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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中國是詩歌的國度。自《三百篇》開始,中國詩歌有著悠久的傳統,高超的藝術,歷代名篇佳句,流播人 口,是我國文學創作的最重要樣式之一。唐代詩歌更是我國詩歌光輝燦爛的頂峰,據清代康熙年間編的《全唐詩》所載,詩人有二千三百餘家,詩作四萬八千九百餘 首。近年出版的《全唐詩外編》又搜集了大量唐五代佚詩,唐詩總數已有五萬首以上。但這遠遠不是唐詩的全部,唐人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序云:“起自至德元 年,終於大曆暮年,作者數千。”短短二十餘年的作者就有數千人,則整個唐代詩歌繁榮、詩人輩出的盛況可以想見。
風靡唐代社會的詩歌熱潮也波及到遠在西陲的敦煌地區,敦煌遺書中保存的大量詩歌作品便是證明。其中 既有中原人士的作品,也有敦煌本地人士的作品;有在詩壇享有盛譽的名家鉅製,也有名不見經傳的民間人士乃至學童的作品。這些詩歌的總數有多少呢?至今還沒 有精確的統計。由於對“敦煌詩歌”的界說不盡相同,因此對總數的估計也會有很大的出入。我們估計敦煌遺書中現存的詩歌約有二千首以上,其中大多數是《全唐 詩》不載的佚詩。這些詩歌充分反映了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詩歌繁榮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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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繽紛絢爛的唐五代詩歌百花園地中極富特色的一角。
本書介紹的“敦煌詩歌”,指的就是敦煌遺書中保存的詩歌,也包括唐五代時期莫高窟題壁的個別詩作。 從時間上看,這些詩歌可以分為唐代以前和唐五代(以及宋初)兩個時期。其中唐代以前的,主要是《詩經》、《楚辭》、《文選》、《玉臺新詠》等著名總集或其 注本的殘卷,如《毛詩故訓傳》(鄭玄箋)、《毛詩音》(徐邈撰)、《毛詩正義》(孔穎達撰)、《楚辭音》(釋道騫撰)、《文選》(白文及李善注)、《文選 音》、《玉臺新詠》等,皆係中原著作,其價值是不言而喻的,但多係零碎殘本。研究這些古代詩歌的訓詁音釋著作,另有專門學問,本書不多置詞。唐五代時期的 敦煌詩歌則數量豐富,內容多彩,令人目不暇接,顯示出一派蓬勃興旺景象。本書介紹的重點是唐五代時期。從流傳情況看,它們又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已見於《全 唐詩》及其他著作的傳世詩歌,另一類是歷代不見披載而僅見於敦煌遺書的佚詩。前一類多屬知名詩人的作品,為研究者所習知,敦煌本具有校勘和考訂的重要價 值。後一類則提供了大量嶄新的研究資料,其有助於開拓學術研究領域、增長新知的功效尤為鉅大。本書的介紹側重在後一類作品。
對於“詩歌”所包含的範圍,可以有廣狹不同的各種理解。為了使研究的對象明確而集中,下列作品不在本書討論之列:
一、曲子詞和民間小調,如敦煌本《雲謠集》和各種《五更轉》、《十二時》等,雖然從廣義上說也是詩 歌,不過這些作品是按照固定的曲調歌唱的,自有其特殊體制,與本書所討論的“詩歌”不同。至於被誤認為歌辭類作品而實際上是一般詩歌者,仍在本書介紹範圍 之列。如《敦煌歌辭總編》卷三所收釋貫休所著失調名辭(讚念《法華經}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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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前飛〕(馬毬)等,其實並不是歌辭,而是七言歌行,所以仍在本書討論範圍之內。
二、詞文、俗賦等說唱文學作品,前者如敦煌本《季布駡陣詞文》,通篇是七言韻文,長達六百餘句,約 四千五百字左右,有人稱之為“唐代第一長詩”;後者如敦煌本《鷰子賦》(乙種),通篇基本上是五言韻文,有人稱之為“五言詩”。不過這一類作品是民間藝人 搬演的說唱作品,雖然形式上有類似詩歌之處,但畢竟與詩歌的性質不同,不在本書討論範圍之內。不過也有一些本屬詩歌的作品,因為標題上有“歌”、“賦”之 類的字樣,以及其他原因,而被誤認為其他類型的作品。如多種敦煌寫本都載有“江州刺史劉長卿”所撰《高興歌》,便被《敦煌歌辭總編》作為歌辭收入“補遺” 卷。又如伯三九一六載劉希夷《死馬賦》,有人把它收入《敦煌賦集》;上引《高興歌》又題《酒賦》,也被收入《敦煌賦集》。其實這些作品都是七言歌行,自然 屬於本書討論的內容。
三、佛教、道教的偈頌,採用了齊言句式,表面上也和詩歌有相似之處。不過偈頌在內容上是宣傳宗教義 理,通常都不押韻,而且語言缺乏形象性,文學的意味極其淡薄,甚至完全沒有文學性。既然這類偈頌連文學都算不上,自然不能看作是詩歌,所以不在本書討論之 列。不過像《老子化胡經》卷十所載《玄歌》三十八首,不但形式上具備了詩歌的各種要素(如押韻等),而且語言也較為生動形象,比之魏晉之際流行的玄言詩, 更富有文學趣味,所以本書也加以介紹。
從敦煌詩歌中,我們可以發現一些什麼特點呢?我認為有以下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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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我們發現敦煌詩歌和中原詩歌的聯繫是十分密切的。敦煌遺書中保存了許多中原詩歌名篇,這是敦 煌人士熱愛中原詩歌的證明。中原詩歌是唐代詩歌的主流,正是這些優秀的中原詩歌,哺育了敦煌本地許多代詩人的成長。這種血肉聯繫反映了它們在文化傳統上的 一致性,即使在敦煌與中原的聯繫一度中斷的時期,這種一致性仍然強烈地表現出來。
第二、我們發現敦煌詩歌雖然是在中原詩歌的哺育下成長的,但同時保持著自己鮮明的個性。展讀敦煌詩 卷,幾百年間敦煌地區巨大的社會變遷,瑰麗的邊地風光,多彩的民情風俗,都一一呈現在讀者面前。由於史書的簡略而幾乎被人們遺忘的這個地區的歷史,通過敦 煌遺書,其中也包括敦煌詩歌的記載,重新被人們認識。即或是敦煌遺書中的那些中原地區的詩歌,也通過敦煌人士不自覺的篩選,曲折地反映了當地人士的興趣和 願望。
第三、我們發現敦煌詩歌中的宗教詩歌,主要是佛教詩歌,佔有很大的比重。這固然由於敦煌是佛教名 城,保存敦煌詩歌的莫高窟是佛教勝蹟,同時也由於唐五代的社會是宗教氣氛,特別是佛教氣氛十分濃厚的社會,因此這類宗教詩歌是廣泛流行的。由於中國的歷史 上幾乎沒有政教合一的傳統,宗教文學歷來不受重視,沒有得到應有的研究,以致人們幾乎忽略了宗教文學的存在。然而這卻是一個巨大的事實,敦煌詩歌中佛教詩 歌的重要份量是當時文學實際狀況的真實反映,我們有必要對佛教詩歌給以恰如其分的介紹。
第四、我們發現敦煌詩歌中保存了大批下層人士和民間的作品,這些作品或許在藝術上還稍顯稚拙粗糙,但是卻帶有通俗鮮活的色彩,如實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生活的真面目,為詩壇帶來一股清新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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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唐詩》中這類作品保存得很少,因為在時間的長河中它們是首先被淘汰的對象。然而由於特殊的歷史機緣,敦煌詩歌中保存了很多民間作品,這難道不值得我們特別地珍視和介紹嗎?
下面我們把敦煌詩歌分為五類介紹,即:
一、文人詩歌;
二、釋道詩歌;
三、民間詩歌;
四、鄉土詩歌;
五、王梵志詩。
以 上的分類並不是並列的。本來前三類詩歌,即文人詩歌、釋道詩歌、民間詩歌,已經大致可以概括全部敦煌 詩歌了。我們從中特別提出鄉土詩歌單獨作為一類,是因為敦煌詩歌中保存了相當數量的敦煌本地人士的作品,具有濃烈的鄉土氣味,把這類作品單獨作為一類介 紹,既符合現存敦煌詩歌的實際結構,又能突出敦煌詩歌的鄉土特色。至於王梵志詩,是一個數量可觀的獨特詩歌群體,現存約三百九十首左右,它們的作者是一些 不知其名的僧侶、下層知識分子等身份各不相同的人士,它們的創作時間延續了大約幾個世紀,它們的內容兼有世俗詩歌與宗教詩歌的不同性質。然而逭些本非一人 一時所寫的作品,又都用“王梵志詩”的名義集合在一起,在內容上和藝術上顯示出共同的特色,形成一個整體。“王梵志詩”既難以歸屬於上述任何一類,同時又 是敦煌詩歌中獨具特色和重要意義的一部分,因此把“王梵志詩”單獨作為一類介紹,是最為恰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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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人詩歌
第一節 敦煌文人詩歌概況
這裏說的“文人詩歌”,指的是敦煌遺書中保存的中原文人創作的詩歌,敦煌本地詩人的作品留待第四章 介紹。自從漢武帝設立河西四郡開始,敦煌地區就和中原地區建立了密切的聯繫。在安史之亂以前的唐代全盛時期,中原地區高度發展的文化曾經源源不斷地湧進敦 煌地區,推動著敦煌地區文化的同步發展。中原詩人精美絕倫的詩篇也在敦煌地區廣泛傳播,受到敦煌人民的熱愛,哺育著敦煌詩人的成長。就是在後來敦煌地區和 中原地區一度隔絕的情況下,這種文化上的交流仍在不絕如縷地延續著。敦煌遺書中保存的中原文人詩歌,衹是當時在敦煌地區流傳的中原文人詩歌的很少的一部 分,然而已經具有極其珍貴的價值了。這些詩歌,主要以專集、選集和零篇的方式保存在敦煌遺書中。
一、專集
千年以前的唐人詩集,許多已經失傳,有的經過後人改編,面貌全非。敦煌保存的中原文人的詩歌專集,猶是當年實物,於焉可以窺見唐代詩集的真實面目。其間又可分為個人詩集及詩集注本兩類。
個人詩集有《高適詩集》殘卷,存詩三十六題,五十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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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民《敦煌古籍敘綠》卷五云:
《高適詩集》殘卷,起《答侯少府》,至同呂判官從大夫破洪濟城迴登積石軍七級浮圖作,共得三十六 題,詩若干首,惟首尾兩篇有殘缺。書法雅非上駟,亦秀整可觀;避唐諱甚謹,的是唐人所書。校以今本,獲佚詩三篇:曰《雙六頭賦送李參軍》,曰遇崔二有別, 曰奉贈平原顏太守。考新唐書適本傳及藝文志,並稱適有集二十卷,而四庫所據汲古閣影宋精鈔本,實僅十卷,則二十卷本宋代流傳已罕。余在敦煌殘卷中,別獲一 唐詩選本(伯二五五二),載適詩三十九題,內兩題不見今本。文獻通考著錄適集外詩一卷,文一卷,疑為宋人據選集輯捕,非獲見二十卷本也。
兩唐書本傳:“適年五十始為詩,每一篇已,好事者輒傳布。”又奉贈平原顏太守詩序:“今南海太守張 公之牧梁也,遂奏所製詩集於明主。”按張公即張九皋,是天寶初載,適已有集進奏於朝;自是傳鈔當益廣,卷帙亦必各自不同。顏真卿為平原太守,在天寶十二 載,贈詩者作於是年或次年,為進奏本所無,而今本亦不載。按今本適詩,多為在哥舒翰幕中作品,其在天寶十二載以後者殊尠,疑當編成於進奏本後,此卷子本以 前,然此卷亦非最後定本也。此外斯七八八號卷子起自高適《古大梁行》後半“(遺)墟但見狐狸行”以下,及《燕歌行》全篇,或許也是高適詩集殘卷。
詩集注本,則有斯五五五、伯三七三八兩種張庭芳《李嶠雜詠注》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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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卷筆跡相同,殆本為同一寫本之殘片,斷裂後分藏於倫敦、巴黎兩地。王重民《敦煌古籍敍錄》卷五云:
斯坦因所得五五五號,為殘詩十七行,有注;伯希和所得三七三八號,僅六行,詩注均相似,書法亦 同,知為同書,恨不知書名及撰人姓氏。劉修業女士為東方語言學校編所藏華文書目,偶檢《佚存叢書》本《李嶠雜詠》,謂此即《雜詠》殘卷,余檢閱良然。更閱 卷端張庭芳序,而知此殘卷詩注,即張庭芳所撰者。斯氏卷始詠《銀》末三句,訖《布》,共六首又三句,在《佚存》本《玉帛部》十首中。伯氏卷存詠《羊》未二 句,詠《兔》詠《鳳》各一首全,詠《鶴》僅存開端二句。詠《鳳》詩前有“靈禽十首”一目,則知《全唐詩》無子目者,或因從類書輯出也。然《佚存》本《靈 禽》部在《祥獸》部前,卷子本反是,蓋《佚存》本與張庭芳注本不同也。《佚存》本文句與《全唐詩》所輯大致相同,卷子本《錢》至《帛》六詩中,其末二句每 與《佚存》本不同,詠《兔》詠《鳳》亦如之。然則庭芳所據,固別一本也。
二、選集
唐五代時期既為詩歌的黃金時代,詩學昌盛,詩集盛行,時人所編的詩歌選集亦紛紛出現。明胡震亨《唐 音癸籤》卷三一載唐五代人選唐詩,已有三十餘種之多,胡應麟《詩藪》雜編卷二所載唐人選唐詩,又有《癸籤》不載者數種。其流傳至今者,有芮挺章編《國秀 集》、殷璠編《河嶽英靈集》、高仲武編《中興間氣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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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合編《極玄集》、陸龜蒙編《松陵集》、韋莊編《又玄集》、韋縠編《才調集》等,其餘則但見於著錄而已。至於當時實際存在而現今失傳、且不見於著錄者,又不知凡幾。幸而在敦煌遺書中,尚保存了若干種唐人選唐詩殘卷,使我們尚可彷彿想見當時詩歌受到社會廣泛喜愛的情況。
伯三七七一、斯二七一七《珠英學士集》殘卷,是敦煌唐詩選集中唯一見於歷代著錄者。王重民《敦煌古籍敍錄》卷五云:
伯三七七一與斯二七一七兩殘卷,筆跡相同,斯氏卷馬吉甫詩前,有“珠英集第五”一行,故知同為《珠 英學士集》殘卷。考《新唐書‧藝文志‧總集類》:“《珠英學士集》五卷,崔融集武后時修《三教珠英》學士李嶠,張說等詩。”(《玉海》卷五十四引,尚有 “詩總二百七十六首”一句。)又《唐會更》卷三十六云: “大足元年十一月十二日,麟臺監張昌宗撰《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成,上之。初聖曆中,上以《御 覽》及《文思博要》等書,聚事多未周備,遂令張昌宗召李嶠、閻朝隱、徐彥伯、薛曜、員半千、魏知古、于季子、王無競、沈佺期、王適、徐堅、尹元凱、張說、 馬吉甫、元希聲、李處正、高備(《玉海》卷五十四引作喬備,不誤)、劉知幾、房元陽、宋之問、崔湜、常元旦、楊齊哲、富嘉謩、蔣鳳等二十六人同撰。”所舉 撰人,概在此兩殘卷中。是集《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並著錄,則宋時猶存。《讀書志》云:“預修書者凡四十七人,崔融編集其所賦詩,各題里爵,以官班 為次。”所述尤與殘卷相合,則此兩卷為《珠英學士集》無疑。自是集散佚,諸家詩或不盡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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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 與《全唐詩》相校閱,伯氏本:載元希聲詩二首,《贈皇甫侍御赴都》第二律與第二首,並不見《全唐 詩》。房元陽二首,楊齊哲二首,房、楊詩《全唐詩》不載。胡皓七首,喬備四首;胡四詩,喬二詩,《全唐詩》失載。斯氏本沈佺期十首,李適三首,崔湜九首, 劉知幾三首,王無競八首(實僅七首),馬吉甫三首;沈詩今存,劉、馬二家全佚,李詩佚一首,崔、王二家各佚四首。合得佚詩二十七首,並輯入《敦煌詩錄》 中。
按喬備詩實際衹佚一首(《雜詩》)。其《秋夜巫山》一首,王重民收入《補全唐詩》者,已見於《全唐詩》卷八八二(補遺一),並非佚詩。又胡皓之名不列於《唐會要》二十七人之中,是由於《唐會要》所列名單並不完備,《郡齋讀書志》云“四十七人”,胡皓當在此數中。
敦煌遺書中的其餘唐詩選集(有些是詩文合選),多數很可能是一般習詩者選抄,供自己使用,並未廣泛 流傳。不過唐代詩學昌盛,全民詩歌欣賞水平很高,所以這些不見著錄的唐詩選本,所收作品多有可觀,其中尤以伯二五五二‧二五六七(兩卷係同一原卷斷裂者) 和伯二五五五兩種最為重要。這些選本主要有:
斯五五五,劉銘恕《斯坦因劫經錄》著錄為《唐人選唐詩》,說明:“殘存李義府侍宴詠烏(見唐詩紀事),宋之問詠壁上畫鶴,前鄉貢進士樊鑄上禮部李侍郎詩十首(現存九首)。”楚按樊鑄詩《全唐詩》不載。
斯二○四九,《斯坦因劫經錄》著錄為《古賢集》,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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