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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魏晉南北朝之文學思想(一)
第一節 建安時代(一)
建安時代,乃文學自覺之時代,亦文學思想轉變之樞鍵也。前乎此者為周秦兩漢,文學依附學術,為扶翼 道德、維繫彝倫之工具,固無獨立生命可言。洎乎建安,時移世異,文運大昌,在自由空氣之彌漫下,文士乃驟然覺醒,以為文學自有其崇高的價值與無窮的生命, 亟宜革除儒家實用之觀念,突破倫理道德之藩籬,而勇向藝術至上的唯美主義之路邁進。加以名士標榜之習,漸染九州,人倫月旦之風,扇揚天下,載筆之倫,乃與 之步調一致,臧否黑白,陟黜篇章,遂使文壇上洋溢蓬勃之朝氣,呈現往古得未曾有之壯觀。文學思想自此而日趨複雜,文學批評亦自此而益臻美備,著其先鞭者, 其魏文帝曹丕乎。《四庫提要‧集部‧詩文評類敍》云:
文章莫盛於兩漢,渾渾灝灝,文成法立,無格律之可拘。建安黃初,體裁漸備,故論文之說出焉,《典論》其首也。
蓋曹氏之前,有論文之實,而無專篇之作,專篇論文,實始曹氏。其論文雖寥寥不及千言,而文學之不朽論、鑑賞論、批評論,以至文體論、文氣論、文德論等,無不畢具,多能言前人之所未言,發前人之所未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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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後世之文學思想、文學創作、文體區分,有極深遠之影響,故曹氏此作,實綰千數百年文學轉移之紐者也。玆將建安一代及稍後文學思想之有關文運升降者,述於左方。
一 曹丕典論論文
曹丕之文學思想,分見於所著《典論‧論文》、〈與吳質書〉、〈與王朗書〉諸文中,而以《典論‧論文》為最要,此篇為中國文學批評之嚆矢,自是以後,始見專門論文之篇章,故曹氏實魏晉文學自覺時代之先驅者。
曹氏雅好文學,以著述為務,《三國志‧魏書》謂其所勒成垂百篇,《隋書‧經籍志》有《魏文帝集》十 卷,《典論》五卷。《典論》原書凡二十篇,據卞蘭〈贊述太子表〉(見《藝文類聚》卷十六),知是書成於為太子時,乃曹氏所精心結撰,故嘗以素書《典論》及 詩賦餉孫權,又以一紙寫一通與張昭,其自喜可知。惜其書久已散佚,今全篇存者,僅《文選》所載之〈論文〉,及《三國志》裴松之注所引之〈自敍〉而已。其他 篇名見於羣書所引者,有〈論太宗〉、〈論孝武〉、〈論周成漢昭〉等十一篇,清嚴可均《全漢文》輯為一卷。
《典論‧論文》雖僅六百餘言,而涵蓋至廣,首先指出古今文人相輕之通病,次言論文應持之態度,次評建安七子詩文之長短,次論文體各有所宜,次論才性各有所偏,末贊文章之不朽,而以成一家言之可貴終焉。今特摻入他文,分加論述。
(一)文學不朽論
曹丕之中心思想,在於確認文學有獨立之生命,與永恆之價值。《典論‧論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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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 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 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於饑寒,富貴則流於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 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視文章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此意漢末王充已數數言之,其論大抵見於《論衡》之〈超奇〉、〈佚文〉、〈書解〉、〈案書〉、〈須頌〉、〈對作〉、〈自紀〉諸篇。〈佚文篇〉云:
文人之休,國之符也,望豐屋,知名家,睹喬木,知舊都,鴻文在國,聖世之驗也。
〈書解篇〉云:
案古俊乂,著作辭說,自用其業,自明於世。世儒(按指說經著)當時雖尊,不遭文儒(按指著作者)之書,其跡不傳。
然 當時文學猶附麗於學術之中,故王充所論,初不專在文學。曹氏觀念中之文章,雖仍不脫漢人窠臼(如文王 演《易》周公制禮皆以為文章之事),然已賦予獨立之價值,不朽之生命,且能一洗儒家氣味,隱然有取代儒家地位之意圖,以視王充,進步已多,蓋新觀念之建 立,要難一蹴而幾也。《三國志‧魏文帝紀》裴注引《魏書》云:
帝初在東宮,疫癘大起,時人彫傷,帝深感歎,與素所敬者大理王朗書曰:『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癘數起,士人彫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餘篇,集諸儒於肅城門內,講論大義,侃侃無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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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春秋叔孫豹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曹氏生丁亂世,兵疫踵起,生命無常,德功難立,故退而著書立說,庶垂休名於後世,與前論相發明。近儒王國維氏頗能推闡曹氏之意,持論甚精,其言曰:
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學家。何則,政治家與國民以物質上之利益,而文學家則與以精神上之利 益。夫精神之與物質,二者孰重,物質上之利益,一時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前人政治上所經營者,後人得一旦而壞之。至古今之大箸述,苟其箸述一日 存,則其遺澤,且及於千百世而未沬。故希臘之有荷馬也,意大利之有但丁也,英吉利之有莎士比亞也,德意志之有哥德也,皆其國人人之所尸而祝之,社而稷之 者。而政治家無與焉,彼等誠與國民以精神上之慰藉,而國民之所恃以為生命者。若政治家之遺澤,決不能如此廣且遠也。(靜庵文集敎育偶感)
又曰:
世人喜言功用,我姑以其功用言之。夫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豈不以其有純粹之知識,與微妙之感情 哉。至於生活之欲,人與禽獸何以異。後者政治家及實業家之所供給,前者之慰藉滿足,非求諸哲學及美術不可。就其所貢獻於人之事業言之,其性質之貴賤,固以 殊矣。至就其功效之所及言之,則哲學家與美術家之事業,雖千載以下,四海以外,苟其所發明之真理,與其所表之記號之尚存,則人類之知識感情,由此而得其滿 足慰藉者,曾無以異於昔。而政治家及實業家之事業,其及於五世十世者希矣。此又久暫之別也。(靜庵文集論哲學家及美術家之天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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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王氏之意,以為文學上可華國,下可榮身,極具崇高之價值。又以為文學家、哲學家、美術家皆優於政治家,若律以叔孫豹之三不朽,則立言遠在立功之上。其重視文學,可以概見,溯厥淵源,則猶曹氏之遺意也。
(二)文學批評論
昔人每以功利或教化之眼光觀察一切文學作品,如詩經與楚辭,乃先秦南北文學之名著,而卜商則謂: 『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毛詩關雎序)王逸亦稱:『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 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嫓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凡不合於『文以載道』之旨者,非遭曲解,即遭擯棄,其阻礙純文學之發展,何可勝言。至於曹氏,乃一掃 前習,還我真面,品騭文學,率以氣勢與個性為標準。其評鄴下諸子之作品云:
王粲長於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巵、圓 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於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 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典論論文)
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仲宣獨自善於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於所善,古人無以遠過。(與吳質書)
一再強調氣勢在文學上之重要性,又反覆說明作家個性與文學風格之關係,在文學批評史上誠屬首見。嗣是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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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遂逐漸清除倫理色彩,遠離教化立場,而蓬勃發展,芳香四溢矣。
曹氏固以新觀念品評同時作家,而品評前代作家,則猶是儒家本色。如較論屈原司馬相如作品之優劣云:
或問屈原相如之賦孰愈。曰:優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窮侈極妙,相如之長也,然原據託譬喻,其意周旋,綽有餘味矣,長卿子雲意未能及已。(北堂書鈔一百引典論論文)
又評賈生過秦論云:
余觀賈誼過秦論,發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制義,洽以三代之風,潤以聖人之化,斯可謂作者矣。(太平御覽五百九十五引典論論文)
儒家教化與致用之文學觀,依稀騰躍紙上,此非曹氏自相矛盾,良以飫讀經書者,要難脫然自外於儒家,而不受絲毫影響,矧儒家學術思想又素為統治階級所喜愛乎。
(三)文學鑑賞論
文學鑑賞帶有批評之成分,衡文必須公正,態度貴能客觀。好異甘酸,是丹非素,固非所宜。文人相輕,貴遠賤近,尤為文學鑑賞之蔽障。曹氏以為非掃除此種蔽障,不足以言鑑賞。玆分論之:
(1)文人相輕 文人相輕之習,無時無之,無地無之,蓋詞壇之通病也。曹氏嚴加指斥曰: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閒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典論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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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又揭舉文人所以相輕之故曰:
夫人善於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敝帚,享之千 金。』斯不自見之患也。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 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自以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同上)
夫文體繁夥,兼善為難,而褊狹文人,每以己之所長,譏人之短,是不識文章之大體也。劉勰嘗申述其意而慨乎言之曰:
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夫古來知音,多賤同而思古,所謂日進前 而不御,遙聞聲而相思也。昔儲說始出,子虛初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既同時矣,則韓囚而馬輕,豈不明鑒同時之賤哉。至於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 下筆不能自休。及陳思論才,亦深排孔璋,敬禮請潤色,歎以為美談,季緒好詆訶,方之於田巴,意亦見矣。故魏文稱文人相輕,非虛談也。(文心雕龍知音篇)
似此作消極之慨歎者實繁,而為積極之建議者蓋寡。獨曹氏云:
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典論論文)
謂可以正『文人相輕』,『敝帚千金』之習也。蓋文學鑑賞之頗平,惟有深於此道者始優為之。易言之,惟有高明作家始有此識見,有此資格,而不流為個人之好惡。劉氏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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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閱喬岳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無私於輕重,不偏於憎愛,然後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文心知音篇)
謂所以袪『賤同』之方也。要之,文學鑑賞必出以至公至正之態度,恢廓宏大之器量,乃可以料正創作上偏頗之失。若暗於自見,明於燭人,但知『賤同』,一味『相輕』,則必流於謾罵而非鑑賞,其貽害文壇,寧有紀極耶。
(2)貴古賤今 崇古抑今、貴遠賤近之惡習,貽害文壇,尤甚於文士之相輕。蓋文人相輕之習,只限於 少數成名作家,而貴古賤今之習,則凡載筆之倫均受沾染。以為前人之作,句句珠玉,今人之作,字字糞土,無視於事理之有殊異,質文之有代變,擧今人鏤肝鉥 腎、嘔心瀝血之創作,不問良莠,不別雅鄭,一筆而抹殺之,長此以往,後人將永難超軼前人,而文化亦將停滯而不能進步,固不止文學一端已也。故曹氏云:
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典論論文)
此項見解,漢陸賈、桓譚、王充已屢言之(詳見新語新論論衡),初非曹氏之創獲。如桓譚云:
親見揚子雲容貌不能動人,安肯傳其書。(新論)
王充云:
俗好高古而稱所聞。前人之業,菜果甘甜,後人新造,蜜酪辛苦。(論衡超奇篇)
又云:
夫俗好珍古不貴今,謂今之文不如古書。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論善惡而徒貴古,是謂古人賢今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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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有淺深,無有古今,文有真偽,無有故新。(論衡案書篇)
儒家信而好古之精神,所予文學界之影響至大,王充為突破傳統之大思想家,反抗之情特著,故不恤與此立異。
經過陸桓王曹諸子之大肆抨擊,文壇上貴古賤今之習,依然如故,及至唐代,且有變本加厲之勢焉。下列三事,可當一臠。
劉知幾史通鑒識篇:
若乃老經撰於周日,莊子成於楚年,遭文景而始傳,值嵇阮而方貴。若斯流者,可勝紀哉。故曰廢興、時也,窮達、命也。適使時無識寶,世缺知音,若論衡之未遇伯喈,太玄之不逢平子,勢將煙燼火滅,泥沈雨絕,安有歿而不朽,揚名於後世者乎。
白居易與元九書:
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僕不能遠徵古舊,如近歲韋蘇州之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不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
柳宗元與友人論為文書:
嗟乎,道之顯晦,幸不幸繫焉,談之辯訥,升降繫焉,鑒之頗平,好惡繫焉,交之廣狹,屈伸繫焉。則彼卓然自得以奮其間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榮古虐今者比眉疊跡。大抵生而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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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則垂聲者眾焉。揚雄沒而法言大興,馬遷生而史記未振,彼之二子,且猶若是,況乎未甚聞著者哉。固有文不傳於後祀,聲遂絕於天下者矣。
或歎知音之稀,或悲時運之移,雖遭遇不同,窮厄各別,所以興慨,其致一也。千載以後之章實齋,更為之扼腕太息曰:
莊子曰:『天下之治方術者,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夫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而皆以己 之所治為不可加,是不自知之過也。天下鮮自知之人,故相知者少也。……凡受成形者,不能無殊致也,凡稟血氣者,不能無爭心也。有殊致,則入主出奴、黨同伐 異之弊出矣,有爭心,則挾恐見破,嫉忌詆毀之端開矣。……人之所以異於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貴者,相悅以解也。賢者不得達而相與行其志,亦將窮而有與 樂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於當時,亦將歿而俟知己於後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迹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絕絃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號者也。(文史通義知難篇)
千古一例,文士同慨,蓋成見已深,積習難改歟。
(四)文體論
昔孔門論詩有四始六義之目,是為文章辨體之權輿。漢揚雄評賦有云:『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法言吾子篇)然滄海片鱗,難窺全貌。蓋古人辨析文體,概以根本思想為主,而不拘於形式故也。至明言文體與內容之關係,則首推曹氏。其典論論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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