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rch 2.0

Wednesday, April 30, 2008

11

_000011.jpg

  孔子曾說:「不學詩,無以言。」又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如果我們用「修辭」代替這些話裏的「詩」,也並不過分。

四、消極修辭—措詞明確,用字淺顯,照應周密,層次分明。

  作文是給別人看的,修辭的目的是在影響別人。但在沒 有影響別人以前,首先要讓別人看得懂,如果你的文章別人看不懂,更別說影響別人了。所以看得懂,實為修辭的第一步。措詞明確,用字淺顯,照應周密,層次分 明,讓別人看了有清楚的印象,知道你在說什麼,這是最起碼的條件。也就是所謂「消極修辭」。大致說來,是「洒刷塵垢」的工夫。這些條件看似容易,事實上卻 常有問題。古今都有這些例子。

  1.措詞明確 措詞不明確的,如孟子公孫丑篇:

  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昔者曾子謂予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

前面說「孟施舍守約」,後面說「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 子之守約」,十分矛盾。趙岐、朱熹都不敢改字解經,都把前一句的「守約」解為守要,至於後一句為什麼變為「守氣」,就無法交代,只好望文生義,依樣作解而 已。近來有些學者(如王叔岷先生)就明白說前一句的「守約」是「守氣」的誤寫

12

_000012.jpg

。改為「守氣」,就文從義順了。如不是後人傳寫錯誤,就是孟子措詞不明確。

  又如鄭玄戒子益恩書第一段:

  吾家舊貧,不為父母群弟所容,去廝役之吏,游學周、秦之都,往來幽、并、兗、豫之域。

既然不為父母群弟包容,怎能丟開吏職,去周、秦之都游學 呢?因此有人解釋為鄭玄喜讀書,不喜作吏,父母群弟不原諒他。那跟下文的意思正相反了。因此又有人說,「不為」就是「為」,王引之的經傳釋詞就舉了許多例 子,詩經小雅車攻:「徒御不驚,大庖不盈。」「不驚」就是「驚」,「不盈」就是「盈」。可是鄭玄箋詩會這樣解,鄭玄戒子也會這樣寫嗎?王先謙替後漢書作集 解,在鄭玄傳裏就說「不」字為衍文,應該刪去。不知是鄭玄確實這樣寫?還是後人妄加?總之,是措詞不明,徒滋紛擾了。

  金人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三十五)說:

  退之行難篇云:「先生矜語其客曰:『某,胥也;某,商也。其生,某任之;其死,某誄之。』」予謂上二「某」字,胥、商之名也;下二「某」字,先生自稱也。一而用之,何以別乎?

這可不是傳寫錯誤,後人妄加,而確是作者措詞不明了。在同一段話裏,「某」字作「某某人」用,又作「我」字用,就混淆不清了。這因為代名詞沒分化。

  陳望道在修辭學發凡中,由前例談到用代名詞不宜過多,說:

13

_000013.jpg

  大抵代詞過多,或用名詞過少,都容易患這種毛病。如 左傳桓公十八年:「春,公會齊侯於灤,遂及文姜如齊。齊侯通焉。公謫之。以告。夏四月丙子,享公,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於車。」我們可以有「齊侯通焉」, 通誰?「公謫之」,謫誰?誰以告?告於誰?等懷疑。而管子大匡篇作:「魯桓公遂以文姜會齊侯於灤。文姜通於齊侯。桓公聞,責文姜。文姜告齊侯,齊侯怒,饗 公。使公子彭生乘魯侯。公薨於車。」複用了幾個名詞,便覺得異常明白,無可致疑。

一件事情,兩種用詞,對照看,就孰明孰晦,一目了然。詞語的使用,應以意義明確為準繩。

  2.用 字淺顯 為了讓別人看懂,用字淺顯是必需的條件。雖然鍛字造句有時要有深意,但是有深意並非冷僻古奧。照胡適先生的白話文學史觀,古今來凡是好作品,都是 白話文學。文言是古人的白話,語體是今人的白話。在當時代的人看來,都是淺顯易懂的。今人說古語,就深奧難曉,不合時宜了。有些人喜歡捨棄常用字,特用冷 僻字,也不過以艱深文淺陋,貽笑大方而已。這在記述的實用文字方面更要注意。

  歐陽修和宋祁共修新唐書,雖佩服他功力深湛,但對於 他喜歡用艱深的文字更換舊唐書淺顯的語句,卻不以為然。宋稗類鈔卷五、涵芬樓文談五,都說歐陽修在牆壁上寫了「宵寐匪禎,札闥洪庥」八個字,代替「夜夢不 祥,書門大吉」的意思,以戲弄宋祁,說這是他寫新唐書的筆法。洪邁容齋隨筆、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對宋祁修新唐書喜用僻字,也多所批評。趙翼陔餘叢考卷十一 「新唐書文筆

14

_000014.jpg

」條,對宋祁的文辭,「過求簡淨,不免晦澀」、「造語用字,尤多新奇」,頗為譏評。他列舉道:

  范君璋傳:「矜肘變生。」(謂變起肘腋也。)李迥秀 傳:「撓意諧媚。」(謂曲意阿附也。)裴矩傳:「池酒林胾。」(即酒池肉林也。)宇文士及傳:「通諄勤」(即通殷勤也。)蕭瑀傳:「亡不旋跬。」(即亡不 旋踵也。)蕭廩傳:「厲止夜行。」(即禁止夜行也。)李嶠傳:「無所嫁非。」(謂無所委罪也。)蘇頲傳:「朝鼎夕砧。」(謂迅速伏誅也。)……至其好用 「叵」字代「不可」二字:如桑道茂傳:「福壽叵涯。」薛頤傳:「卒叵之測。」張巡傳:「時人叵知。」安祿山傳:「叵可忍。」又承天皇帝傳,以「沒奈何」為 「末耐何」;李泌傳,以「率爾」為「帥爾」。此則徒以新巧避陳俗,未免同「卉犬」、「篠驂」之誚矣!

「矜肘變生」等語之下,趙翼所加注解,都是習見常語,極 為明瞭;特意改作,就晦澀難曉,甚至不可通。如「酒池肉林」,原只是形容紂王的豪侈無度,一種夸飾的寫法,後世引用,也是如此;宋祁改為『池酒林胾」,是 說酒盛在池塘裏,肉掛在樹林裏,反而落實不通了。(以「胾」換「肉」,尤為奧僻。)又如「不旋踵」,是說來不及旋轉腳跟,等於說一彈指頃,形容時間極短而 已;而「跬」是半步,來不及旋轉半步,就不知是什麼意思了。而「朝鼎夕砧」,看起來很像調和鼎鼐,折衝樽俎呢。真是弄巧成拙,反受人譏了。(「叵」是「不 可」的合讀,意義也同。「叵可忍」就是「不可可忍」,一個不通的句子。費袞梁谿漫志卷十也說到這一例。又:唐徐彥伯作文,喜用僻字,「鳳閣」

15

_000015.jpg

改作「鵷闈」,「龍門」改作「虬戶」,「芻狗」改作「卉犬」,「竹馬」改作「篠驂」,所以趙翼借來譏笑宋祁。)

  現在是文言白話、中文西文大雜拌的時代。雜拌之下, 有些句子不順口,像「有所長的,他都向之請教。」(張蔭麟:孔子的先世與孔子的人格。文白夾雜。) 「我是素食主義的崇拜者。」(余光中批評中文歐化 句。)有些句子難懂,像民國六十七年三月十六月,各大報都有「曾廣順真除海工會主任」的標題。絕大多數的讀者都以為「真除」是完全免職的意思;只有少數懂 得文言的人,才知道它說的是正式任命,補上實缺。當然還有更少數的人,讀過漢書平帚紀「一切滿秩如真」、景帝紀「初除之官」的文字,因而懂得它的出典。報 紙上又常出現「美參眾兩院,杯葛自韓撤軍」、「亞洲羽協,杯葛國際羽協」等標題。這「杯葛」兩字,也只有少數讀者知道它是抵制、阻撓的意思;和極少數精通 英文的人,知道它是Boycott這個愛爾蘭人名的譯音,以及他得罪農民,發生不合作事件的故事。人名轉品為動詞,就成為抵制、阻撓了。但是看報的國民,有幾個讀過漢書和精通英文的呢?執筆的人,如果能設身處地替讀者想一想,就不會寫出這類冶古今中外於一爐,晦澀難懂的標題了。

  3.照應周密 照應周密,就是上下句互相配合,或前後段彼此呼應。如果上下差錯,或前後乖違,就是疏漏。疏漏是文病之一,古人也有這種缺失。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卷二,「古人行文不嫌疏略例」說:

  襄二年左傳:「以索馬牛皆百匹。」正義曰:「司馬法:丘出馬一匹,牛三頭。」則牛當稱頭

16

_000016.jpg

。而亦云匹者,因馬而名牛曰匹,并言之耳。經傳之文,此 類多矣。易繫辭云:「潤之以風雨。」論語云:「沽酒市脯不食。」玉藻云:「大夫不得造車馬。」皆從一文而省也。按此亦古人行文不嫌疏略之處。使後人為之, 必一一為之辭曰:「以索馬百匹,索牛百頭。」曰:「沽酒不飲,市脯不食。」此文之所以日繁也。

俞氏說古人行文不嫌疏略,今人行文不憚繁複,恐是厚古薄 今的說法。「索馬牛皆百匹」、「沽酒市脯不食」二句不算語病,還勉強可以;「潤之以風雨」、「大夫不得造車馬」二句,怎麼能說只是疏略而已呢?風怎麼能 潤,馬怎麼能造呢?有人說,禮記曲禮:「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禽獸」二字也是病辭,應改為「走獸」,才能和「猩猩」相應。這話十 分正確。如果後人作文,一定連「飛鳥」也會改成「飛禽」,這不僅為了和「走獸」相對,也因為下文原是:「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這樣修 改,如以進步的觀點看,該是「後出者精」,後人比古人周密。前人曾說宋玉「對楚王問」:「豈能料天地之高哉!」天可言高,地不可言高,認為也是語病。這雖 近乎吹毛求疵,但如要照應周密,是應該這樣計較的。

  歐陽修送徐無黨南歸序,第一段說:「草木、鳥獸之為物,眾人之為人,其為生雖異,而為死則同,一歸於腐壞澌盡泯滅而已。」第二段說自古以來立言之士,及所著之書,多至不可勝數,而能留存後世者,百不一、二。因此他感歎道:

  予竊悲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方其用心與力之勞

17

_000017.jpg

,亦何異眾人之汲汲營營,而忽然以死者,雖有遲有速,而卒與三者同歸於泯滅,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是。

前有「草木」,後有「草木榮華之飄風」;前有「鳥獸」,後有「鳥獸好音之過耳」;前有「眾人之為人」,後有「眾人之汲汲營營」;前有「一歸於腐壞澌盡泯滅」,後有「同歸於泯滅」:前後照應,周密無罅隙。

  韓愈進學解,一開始就以「業精於勤」、「行成於思」 訓誨學生。哪知學生卻以業精行成的人,偏鬱鬱不得志來嘲笑他。學生的發言,一段說「先生之業,可謂勤矣」,是針對「業精於勤」而發的;二段說「先生之於 儒,可謂有勞矣」,還是針對「業精於動」而發的,因為以言論衛道,由「業精」而來;三段說「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還是針對「業精於勤」而 發的,因為文章滿家,也由「業精」而來;四段說「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就完全對「行成於思」而發了:這些話反駁了先生的訓誨,四段話照應了八個字。 而韓愈的答復是:「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四句話把學生說的四段話,又反駁了,一句話照應一段。韓 愈解釋自己的遭遇時,有匠氏看木材的大小,派各種不同的用場而成屋,醫師依藥品的貴賤,作各種不同的調配而治病,來譬喻宰相用人,自有適當的校量。末了以 反語作結:

  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18

_000018.jpg

以「前人瑕疵」照應宰相用人,以「以杙為楹」照應匠氏成屋,以「進其豨苓」照應醫師治病。細針密線,絲絲入扣。這種寫法,不是秦漢以前人所能及的。

  4.層次分明 層次分明,是說語句組織,材料安排,有一個先後的次序。句子的構造,除了有必需而特意地變式倒裝以外,總以順言的常式句為是;段落的排列,除了有必需而非逆敘不可以外,總以依次順述為是。孟子盡心篇:

  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

「若崩厥角稽首」句,從趙岐到朱熹,到焦循,都不能解釋 得很清楚。直到俞樾才指出這是倒裝句。順言的常式句,就是:「厥角稽首若崩。」(見古書疑義舉例卷一)商朝的百姓聽到武王說是來安寧他們,不是來攻擊他們 的,立即同時跪下叩頭,那樣子就像山崩。因為句子的組織不按順序,不但一般人不懂,連大儒們也解錯了。

  又如曹植與楊德祖書:

   昔田巴毀五帝,罪三王,訾五霸於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

文言文法,地點作副詞附加語,可以擺在述語動詞的前面, 也可以擺在後面(白話只能擺在前面)。所以作者把「稷下」這一地名擺在「毀」、「罪」、「訾」三個動詞的後面。但因為這句話有三個並列的述語,很容易誤認 只有「訾五霸」在稷下,其餘「毀五帝」、「罪三王」又在別處。其實這三件事都發生在稷下。如果把「於稷下」三個字擺在前面「田巴」之下,「毀五帝」之上, 順著讀下來,

19

_000019.jpg

就更加明白了。

  舊高中國文標準本,曾選黃侃的量守日記一則,記遊廬山五老峰情形,末段寫道:

  獨上頭峰,……西望含鄱嶺,嶺上亭觀明晰可見,思尋 魏源所稱三石梁者,無侶無導,悵然而止。此願他年必當達之。抵館已申酉間。登第二峰時,舁人蹠石下望絕壁,有摘蒼耳子者,呼予觀之,予未敢也。第四峰最 高,與第五峰有小徑相連,下瞰絕壁三十尺,未往觀,可惜。夜作詩一首,錄稿別紙。

中間「抵館已申酉間」一句,一定在「可惜」之下,「夜作詩」之上。要不然,申酉間已暮色蒼茫,怎能抵館後又登第二峰呢?如移到「可惜」之下,在館中休息晚餐之後,正好「夜作詩」。寫的人信手雜書,沒定層次,讀的人就晨昏顛倒,摸不著頭緒了。

  文天祥正氣歌,前半首詮釋正氣,從日星、河嶽到人,並列舉十二先賢先烈為證;後半首自述遭遇國難,身在牢獄,惟有追隨前人,死而後已。結構分明。中間寫十二先賢先烈一段尤為層次井然: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

本段分三個小節:第一小節四句,每句以一件東西(簡、筆、椎、節)代表正氣,時代為春秋、秦、漢,依次而下;第二小節也是四句,每句以人身的一部分(頭、血、齒、舌)代表正氣,時代為後漢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