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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uly 29,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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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魂歸寂滅,骨肉化為塵。釋老猶自去,何況迷愚人。

  詩中以生必有死的平實道理,破除了道教長生不老、佛教不生不滅的妄說。“玉髓長生術”是道教的用語,“金剛不壞”是佛教的觀念。“釋老猶自去”一句,寫釋迦、老子終歸不免一死,則二教的謊言不攻自破了。

   王梵志詩所展示的生活圖景,主要不是那個社會的上層,而是那個社會的下層。在杜甫以前,文人詩歌是 極少觸及普通民眾生活的,而初唐時期的文人詩歌則可以說是完全沒有觸及。產生在這個時期的三卷本王梵志詩集,不但第一次集中地、大量地表現了社會下層的生 活圖景,而且它觀察生活的角度也和後來關心民瘼的進步文人不同,後者通常是自上而下地俯視勞動人民的生活,並傾注了深厚的同情。王梵志詩則是從社會下層的 內部觀察民眾生活,並作為民眾的一員來抒發自己的痛苦。因此它比文人詩歌更真實、更具體、更深切。也正因為王梵志詩是從社會下層的內部觀察生活,所以它照 亮了社會下層的一些“死角”——那些被文人詩歌所遺忘的角落。例如《工匠莫學巧》第一次以現實主義手法展示了唐代工匠遭受超經濟剝削和人身侮辱的苦情:

   工匠莫學巧(○五五首)

    工匠莫學巧,巧即他人使。身是自來奴,妻亦官人婢。夫婿蹔時無,曳將仍被恥。未作道與錢,作了擘眼你。好人賜酒食,恩言出美氣。無賴不與錢,蛆心打脊使。貧窮實可憐,饑寒肚露地。戶役一槩差,不辦棒下死。寧可出頭坐,誰肯被鞭恥。何為拋宅走?良由不得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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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生市郭兒》和《兩兩相劫奪》(○五二首)則揭示了商人的唯利是圖:

   興生市郭兒(○五一首)

    興生市郭兒,從頭市內坐。例有百餘千,火下三五箇。行行皆有鋪,鋪裏有雜貨。山鄣買物來,巧語能相和。眼勾穩物著,不肯遣放過。意盡端坐取,得利過一倍。

  又如胥吏和鄉官這類人物,在文人詩歌中偶而會出現他們的影子,但是深入描寫他們的作品還沒有看到。梵志詩《佐史非臺補》則是以胥吏為主角,《當鄉何物貴》和《村頭語戶主》(○三一首)則是以鄉頭為主角,使現代讀者對這類人物的活動和苦樂終於有了比較真切的瞭解。

   佐史非臺補(○二八首)

     佐史非臺補,任官州縣上。未是好出身,丁兒避征防。不慮棄家門,狗偷且求養。每日求行案,尋常 恐迸杖。食則衆厨飡,童兒更護當。有事檢案追,出帖付里正。火急捉將來,險語唯須胱。前人心裏怯,乾喚愧曹長。紙筆見續到,仍送一縑餉。錢多早發遣,物少 被頡頏。解寫除卻名,楷赤將頭放。

  這首詩描寫的是佐史為子弟逃避兵役“走後門”和敲榨勒索百姓的劣跡,並提出了將這類佐史解職的正義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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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鄉何物貴(○三○首)

    當鄉何物貴,不過五里官。縣局南衙點,食並衆厨飡。文簿鄉頭執,餘者配雜看。差科取高戶,賦役數千般。處分須平等,併檑出時難。職任無祿料,專仰筆頭鑽。管戶無五百,雷同一例看。愚者守直坐,黠者馺馺看。

下面再看另一首梵志詩:

   天下浮逃人(二七八首)

    天下浮逃人,不啻多一半。南北擲蹤藏,誑他暫歸貫。遊遊自覓活,不愁應戶役。無心念二親,有意隨惡伴。強處出頭來,不須曹主喚。聞苦即深藏,尋常擬相算。欲似鳥作群,驚即當頭散。心毒無忠孝,不過浮遊漢。此是五逆賊,打煞何須案。

  這裏反映了唐代前期的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由於徭役賦稅沉重,大批農民脫離戶籍,逃亡他鄉,以至達到誇張地說“不啻多一半”的程度。這事在史書上雖多有記載,在詩歌中卻衹有王梵志詩專門提到。不過梵志詩對“浮逃人”採取了敵意的態度,可見作者的立場。

  王梵志詩除了廣泛而尖銳地揭示社會矛盾以外,有時也坦露了作者自己的生活態度,如《鴻鵠晝遊颺》的不慕榮華,《家貧無好衣》的清貧為樂,都是耐人尋味的好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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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鴻鵠晝遊颺(一三二首)

    鴻鵠晝遊颺,蝙蝠夜紛泊。幽顯雖不同,志性不相博。他家求官宦,我專慕客作。齋得貳米,鐺前交樛腳。脫帽安懷中,坐兒膝頭著。不羡榮華好,不羞貧賤惡。隨緣適世間,自得恣情樂。無事強入選,散官先即著。年年愁上番,獼猴帶斧鑿。

   家貧無好衣(○六四首)

    家貧無好衣,造得一襖子。中心禳破氈,還將布作裏。清貧常快樂,不用濁富貴。白日串項行,夜眠還作被。

  抱著這種生活態度的人,自然安貧樂道,隱居田里,如《我家在何處》(一二四首)、《吾有十畝田》、《草屋足風塵》(一四五首),便是鄉居生活的寫照。王梵志詩雖然出於眾手,情況各異,但像上面這些詩篇,顯然是生活在鄉間的下層知識分子所作。

   吾有十畝田(一三三首)

    吾有十畝田,種在南山坡。青松四五樹,綠豆兩三窠。熱即池中浴,涼便岸上歌。遨遊自取足,誰能奈我何。

   王梵志詩表達了唐代民間的道德觀念,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孝道。有的描寫了父母養育愛護子女的恩德,如 《一種同翁兒》(○四一首)、《父母生男女》、《孝是前生緣》;有的歌頌了孝子的孝行,如《你若是好兒》;有的斥責不孝的逆子,如《但見母憐兒》(○四三 首)、《夫婦生五男》(二六四首)、《父母生怨家》。即使是那些表現其他題材的作品,作者也往往以孝道作為評判是非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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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道人頭兀雷》批判庸僧說:“虫蛇能報恩,人子何處出?”《天下浮逃人》批判浮逃人說:“此是五逆賊,打煞何須案!》

   父母生男女(○四四首)

    父母生男女,沒娑可憐許。逢著好飲食,紙裹將來與。心恒憶不忘,入家覓男女。養大長成人,角睛難共語。五逆前後事,我死即到汝。

   你若是好兒(○四二首)

    你若是好兒,孝心看父母。五更床前立,即問安穩不。天明汝好心,錢財橫入戶。王祥敬母恩,冬竹抽笋與。孝是韓伯俞,董永孤養母。你孝我亦孝,不絕孝門戶。

   父母是怨家(二七九首)

    父母是怨家,生一五逆子。養大長成人,元來不得使。身役不肯料,逃走背家裏。阿耶替役身,阿孃氣病死。腹中懷惡來,自生煞人子。此是前生惡,故故來相值。蟲蛇來報恩,人子合如此。前怨續後怨,何時逍祖唯?

  有一點值得注意,梵志詩中的孝道內容往往和唐代民間廣泛流行的勸孝佛經相表裏,這些勸孝佛經其實是中土人士所造的“偽經”,表現的是中土固有的孝道思想。例如在敦煌遺書中保存了許多寫卷的“偽經”《佛說父母恩重經》:

  但父母至於行來,東西鄰里,井竈碓磨,不時還家,我兒家中啼哭憶我,即來還家。其兒遙見我來,或在欄車,搖頭弄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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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復曳腹隨行,嗚呼向母,母為其子曲身下就,長舒兩手,拂拭塵土,嗚和其口,開懷出乳,以乳與之。母 見兒歡,兒見母喜,二情恩愛慈重,莫復過此。二歲三歲,弄意始行,於其食時,非母不知。父母行來。值他座席,或得餅肉,不敢啜味,懷挾來歸,向家與子。十 來九得,恒常歡喜。一過不得,嬌啼佯哭。

  造段經文與上引《父母生男女》詩的關係是一目瞭然的。另一種勸孝佛經《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在唐代民間流行亦極普遍,因為是“偽經”,沒有編入《大藏經》,靠著歷代信徒印行送人而流傳至今。其中有“十恩”的頌文,其第八“遠行憶念恩”頌曰:

    死別誠難忍,生離實亦傷。子出關山外,母憶在他鄉。日夜心相隨,流淚數千行。如猿泣愛子,寸寸斷肝腸。

這和另一首梵志詩的內容大約也有關係:

   孝是前身緣(○四五)

    孝是前身緣,不由相倣習。兒行不憶母,母恒行坐泣。兒行母亦征,項膇連腦急。聞道賊出來,母愁空有骨。兒迴見母面,顏色肥沒忽。

  王梵志詩反映的歷史真實,不僅是社會生活的真實,而且是人們心靈的真實。其中不僅展示了人世間的種種困苦圖景,而且展示了人們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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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們看到那個社會的人們,特別是生活在社會下層的人們,他們的思想和情緒,其中有崇高的,也有卑瑣的。王梵志詩的諷刺對象,從統治階級的腐敗,擴展到人們的種種心理痼疾,同時也袒示了作者自己的某些心理病態。請看:

   我有一方便(一三七首)

    我有一方便,價值百疋練。相打長取弱,至老不入縣。

  把這種委曲退讓,自甘失敗的處世哲學當作法寶來兜售,顯然是消極的。又如:

   吾家昔富有(二九三首)

    吾家昔富有,你身窮欲死。你今初有錢,與我昔相似。吾今乍無初,還同昔日你。可惜好靴牙,翻作破皮底。

  作者的本意似乎是諷刺一個暴發戶的洋洋得意,同時也流露出自己的破落戶心理。這使我們想起魯迅筆下的阿Q的一句名言:“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啦!你算是什麼東西!”從這裏我們看到了“阿Q精神”的悠久的歷史根源。總之,王梵志詩不但廣泛地反映了那個社會的生活畫面,也深刻地反映出那個社會的思想情緒,使我們真實地感受到籠罩著那個社會,特別是社會下層的心理氣氛。

  三卷本王梵志詩集的另一主要內容,是大量的佛教詩歌,它們為王梵志博得了“佛教詩人”的聲譽。不過這部分詩歌的重點並不在於闡發高深的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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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是表現民間流行的一些佛教迷信觀念。其中有一組闡發“船若十喻”的佛教哲理詩,是其中較為深奧的。按《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序品》云:

   解了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響,如犍婆城,如夢,如影,如鏡中像,如化。

   其大旨則是發揮“一切皆空”的般若學說。梵志詩《人去像還去》、《一身元本別》、《以影觀他影》、 《觀影元非有》、《雷發南山上》、《非相非非相》、《但看繭作蛾》、《黃母化為鱉》(○八○——○八七首)自成一組,總的主題即是發揮上引般若十喻,闡明 人身不過是因緣假合,本非實有。如《人去像還去》發揮“如鏡中像”之喻,《一身元本別》發揮“如焰”之喻,《以影觀他影》發揮“如影”之喻,《觀影元非 有》發揮“如影”、“如夢”之喻,《雷發南山上》發揮“如虛空”之喻,《但看繭作蛾》發揮“如化”、“如夢”之喻,《黃母化為鱉》發揮“如化”之喻。

   雷發南山上(○八四首)

    雷發南山上,雨落北溪中。雷驚霹靂火,雨激咆哮風。倏忽威靈歇,須臾勢力窮。天地不能已,如女為身空。

  此首發揮“十喻”中“如虛空”之喻,以虛空中雷電霹靂,風咆雨激,雖轟烈一時,而須臾之間,終歸於無,比喻一切諸法,皆如虛空幻化,本非實有。以天地變化,如此不已,比喻人生送往迎來,畢竟是空。《大智度論》卷六云:“復次如虛空,性常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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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謂陰曀為不淨。諸法亦如是,性常清淨,淫欲瞋恚等曀故,人謂為不淨。如偈說:如夏月天雷雨電,陰雲 覆曀不清淨,凡夫無見亦如是,種種煩惱常覆心。……以是故虛空但有名而無實,諸法亦如是,但有假名,而無有實。”按此雖佛經之喻,但《老子》二十三章云: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與梵志此詩何其相似耶?梵志詩畢竟是中土人的著作,雖然闡發的是佛教思想,但也不能排除中國傳統 思想的影響。

   三卷本王梵志詩集中的佛教思想,大量地表現為一種天堂地獄、因果報應的迷信思想,顯示了唐代民間佛 教信仰的實際形態。王梵志詩的通俗性質,它作為下層民眾觀念形態的真實反映,也通過這些迷信思想表現出來。我們知道,唐代民間的佛教信仰,主要是淨土信 仰。王梵志詩中也隨處可見對於西方天堂的無限嚮往,如云“智者入西方”(○一一首),“福至生西方”(○一七首),“應報上天堂”(○二三首)等等,不過 這些嚮往顯得十分抽象縹渺,不像對地獄的描寫那樣活靈活現。試讀《沉淪三惡道》、《雙盲不識鬼》,就像在觀看陰森恐怖的地獄圖一般。

   沉淪三惡道(○○八首);

    沉淪三惡道,負特愚癡鬼。荒忙身卒死,即屬伺命使。反縛棒擊走,先渡奈河水。倒拽至廳前,枷棒遍身起。死經一七日,刑名受罪鬼。牛頭鐵叉杈,獄卒把刀□。碓擣磑磨身,覆生還覆死。

   雙盲不識鬼(○一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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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盲不識鬼,伺命急來追。赤繩串著項,反縛棒脊皮。露頭赤腳走,身上無衣被。獨自心中驟,四面被兵圍。向前十道挽,背後鐵鎚鎚。伺命張弓射,苦痛劇刀錐。

  因果報應是梵志詩中又一隨處可見的思想,如像《審看世上人》(二四九首)所云:“貴賤既有殊,業報前生植。”貧富貴賤皆由前生善惡業因決定。又如:

   人生一代間(○三二首)

    人生一代間,貧富不覺老。王役逼,走多緩行少。他家馬上坐,我身步擎草。種得果報緣,不須自煩惱。

  “馬上坐”指富貴,“步擎草”指貧賤,作者把人世間的不平的原因統統歸結於前生的“果報緣”,為此煩惱衹不過是自尋煩惱,全無必要。因此梵志詩中不厭其煩地奉勸世人為了來生的幸福而“修善”、“造福”,以至出現了這樣極端的詩作:

   家口總死盡(○○三首)

    家口總死盡,吾死無親哀。急首賣資產,與設逆修齋。託生得好處,身死雇人埋。錢遣鄰保出,任你自相差。

  “逆修齋”即生前預先設齋為死後修福。此詩之主人公竭盡現世一切財力,逆修來生渺茫之福,乃至預先計劃不留葬喪費用,而轉嫁給鄰保承擔,可謂是極端的利己主義者。佛教的輪迴轉世之說,煽起人們的貪欲,一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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