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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June 9,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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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一節言陸氏文賦所舉文體未盡,而自言圓鑒區域,大判條例之超絕于陸氏。案文賦以辭賦之故,擧體未能詳備。彥和拓之,所載文體,幾于網羅無遺。然經傳子史,筆劄雜文,難于羅縷。視其經略,誠恢廓于平原。至其詆陸氏非知言之選,則亦尚待商兌也。(文心雕龍札記總術篇)

言陸氏論文體以辭賦出之,故未能圓該,極具卓見,足以杜悠悠之口。

  第三:陸賦歷擧各體而不及傳狀之屬,是即文筆之分。(說詳阮福文筆考)蓋陸氏以傳狀乃應用之文,而非美術之文。易言之,傳狀祇能謂之『筆』,不能謂之『文』,故不在評論之列。此種思想於後世文筆說有積極啟導作用。

  第四:自陸氏『詩緣情而綺靡』之說出,引起文壇極大震撼,其後詩界遂釐然分疆,溫柔敦厚者為一派,作者多為社會詩人,緣情綺靡者為一派,作者多為唯美及香奩詩人。陸氏神來一筆,竟成唯美香奩二詩派之初祖,得非不虞之譽耶。

(六)模擬論

  模擬有廣狹二義:廣義的模擬,乃是作者在閱讀前人或他人著作時,體會其精神,領悟其義蘊,吸收其知識,了解其背景,再加以分析、歸納、過濾,擷其精而遺其粗,啜其醴而棄其糟,變成一種新的意識型態,然後從事創作。文賦云:

   傾羣言之瀝液,潄六藝之芳潤。

   收百世之闕文,採千載之遺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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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陸機之文學思想係傾向於廣義的模擬。至狹義的模擬,則或剽竊前作,或漁獵文史,以為己有,此類作 品,終必淪棄。若以昆蟲為喻,模擬手法之高者,有若『蠶吐絲』,其中焉者,有若『蜂釀蜜』,其下焉者,則直類『螞蟻大搬家』。前二者為廣義的模擬,行乎古 今,通乎中外,人人得而用之。後者乃為狹義的模擬,君子所不取也。文賦云:

   謝朝華於已披,啟夕秀於未振。

意謂文學創作,不可蹈襲陳言,而須言前人所未言,發前人所未發者,乃為得之。又云:

   雖杼軸於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苟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

尤在強調文必己出,偶有雷同,亦須割愛。若一味因襲模擬,終身役於古人,則傷廉愆義,不足算也。

  陸機既反對狹義的模擬,其作品亦能劍履相及,如樂府、擬古諸詩,率以排偶句法為之,以是駢絲麗片,充牣篇章,與兩京之鉛華弗御者,固有間矣。

  模擬為文章作法之一,不可廢,亦不宜廢,尤不容廢,其先須與古人合,其後須與古人離,運用之妙,但存乎一心耳。惟自陸機以後,聚訟紛紜,莫衷一是,至明之叔季,更達於高潮。今不暇博引,特遴載一二,以見歷代學者對此事之關注。

  蕭綱與湘東王書:

   比見京師文體,懦鈍殊常,競學浮疏,爭事闡緩,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興,正背風騷。若夫六典三禮,所施則有地,吉凶嘉賓,用之則有所。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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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傳。

  王季薌古文辭通義:

   要而言之,古來文家有喜新惡舊兩種之習。惡舊之說,如陸土衡則云:怵他人之我先。韓退之則云:惟 陳言之務去。喜新之說,李文饒則云:譬諸日月,雖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皇甫持正則曰:意新則異於常。兩者之外,猶有化舊為新之說,昌黎有師其意不師其詞 之語。山谷取陳言入翰墨,有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之喩。皆推陳出新者所宜知也。佔畢叢談有云:陳同甫論作文之法曰:經句不全兩,史句不全三,此猶有用書之迹 也。又曰:似使事而不使事,似不使事而使事,則用書而化矣。艾東鄕曰:胸中有書,筆底無書,則并不知其為書矣。此斯道淺深之辨也。

蕭氏鑒於梁代文士但知模擬經史,不知脫化創新,已嚴重阻礙文學之進化,故大肆抨擊,以矯時弊。王氏則備列各家之說,示後學以南針,庶幾模擬一道,不致為妄庸者所濫用。

(七)文病說

  陸氏指出世人之著述,其病甚多,茲臚列如左:

  ﹝一﹞前後失應

   或託言於短韻,對窮迹而孤興,俯寂寞而無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絃之獨張,含清唱而靡應。

    言文辭前後失應,乃文短事寡之故。

  ﹝二﹞姸蚩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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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寄辭於瘁音,徒靡言而弗華,混姸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雖應而不和。

    言文章有如音樂,應而不和乃姸蚩混同之故。

  ﹝三﹞理虛情寡

   或遺理以存異,徒尋虛以逐微,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猶絃幺而徽急,故雖和而不悲。

    此亦以音樂喻文章,言和而不悲乃理虛情寡之故。

  ﹝四﹞偶俗媚世

   或奔放以諧合,務嘈囋而妖冶,徒悅目而偶俗,固聲高而曲下,寤防露與桑間,又雖悲而不雅。

    此亦以音樂為喻,言悲而不雅乃偶俗媚世之故。

  ﹝五﹞質多文少

   或清虛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闕大羹之遺味,同朱絃之清氾,雖一唱而三歎,固既雅而不豔。

    言創作詞藝,當文質並重,若尚質太過,則文必不美,如大羹之缺乏真味,雅樂之不能動人。

(八)文學創作論

  曹丕典論論文云:『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故能之者偏也。』又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意謂人之才性各異,故成就亦異。陸機深受曹氏影響,故論文學創作,亦較偏重才氣方面。茲分述之:

  (1)天才 文心雕龍神思篇云:『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故文學創作,關乎才性者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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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風格,成文遲速,相去懸絕者多矣。昔人所謂『元輕白俗』,『郊寒島瘦』,乃作品風格之關乎才性者。唐人云:『潘緯十年吟苦鏡,何涓一夕賦瀟湘。』(楊慎丹鉛總錄引)宋人云: 『閉門覓句陳無已,對客揮毫秦少游。』(宋長白柳亭詩話引)此成文遲速之關乎才性者。畫家亦云:『思訓經年之力,道元一日之功。』(丹鉛總錄引)則美術之才亦有遲速,不獨文學也。文賦云:

   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齒。紛葳蕤以馺遝,唯毫秉之所擬,文徽徽 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攬營魂以探賾,頓精爽於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 意而寡尤,雖茲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

陸氏以一己之創作經驗,而論定遲速之故。天分高者,自能『率意而寡尤』,天分低者,則難免陷入『竭情多悔』之苦境。故陸氏乃一『創作天才論』者。

惟陸氏所謂天才,有時又包括學力而言。

 彼瓊敷與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窮,與天地乎並育。雖紛藹於此世,嗟不盈於予掬。患挈瓶之屢空,病昌言之難屬。故踸踔於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恆遺恨以終篇,豈懷盈而自足。懼蒙塵於叩缶,顧取笑乎鳴玉。

此言古之佳文難得,蓋才力有以限之。而自己腹儉才嗇,亦時發庸音,見嗤高明,固其宜也。

(2)情感 文學與情感密不可分,人皆知之。尚書舜典云:『詩言志。』詩經關雎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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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是皆重視情志之明證。惟古人重視情志,目的在加強美刺之功用,無關個人情志之抒發。真正以個人為本位而暢談文藝,以情感為創作活動之心理依據,不帶任何政教色彩者,則自陸機始。文賦云:

   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於典墳。遵四時以歎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懍懍以懷霜,志眇眇而臨雲。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

又云:

   每自屬文,尤見其情。

又云:

   詩緣情而綺靡。

皆所以探文之本者也。夫文學創作之目的,無非在發抒一己之情感,故文學不能脫離情感而獨立。必有其情者始克有其文,無其情而強以為文,不流於矯揉做作,必流於無病呻吟,求其感人,寧可得耶。西哲紐曼(Newman)曰:『文學為思想之表現,而感情乃思想之主。』誠深造有得之言也。

  曹魏為文學自覺之萌芽時代,鄴下諸子多能擺脫禮教桎梏,而從事抒發情感之創作,然無理論以導之,遂 使純文學不能有大發展。直至陸機文賦問世,緣情主義之創作理論乃告建立,終成六朝文學思想之主流,其後『以情緯文,以文被質』(宋書謝靈運傳中語)之作品 乃大量出現,而形成一個『有情世界』(別於先秦兩漢之『無情世界』)。故稱太康為文學自覺之茁壯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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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甚切當。

  (3)想像力 想像力昔人謂之構思,劉勰謂之神思,與情感同為文學重要之生命,亦為創作時心靈活動之主體,作品能否達到藝術上之最高成就,胥視想像力之豐富與否以為斷。文賦云: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其致也,情瞳矓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羣 言之瀝液,潄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於是沈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翩,若翰鳥纓繳而墜曾雲之峻。收百世之闕文,採千載 之遺韻。謝朝華於已披,啟夕秀於未振。觀古今之須臾,撫四海於一瞬。

又云:

   罄澄心以凝思,眇衆慮而為言。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

此言上極九天,下極重淵,以至渾噩蒙昧之遠古,杏冥難知之未來,均可藉想像力加以濃縮至作家之思維空間,而絡繹奔赴於筆底。自來偉大作家,無不依恃此種想像力以創造振鑠千古之作品。此則陸氏文學思想之精華所在,所宜大筆特書者也。

  (4)靈感 今之文人,喜言靈感(inspiration),以為此說來自西方,實則一千六百餘年前陸機卽已道及,而與想像力同為陸氏之創見。文賦云:

   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

所謂『應感』(卽今人所謂靈感)云者,卽靈敏的感受性,所謂『通塞』云者,卽靈感之通塞也。如何使內容與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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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與修辭兩臻其美,靈感實有以先之,故凡載筆之倫,無不重視靈感。下筆千言、倚馬可待者,以有靈感 也,繞屋三匝、莫著一字者,以無靈感也。當靈感來時,無論文人撰文,詩人賦詩,以至美術家作畫,音樂家譜曲,均須把握住此剎那間之機會,勿使輕易失之,始 能筆頭生花,若有神助。但靈感方濃時,不可遏止其發露,而靈感未至時,亦不可蓄意醞釀。故陸氏又云:

   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脣齒。紛葳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擬。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

若靈感已失時,更不可勉強握管,蓋時機未熟,勉強為之,必致徒勞無功。故又云:

   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攬營魂以探賾,頓精爽於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

陸氏雖極力描繢靈感之動靜,而苦於不明其通塞之故。故又云:

   雖茲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

蓋靈感乃一抽象之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嗅而無味,觸而無形,欲求通塞,談何容易,希世文豪尚且如此,況常人乎。

  ※  ※  ※

  綜觀陸氏文賦,述先士之盛藻,陳作文之利害,涵義弘深,牢籠萬有,文事妙諦,幾盡其中。即後來文心雕龍洋洋數十篇之理論,亦係本諸文賦而加之詳密者。誠可謂中國修辭說之濫觴,文學批評之傑構也。惟陸氏以賦體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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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難屈曲洞達,洪纖靡遺。故劉勰評其『巧而碎亂』(文心序志篇),鍾嶸譏其『通而無貶』(詩品序),皆未能曲體其為文體所囿,致無法周洽該備也。黃季剛先生乃為之辯護曰:

   碎亂者,蓋謂其不能具條貫。然陸本賦體,勢不能如散文之敍錄有綱。此與總術篇所云:昔陸氏文賦,號為曲盡,然汎論織悉,而實體未該。皆疑少過。(文心雕龍札記序志篇)

許文玉氏亦曰:

   陸機文賦,妙解情理,心識文體,自可謂之通矣。但仲偉謂其無貶,則殊不見然。賦中明有雖應不和,雖和不悲,雖悲不雅,既雅不豔云云,即區分褒貶之證也。(文論講疏鍾嶸詩品)

皆能深得陸氏之旨者也。駱鴻凱氏在所著文選學中,較論文賦與文心,有極公允之斷語,於陸賦尤推挹備至。其言曰:

   唐以前論文之篇,自劉彥和文心而外,簡要精切,未有過於士衡文賦者。顧彥和之作,意在益後生,士 衡之作,意在述先藻。又彥和以論為體,故提綱疏目,條秩分明。士衡以賦為體,故略細明鉅,辭約旨隱。要之,言文之用心,莫深於文賦,陳文之法式,莫備於文 心,二者固莫能偏廢也。

二者誠如隋珠趙璧,皆吾國文苑中之瓌寶也。

      二 陸雲與兄平原書

  陸雲字士龍,與兄機有二陸之稱,皆太康文學之弁冕。其文學理論率見於與兄平原書三十五首中,雖買菜求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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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失之宂濫,而汰沙揀金,亦往往見寶。劉師培中古文學史云:

   陸雲答兄平原書多論文之作,於文章得失,詮及細微。其于前哲,則伯喈仲宣之作,多所詮評。其于時賢,則張華成公綏崔君苗之文,並多評竅。二陸工文,于斯可驗。(魏晉文學之變遷)

所言甚是。爰為分析歸納,著之於篇。

  (1)貴自然 陸雲評論文章,每以『清』字為言,所謂『清』,即今語所謂『自然之美』。言文之美者,無須雕琢,宜純任自然。

   省述思賦,流深情至言,實為清妙,恐故復未得為兄賦之最,兄文自為雄,非累日精拔,卒不可得言。文賦甚有辭,綺語頗多,文適多體,便欲不清,不審兄呼爾不。

   雲今意視文,乃好清省,欲無以尚,意之至此,乃出自然。

妙若文賦,尚嫌『綺語未盡』,其重質素,顯然可見,與乃兄之尚藻采者異趣。

  (2)貴新 六朝文士,喜以『新』字與人,其風蓋始於士龍。士龍以乃兄之作,往往推陳出新,故深喜之,一再以新字相許。

   漏賦可謂清工,兄頓作爾多文,而新奇乃爾,真令人怖,不當復道作文。

   蔡氏所長,唯銘頌耳,銘之善者,亦復數篇,其餘平平耳。兄詩賦自與絕域,不當稍與比校。張公昔亦云,兄新聲多之,不同也。

蓋文學自覺至此已逾六十年,加以太康時代,河清海晏,文運大昌,求新求變之風,彌漫天下,作品之精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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