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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揆其論詩,多與袁枚性靈詩論相通者,如主才學並重:
夫才須學也,學貴識也,才而不學,是為小慧,小慧無識,是為不才,不才小慧之人,無所不至,以纖佻輕薄為風雅,以造飾標榜為聲名,炫耀後生,猖披士女,人心風俗流弊不可勝言也。(文史通義卷一婦學)
論詩又主真,詩真則溫厚,不可以人廢之也:
名妓工詩,亦通古義,轉以男女慕悅之實,託於詩人溫厚之辭,故其遺言雅而有則,真而不穢,流傳千載,得耀簡篇,不能以人廢也。(文史通義卷一婦學)
主才學識並重,不以人而廢詩,何嘗不見性靈說之主張,然章氏似乎觀之未細,察之未深,如是才學並重之袁 枚,偏云其「不才小慧,纖佻輕薄」;又評袁枚為「不學之徒,無端標風趣,盡抹邪正貞淫,而使人但求風趣者,非聖無法云云,甚至言「春風花樹多蝴蝶,都是隨 園蠱變成」(題隨園詩話)則已離論詩之旨,而涉及人身詆毀,實為一偏之見,已為後人所詬病也。
四洪亮吉
洪亮吉生於乾隆十一年,小袁枚三十歲,深受袁枚影響,論詩亦主性靈,如云:
今世士惟務作詩而不喜涉學,逮世故日膠,性靈日退,遂皆有江淹才盡之消矣。(北江詩話卷三)
可知洪氏主才學並重,唯恐無性靈,又恐性靈之弊生矣,欲以學救之,論詩亦面面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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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正公允,不重古薄今,以性情為本,至若言情之作,乃求魂夢往來,以達真至,如云:
一事皆須持論平,古人非重我非輕,………
塵羹土飯真拋卻,獨向毫端抉性情,(更生齋詩卷四)
故論詩主性情,不重格調,嘗擧詩之可傳者有五,以性情居首,氣趣居中,格調居後,所謂性情,須以至性至 情流露者,自經史以至詩文集,自上古以至目今,乃無代無之,情之纏綿悱惻,令人可以生,可以死,可以樂,三百楚騷,皆如此也,真可謂天地之性,日月之靈, 用情雖不同,其感人之狀則一也,又主趣,如天趣,生趣,別趣者也,至若落於格律,則已入下乘,如袁枚所云:「有格則無情也」,洪亮言以為於格律乃有所失, 如云:
本朝邵子湘,方望溪之文,王文簡之詩,亦不免有此病,則拘拘於格律之詩也。(北江詩話卷二)
又批評于麟、空同輩,規倣漢魏盛唐,竄易古人,此論皆袁枚之意也,洪氏生此袁蔣趙名家籠罩、性靈風行之際,不隨眾過譽,亦不隨眾而毀也:
乾隆中葉以後,士大夫之詩,世共推袁王蔣趙矣,然其詩雖各有所長,亦各有流弊,好之者或謂突過前哲,而不滿之者,又皆退有後言,平心論之,四家之傳,及之久與否,亦均未可定。(北江詩話卷五)
於此,可知洪氏論詩之態度,雖主性情,與袁枚有其同者,亦有其異者,東坡評徐凝瀑布詩為惡詩,袁枚不以為然,而洪亮吉則以為是,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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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凝廬山瀑布詩;終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東坡以為惡詩是矣。(北紅詩話卷五)
詩論有同者,有異者,同者不掩其是,異者不諱其非,如云:
袁大令枚詩有失之淫豔者,然如春花不紅不如草,少年不美不如老,亦殊有齊梁間歌曲遺意。(北江詩話卷三)
又云:
詩固忌拙,然亦不可太巧,近日袁大令枚隨園詩集頗犯此病。(北江詩話卷一)
洪亮吉深體詩道廣大之義,知詩不可一言以囿之也,故知忌拙,亦不可太巧,不可淫豔,但何妨以真性情出 之,張維屏評其詩有真氣在,畢秋帆評為奇思獨造,遠出常情,法式善則評其天才飈擧,袁枚嘗言才者情之發,皆謂亮吉有真性情也。黃仲則客死汾州,洪亮吉千里 奔喪,與袁枚之至性至情,又如出一轍也,既有真性情,乃知人必有不及者,以性情固不過詩之一端,卽唐宋大家,亦不能諸體並美,故雖反對格調,於德潛不為格 律所拘之詩,極為推崇也:
近時沈文慤德潛,七夕感事一篇,極自然亦極大方其一聯云;只有生離無死別,果然天上勝人間。蓋沈時悼亡期近故也。(北江詩話卷四)
洪氏論詩,雖以性情,不關人品,而洪氏則以為,詩以性情,可見人品,讀丹徒李明經御性孤潔,詠佛手柑云:自從散罷天花後,空手而今也是香,如皋吳布衣性簡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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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詠風箏云:直到九霄方駐足,更無一刻宜低頭,讀之而二君性情畢露,由性情以見其人品,如此以立詩品,以正詩敎,不亦可乎?故云:
詩人不可無晶,至大節所在,更不可虧,杜工部,韓兵部上矣。……(北江詩話卷四)
由性情而詩品,由詩品而人品,雖詩論多同於袁枚,而論及詩品人品,於袁枚又不能不有微詞也,如云:
近時士大夫頗留意飲饌,然余謂必不得已,酒譜為上,茶經次之,至一肴一味,皆有食單,斯最下耳。(北江詩話卷一)
袁大令枚詩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仝上)
所謂「露尾」者,蓋指真性情之再現,醉後吐真言,不必諱也。
五黃景仁
乾隆間,毘陵同時以詩名者為洪編修稚存,黃少尹仲則,黃景仁為王昶之弟子,或許宜多受格調說之影響,然觀其詩作詩論,則甚少提及格調者,反之,乃於性靈說之袁枚備致極崇敬之意,如云:
一代文豪仰大賢 天公位置卻天然
文章草草皆千古 仕宦匆匆只數年
暫借玉堂留姓氏 便衣勾漏作神仙
由來名士如名將 誰似汾陽福命全(其一)
雄談壯翰振乾坤 喚起文人六代魂
浙水詞源鐘巨手 秣陵秋色釀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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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國士曾邀盼 此地蒼生尚感恩
我喜童時識司馬 不須擁篲掃公門(其二)
(兩當軒集卷十呈袁簡齊太史)
呈袁簡齊太史詩共四首,此引二首,可見景仁崇仰之頗為殷切,羨慕袁枚作詩,一片性靈,揮灑而成,皆為千古,又如暮鼓晨鐘,喚起詩魂,為一代巨手,由此,已略可窺知景仁受袁枚之影響矣。
景仁所發詩論不多,然其詩論全融入於詩作之中,觀其詩作,乃可知其論詩之旨,其身世淒涼,多愁善 感,雖藻思綺合,竟不能有天孫霧綃之美,雖為碧空鸞鶴,無奈竟苦嘯秋霞,易水風,幽州日,豐才偏嗇遇,咽露秋蟲冷,舞風病鶴低,最足言其寥落之性靈也,而 所謂「全家都在寒風裏,九月衣裳未剪裁」苦語也:「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霄」雋語也(兩當軒集詩話)實乃至性至情之作也,至性至情,乃見其天分獨 高,無所不能,至下筆時,乃能純任其天之自然,言所適意,獨往獨來也,林昌彝云:
仲則群推一謫仙,爭傳豪竹入詩篇
揚州煙月留風雅 試聽湘靈絃外絃—武進黃仲則景仁,仲則詩有味外之味,音中之音。(海天琴思續錄卷八)
仲則詩學太白,又如湘靈之瑟,絃外之絃,充滿性靈詩篇,吳蘭雪云其「如子晉之笙,湘靈之瑟,清越蒼涼,既於幽怨,其詞激楚,如猿啼鶴淚,秋氣一何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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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仲則小傳),吳蔚光云其如「霜夜聞鐘」,出以性靈,超然獨舉,實乃性靈詩論之實行者也。
六三君(王曇、孫原湘、舒位)
三君者,王曇、孫原湘、舒位也,張維屏云:
君(孫原湘)壬戌(嘉慶七年)下第歸途與舒鐵雲位王仲瞿曇兩孝廉同行,三人才相若,心相契,而梧門學士法式善為詩贈鐵雲、仲瞿,子瀟,題曰:三君詠,於是三君之名若鼎足焉。(藝談錄卷上,詩人徵略)
三君過從甚密,時有詩作往還,詩論互為影響,且原湘婦席佩蘭為隨園女弟子,論詩以性靈為主也,舒位有乾嘉詩壇點將錄,仿東林姓氏之錄演為江西宗派之圖,敍一百零八人,雖以德潛為第一托搭天王,第二為及時雨袁簡齋,似有崇沈氏之意,其實極為崇仰袁枚,願鑄黃金師事之也:
夢裏花開折一枝 千言萬語寫相思
前身定已窺中秘 後輩誰能替左思
開拓詩城功自在 調和世味老難支
若裁偽體躭佳句 願鑄黃金師事之
(瓶水齋詩集卷八)
崇仰袁枚如此,再細看其詩論,知其主性靈說也,不惟崇仰袁枚,亦極喜讀趙翼之詩,喜其詩論:
初讀甌北詩 其詩豔於雪 再讀甌北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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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詩鑄如鐵 久讀甌北詩 大叫乃奇絕……
其詩不能學 其詩必須讀 ……
是謂讀書多 是謂作詩久 日梅子熟矣
(瓶水齋詩集卷十三)
所喜趙翼之詩,在其出以性情,又富於學殖,故耐讀可傳也,而所謂木犀香者,或指性靈之意,舒位論詩,一如袁枚,以性情為本,體詩道之廣,讀書與作詩並重,不可有所偏也,如云:
天地有生氣 終古不能死 人受天地中
同此一氣耳 發而為詩歌 亦是氣所使
然非讀書多 不能鞭入裏 又非作詩久
不能跳出底 不入不知苦 不出不知旨
經以三百篇 緯以廿二史 縱以五千年
衡以九萬里 鑄出真性情 鑿成大道理
其氣從空生 生則惡可矣 (論詩)
重讀書又重作詩,既求入於其中,又求出於其外,以經史為基,以性情為本,又氣以行之,使事則觸手成春, 用書則能食古而化,言性情,則須顧及學問,言學問則必須兼顧性情,故張維屏言曰:「空靈必要有實學,實學又要能空靈,凡文章之道皆然,詩其一端也。」(聽 松廬詩話)實與袁枚詩論,密相契合也。
孫原湘,字子瀟,江蘇昭文人,論詩最重情,嘗為情所束縛,又云:在我則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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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人則為仁,於情字發揮淋漓盡致,鞭辟入裏,深入詩心,張維屏云:
性未發,不可知,情既發,乃可見,古來忠臣孝子,義夫節婦,雖是性生,總由情發,只此不忍忘,不忍負之一念,便是情所團結,情所彌綸,讀子瀟詩,可謂先得我心。(聽松廬詩話)
子瀟論詩,與袁枚同,以性情為本,以空靈勝運思,用筆宜活,寫其妙處,不肯人云亦云,詩中必須有我,卽有性情也,此亦多與袁枚相同,故子瀟乃學袁枚而欲去其弊者,同時,亦欲去船山之弊,如云:
天真閣詩,骨力沈鬱,不及船山,卻無船山之叫囂;不及隨園,卻無隨園集中之游戲。(聽松廬詩話)
可知子瀟乃學隨園而能擷長補短者也,能學其精詣,重情,較袁枚更為纏綿也,一片性靈,何止徧滿隨園而已哉?
七張問陶
張問陶,為蜀中二百年來詩人之最者,其嘗寄袁簡齋,又呈詩作於簡齋,其詩生氣湧出,生趣盎然,學隨園而終不能免除其遊戲為詩之弊,可見其受袁枚影響之深,論詩多從袁枚說,如云:
躍躍詩情在眼前 聚如風雨散如煙
敢為常語談何易 百鍊功純始自然
名心退盡道心生 如夢如仙句偶成
天籟自鳴天趣足 好詩不過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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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飯塵羹忽斬新 猶人字字不猶人
要從元始傳丹訣 萬化無非一味真
也能嚴重也輕清 九轉丹金鑄始成
一片神光動魂魄 空靈不是小聰明
(論詩絕句 船山詩草)
主性情,百鍊功,主真,自然者,實皆為袁氏論詩之意也。
八隨園女弟子
袁枚倡導性靈,喜弘獎氣類,樂道人善,偶一佳處,即登詩話揄揚,天下才士,多願趨附之,於是,推袁之聲鵲起,的乃最關情處是隨園,顧星橋都中寄懷云:
過江名士久推袁 吳下相逢月滿軒
彎掖文章留舊價 倉山著述綜群言
平生契合惟元老 半世棲遲為壽萱
我上燕台每南望 最關情處是隨園
(隨園詩話卷十一)
隨園所關情者,乃詩以道性靈也,以當時隨園詩話,尺牘之被人翻版,又翻刻隨園全集以觀,性靈說實已風行天下矣,袁枚曾戲云 「左思悔作三都賦,枉是便宜賣紙人」(隨園詩話補遺卷三),於是遂如劉霞裳所云 「年來詩價春潮漲,一日春深一日高」,又有所謂:
得諸公千譽,不如得隨園一序。(送醫者韓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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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才果是真才子 我要分他一斗來。(隨園詩話卷十)
卻到江山奇絕處 遇雙鬟都唱袁才子。(隨園詩話卷十一)
有如此美好德望,名聲遍當代,故子才來往江湖,從者如市,太邱道廣,無論貲郎蠢夫,互相酬唱,一時詩人,多荷引譽,王昶云:
取英俊少年,著錄為弟子,授以才調等集,挾之遊柬諸侯,更招士女之能詩畫者,共十三人,繪為授詩圖,燕釵蟬鬢,傍花隨柳,問業於前,而子才白鬚紅舄,流盻旁觀,悠然自得,亦以此索當途題句,於是人爭愛之,所至延為上客。(湖南詩傳卷七)
隨園弟子甚多,女弟子亦復不少,閨媛仕女,競相趨拜門牆,多至二十餘人,極一時之盛。時人既多推袁揚性靈者,而女弟子中揚性靈之輝光,發性情之真諦者,所在多矣,茲略述一二以實之:
1席佩蘭、歸佩珊
席佩蘭著有長真閣集,極受袁枚贊賞,袁枚在所刻「女弟子詩選」中,以席氏居首,席氏與袁枚以詩倡和甚為頻繁,如謝隨園先生文綺之贈,以詩壽隨園等,其上袁簡齋先生云:
慕公名字讀公詩 海內人人望見遲
青眼獨來幽閣裏 縞衣無奈澣妝時
蓬門昨夜文星照 嘉客先期喜鵲知
願買杭州絲五色 絲絲親自繡袁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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