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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January 28,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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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和傍晚,我都陪他出去走走,看看附近的這些田園山水。第二天晚上,他為我畫了『寫真』,沒想到第三天他辭別的一刻,忽然又向我索取紙筆,一口氣寫下了這五首詩。

  「更沒想到不久以後,這五首詩很快便傳遍了長安、洛陽一帶,偶然京洛友人來訪,談沒幾句,就會問起『鳥鳴澗在哪裡呀?』我聽了只好苦笑。你看這五首詩每首都有一個狀似景點的名稱,這是當年王侍御的文章呀。我在此隱居修道,哪裡有如此詩情雅興,營建什麼景點呢!」

  聽皇甫岳這麼講,我很訝異,我說:「可是你這雲谿別業……」

  話沒講完,便被皇甫岳的一陣笑聲打斷了,他笑完了才說:「不瞞貴客,這『雲谿』二字,也是王侍御的 文章。你看,他寫這五首詩時,並沒有一個總名,這是回長安以後,他才加上去的。不過我很了解,早晚陪他外出散步時,他環看四周,嘴裡是說了幾次『溪上有 山,山間有雲』。所以我也居之不疑,還託朋友向他要了『雲谿山莊』四個大字,貼在門上。

  「對了,貴客剛才稱我這山居為『雲谿別業』,那就愧不敢當了。祖上雖有人做官,略有產業,但先父和 我們這一輩,兄弟都不少,我因性近山林,所以選分了這一帶的祖產。我在丹陽城裡,並沒有房子,這是我唯一的山莊。我怎能和王侍御比呢,他在長安有官舍,輞 川才算是他的別業。」

  我連連點頭,茅塞頓開。山水雲霞,王維在青年時期即已嚮往,十九歲時所寫〈桃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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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一再詠及溪雲之美:「行盡青溪不見人……遙看一處攢雲樹」、「青溪幾度到雲林」。中年以後,得輞川勝景,營為別業,更可說是徜徉於水雲天地間了,尤其是「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雲」(〈欹湖〉),可以說已經生活在桃花源中。每當暫別輞川,他都是依依不捨,試看:

   依遲動車馬,惆悵出松蘿。忍別青山去,其如綠水何?(〈別輞川別業〉)

  對水與雲的喜愛,王維到老不變,這從晚年所寫〈終南別業〉詩所云:「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可知。

  由此看來,王維把「雲谿」二字題贈給皇甫岳的山莊,應是含有無比稱羨意味的。——不但稱美其地之幽,也羨慕其人之達。想到此地,我對皇甫岳老實的說:

  「先生,我來貴莊,實在是想看一看那五個景點,不不,那五處地點,以便更親切的了解王高人的五首詩;剛才聽先生隨口講出『溪上有山,山間有雲』的話,受益匪淺,因為聽了這話,『雲谿』又何須再解釋呢?因此現在我有點唐突的要求,就是,就是,」

  「你想聽聽我對這五首詩的意見?」

  「正是正是!」

  「方才寒喧時,你說曾經神遊輞川,而且也蒙王高人接待,那時你為何不請教他本人呢?」

  「說的是呀!」我嘆口氣說:「唉,當時蒙王高人與裴秀才不棄,已喜出望外。但那一次心中只有輞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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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其他。現在想起來,有更多的事該向他請教才對。真是時過不再,追悔莫及!」

  「世人往往執著於一事一物,有時是好的;但若因小失大,以非為是,那就得不償失了。唉,其實我一介山民,又那裡知道什麼小大是非呢!貴客見笑了。」

  我一時為之語塞。大約是不忍看到我失望的表情吧,皇甫岳摸摸鬍子,用和緩的語氣說:

  「你畢竟還知道『時過不再,追悔莫及』,看來還是有點根器的。這樣吧,我讓老僕烹茶,我們先出去走走,四面看看,回來一面品茗,一面談談這五首詩,如何?」

  我一揖到地。

四、第一幅字:烏鳴澗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皇甫先生說:那一晚我們在庭院中坐了很久,談道、談佛,彼此都覺得不虛此會。有時也靜下來,四面望望,月光之下,遠山隱隱,看不十分清楚。微風過處,有一片樹葉慢慢飄蕩而下。王侍御還說了「樹葉離枝,飄然無悔,平時我們忙忙碌碌,那裡注意到這些!」後來見到他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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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寫成「人閒桂花落」,才知道詩是應該這麼寫。不過貴客看到的,我院子裡也的確是有桂花樹。只是桂花那麼小,晚間怎看得清?

  半夜裡,很長一段時間烏雲遮住了月亮。最後畢竟雲開月明,灑下了清暉。就在此時,前面那山邊溪澗 裡,傳來陣陣鳥鳴之聲。王侍御靜靜地聽著,然後他先說「這是小鳥的聲音」,後來說「這是大鳥的聲音」。王侍御的耳感真好呀,難怪他在音樂方面也是全才。貴 客,你懂得他說話的意思嗎?

  神遊人語:原來鳥鳴澗並不是一個景點,只因為詩中言及鳥鳴於澗,故取為詩題。其實我們早該想到,何 處山澗無鳥鳴呢?但此詩所詠月出驚鳥而鳴,既不同於梁代王藉的「鳥鳴山更幽」,那是白晝山中的幽趣;也不同於王維自己早年所詠「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 渡水人」,那是宦途失意時的落寞。此詩寫出深夜月出鳥鳴,應是小鳥以為天色已亮,又將有蟲兒可吃;但大鳥叮囑他們,這並非日出,安心再睡。鳥鳴該也顯示出 一種經驗的傳承吧!

  全詩主旨在寫出「閒」與「靜」之可貴,由於人閒地靜,才能見到、聽到一些平時忽略的情景。心以閒靜而定,道由定生,萬事萬物由定中關照,乃能得其玄理。故此詩也寓有對皇甫岳道修生活的一種羨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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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二幅字:蓮花塢

   日日採蓮去,洲長多暮歸。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

  皇甫先生說:這蓮花塢的名稱,實在也是王侍御之文章。以後我讀到他的〈輞川集〉,看到其遊止中亦有 「辛夷塢」一站,乃有所會心。其實王侍御詩所寫五處地點,除少數田畝外,均非我之所有,不過地在周遭,宜於賞心悅目而已。即如那河中的長洲,處處有蓮,人 人可採,並不是那一人一姓的,最多只能說是我所居雲谿山莊附近的風景而已。

  神遊人語:看到了三三兩兩的小船,分散在長洲四面的蓮葉叢中,船上都是年輕的女孩子,有的撐篙,有 的打槳,較大的船上有三四人,較小的形如木桶之上,只有一人。這些勤勞的女孩子,據說早出晚歸,日日如此,正如他們的父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一樣 辛苦。但她們畢竟是女孩子,有時以篙槳撥打河水,相互嬉戲。以往對「畏濕紅蓮衣」一句的解釋,或作「恐怕沾濕了蓮花的紅衣」,但蓮花又那裡怕水呢?現在看 見採蓮的女孩子有穿紅衣的,那麼此句解為「不要弄濕了紅色採蓮人的衣服」似更恰切。且如此才更見採蓮女青春活潑的形象。——由此可見,雲谿山莊的附近,盡 是健康淳樸的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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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三幅字:鸕鶿堰

   乍向紅蓮沒,復出清浦颺。獨立何廇褷,銜魚古查上。

  皇甫先生說:鸕鶿,我們這裡都稱牠叫水老鴉。漁家豢養之以捕魚。說實在的,我們住在這一帶的人,天 天見到牠們,就如同見到農夫在田間耕作一樣,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可是王侍御是北方人,定是很少見到這種情景,尤其是對這種性能獨特,形似黑鬼的鳥類,大 感興趣。記得那天我陪他在河岸邊駐足甚久,他聚精會神的觀看,特別是看到一隻水老鴉從水中冒起,飛向船頭,口中銜著魚,露出後半截魚尾。可能是看見捕了一 隻又大又肥的魚吧,王侍御還鼓掌稱好呢。

  神遊人語:就在那河中長洲的上游,截河為堰,自然是為了魚類易於繁殖生長。有兩位老漁家,停船岸 邊,不時將鸕鶿趕離,促令牠們工作。有一兩隻鸕鶿飛到稍遠處的木查上站立休息,漁人便吆暍著,敦促牠們下水。馴鸕鶿以捕魚,以草繩繫於頸部,這種方法相傳 已久,至今江南水鄉仍偶然能見。然而工作時間長,魚獲量有限,又有季節的因素,年輕人常不願繼承父業,日漸式微。然而盛唐的時代,江南水鄉仍習見飼水老鴉 捕魚吧?皇甫先生說得沒錯,當我把王高人這首詩再讀上一兩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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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體會到一種興奮新奇的觀賞神態,從詩句中流露出來,畢竟我們原先疏於覺察,王高人是北方佬呀!

七、第四幅字:上平田

   朝耕上平田,暮耕上平田。借問問津者,寧知沮溺賢。

  皇甫先生說:貴客適才已然看到,我山莊附近一帶,所見者實僅山水田地及疏落之田家而已。我青壯年時 期,確實與兩個僕從「躬親事南畝」,王侍御當年來訪時,還嘗過我手種自採的蔬果。今僅餘老僕一人,和我一樣不能再任農事操作,早已將田地租出,所得勉可供 我二人溫飽及煉丹製藥之資。王侍御詩中以沮溺相比,委實慚愧。

  神遊人語:這一帶的田地,確實多為上田,古人曾以田地之美惡肥瘠,將田地分為上、中、下三等。王高 人特別以上平田稱之,或者是相對於北方多見山田、梯田才說的吧。至於以長沮、桀溺稱美皇甫先生之既隱且賢,應該也是恰當的。不過《論語‧微子篇》沮、溺冷 淡對待孔子、子路以後,孔子說「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王高人不以古代眾多隱居的賢者來比讚,而選擇了沮溺,很可能正欲借此說明,他王維始終未曾歸隱, 正與夫子相似,有澄清天下之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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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第五幅字:萍池

   春池深且廣,會待輕舟迴。靡靡綠萍合,垂楊掃復開。

  皇甫先生說:王侍御所說的萍池,實際上是一個湖,湖上可以泛舟,可以垂釣,住在湖對岸的人,常常乘 舟往返。此湖離開我莊較遠,故方才未能引貴客前往一探。當年王侍御曾到過湖濱,時逢春日,靠岸邊的一帶,水上滿是浮萍。岸邊的楊柳垂條,直達水面萍上,湖 風一起,就見到了掃萍復合的景象。貴客如果願在敝莊多留一日,明天不妨前去一遊。

  神遊人語:我與雲谿之湖,畢究緣慳一面,但聽皇甫先生說明了,也大致知道,王高人是重視岸邊「靡靡 綠萍」的一角,才視之為一景點,而稱之為「萍池」的吧。真不愧為自然詩的宗師,此詩初看似覺平凡,但仔細推敲,才能知道王高人賞景入微的敏銳功力,因為他 確能把握住那種稍縱即逝的動態美感:風吹垂楊,綠萍合而復開。王高人以山水畫呈現了具體的、形象的、靜態的美感,使詩意永恆;更以自然詩呈現了思維的、意 象的、動態的情景,使畫意常在。通過對〈萍池〉一詩的了解,讓我們更懂得王高人何以如此執著於詩、畫,也更懂得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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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獲益的旅程

  古人曾說,讀萬卷書,或行萬里路,均能獲益無窮。我今嘗試以神遊的方式,突破時空,以有限的學識, 參以可能的推想,去了解析述王維的作品,雖自知為一種「另類」的探討,但由於思考模式不同於傳統,甚至不同於往昔之自我,自然便有了一些不同的看法,至少 個人的感覺是,也頗有獲益之處。現將「神遊雲谿」的心得,述要如下:

  1王維在〈皇甫岳寫真讚〉中,已對所讚之人,頌揚備至,其重點在強調皇甫岳修道有成,奉佛有方;而 〈雲谿雜題五首〉,則是在做其他兩方面的補充,其一是敘述其隱逸生活,有絕對閒靜的一面,亦有朝暮耕耘,自食其力的一面;其二是寫其隱居修道之地,不僅有 山水雲霞之勝,更且與漁農為鄰,民無機心,一片化機,仿彿回到了葛天氏、有巢氏的時代。

  2何以我會認為「雲谿」乃是「王侍御之文章」呢?因為仔細想一想,皇甫岳的居處,如果真的一如王維之有「輞川別業」(有時亦稱「終南別業」),那麼王維的詩題,無疑應是「皇甫岳雲谿別業五首」才對。——這是對「別業」主人應有的禮貌。故本無雲谿,何來「雲谿別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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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何以我又會認為其他五個「景點」,即五首詩分別各具特色的標題,也是「王侍御之文章」,而非皇甫岳自己早已規劃的呢?

  我們先由總體的角度來看,如果皇甫岳的「雲谿」真有自己得意的五個景點,分別早已命名,那麼王維豈能在詩題上概括以「雜題」稱之呢?雜題意為拉雜題詩,是王維謙虛,表示所見不全,即興而為,草率成篇的客氣話。

  再由五首詩分別的命題來看:〈鳥鳴澗〉一詩是寫月夜閒靜時之所見與所聞,尤其鳥鳴於澗,是遠處傳來 的聲音感覺,所以不是景點十分明顯。〈蓮花塢〉寫採蓮女的辛勞活潑,〈鸕鶿堰〉寫鸕鶿捕魚,〈上平田〉寫皇甫岳(或也有其他農夫)早晚耕作,是水中、田間 一般常見的活動情景,皇甫岳不可能以之為景點。只有〈萍池〉,是固定的垂楊與浮萍構成的動景,但皇甫岳會不會鄭重命名為一景點,實成疑問。

  所以我認為,〈皇甫岳雲谿雜題〉之作,應是王維對皇甫岳居處的印象,拉雜題詩,以補充說明〈皇甫岳寫真讚〉中所推許的這位有道之士,是在怎樣的地方,怎樣的生活。也許正是受到皇甫岳的啟示,王維「知南選」後返回長安,才會積極的營建他的輞川別業,亦未可知。

  4.我在「神遊輞川」時,主要是設想由王高人,裴秀才解說他們自己的詩;此次「神遊雲谿」則是設想由雲谿主人皇甫岳解說當年訪問雲谿的王侍御的詩。對我來說,神遊得最為投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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