥。起床後,我留在後院,為察覺陽光是怎樣的喚起沉睡中的景物而心中充滿感動。

  冬天遲升的太陽已照滿院子,我該去上學了,可是那種感動是這般深深地震撼了我。我想,懷著如此細楚的情致去枯坐在教室裡是十分可怕和不值得的,為什麼我不給自己一個假期?爸爸和媽媽都到工廠了,沒有人會知道我是否去上課的。

  我再在院中待了一會,陽光暖暖的爬在背上,透過薄毛衣細細的撫著我,我在全然的舒弛下輕輕地旋轉起來。在想像中,這時候總該會有一雙美麗的黑眼睛在樹叢中或花堆裡細細地打量著我,那眼光是陰鬱的,略帶嘲諷的。我更加快速地旋轉起來,可是那對黑眼睛始終沒有出現。

  枯坐在太陽下終是有些無聊的,我到屋中拿了一冊畫本,漫無目的地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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