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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沈德潛之論詩主張

　　蘇文擢云：

　　晬語支節處誠有可訾，而其昌詩敎，明詩道，嚴詩法，立詩品，其大本豈可磨滅。（說詩晬語詮評代序）

雖只云晬語一書，然可涵攝德潛詩論之旨，故本節乃就沈氏格調說之大者，略述如下：

　　壹、昌詩敎

　　沈氏不主「詩緣情而綺靡」之說，以為如此，有失詩人之旨，沈德潛云：

　　士衡舊推大家，然通瞻自足，而絢綵無力，遂開出排偶一家，降自齊梁，專工對仗，邊幅復狹，令閱者白日欲臥，未必非陸氏之濫觴也，所撰文賦云：

　　詩緣情而綺靡，言志章敎，惟資塗澤，先失詩人之旨。（說詩晬語卷上）

故欲章詩人之旨，則倡詩敎，然詩敎之壞，由來已久，自清初以迄乾嘉，一百年來，詩敎漸微，沈德潛云：

　　今百餘年來，流風既邈，詩敎漸微。（吾友于齋詩序）

　　惟夫後之為詩者，哀必欲涕，喜必欲狂，豪則縱放，而戚若有亡，麤厲之氣勝，而忠厚之道衰，其於詩敎日已傎矣。（施覺庵詩序）

失忠厚之氣，詩敎自衰，而至前此四十餘年，詩敎已趨於壞矣，沈氏又云：

　　予慨詩敎之壞，前此四十餘年，禰宋祧唐，有隊仗，無意趣，有■逸，無蘊蓄，覺前人之情與景涵，才為法歛者，劖削不存，而近代稱詩之家，又復喜輕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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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剽販，粉黛纂組，百態呈妍，其他橫逞胸臆者，則又荒幻險恠，同於跳丸掉竿吞刀吐火之流，而少陵所謂前輩飛騰，別裁偽體，比於鯨魚碧海者，或未之見焉，是亦吾黨之憂也。（王鳳喈詩序）

沈氏所憂者，乃為詩敎之未昌，亦為沈氏欲倡詩敎之因也，由此，可略知當時詩風，其以為詩敎之壞，或由於編詩者未能盡責也，故編選唐詩以倡詩敎，沈德潛云：

　　詩敎之衰，未必不自編詩者之遺也，夫編詩者之責，能去鄭存雅，而誤用之者，轉使人去雅而群趨乎鄭，則分別去取之間，顧不重乎？（唐詩別裁序）

欲去鄭存雅，故自束髮後即喜鈔唐人詩集，捨宋尊唐，而編詩之旨，乃在去淫濫以歸雅正也，沈氏云：

　　日月既久，卷帙遂定，既審其宗旨，復觀其體裁，徐諷其音節，未嘗立異，不求苟同，大約去淫濫以歸雅正，於古人所云微而婉、和而莊者，庶幾一合焉，此微意所存也。（唐詩別裁集序）

所謂「去淫濫以歸雅正」，易言之，卽詩論合乎詩敎也，作詩，宜求詩敎之本源也，故又云：

　　備一代之詩，取其宏博，而學詩者沿流討源，則必尋究其旨歸，何者，人之作詩，將求詩敎之本源也。（唐詩別裁集序）

唐詩雖富，然不足以言詩敎之極則，欲尋其旨歸，必須上窮其源也，沈氏云：

　　至唐而聲律日工，託興漸失，徒視為嘲風雪、弄花草，遊歷燕衎之具，而詩敎遠矣，學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窮其源，猶望海者指魚背為海岸，而不自悟其見之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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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雖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優柔漸漬，仰溯風雅詩道始尊。（晬語卷上）

故沈氏乃不止尊唐而已，更欲上溯風雅，故欲言詩敎，則必上溯風雅也，而沈氏所倡之詩敎，其義乃溫柔敦厚也，故云：

　　詩之為道，不外孔子伯魚數言，其立言一歸於溫柔敦厚，無古今一也。（清詩別裁凡例）

於是，乃以溫柔敦厚為詩敎之正鵠，其擧燕燕一詩，以為溫柔敦厚之極則，欲使世風趨於雅正也，如云：

　　州吁之亂，莊公致之，而燕燕一詩，猶念先君之思，七子之母，不安其室，而凱風之詩，猶云莫慰母心，溫柔敦厚，斯為極則。（說詩晬語卷上）

歸愚評選詩之標準，多重名敎，以裨益於世道，如云

毛奇齡　打虎兒行

　　……此詩有關名敎，西河集中尤為拔萃之作——

　　　　（清詩別裁卷十一）

其選詩以名敎為上，溫柔敦厚為旨者，比比皆是，今於古詩唐詩清詩各舉例以實之，如：

　　盧江小吏妻詩共一千七百四十五言，雜述十數人口中語，而各肖其聲口性情，真化工筆也，中別小姑一段，悲愴之中，自足溫厚。（說詩晬語卷上）

　　五言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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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白　子夜吳歌

　　不言朝家之黷武，而言胡虜之未平，立言溫厚。（唐詩別裁卷二）

　　杜甫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抱負如此，終遭阻抑，然其去也，無怨懟之詞，有遲遲我行之意，可謂溫柔敦厚矣。（唐詩別裁卷二）

　　清詩

　　汪琬　賦得宮人入道

　　結意傳出忠愛，合溫柔敦厚之旨。（清詩別裁卷四）

　　傅昂霄　涼州詞

　　溫柔敦厚，可與唐賢絕句並讀。（清詩別裁卷九）

可知溫柔敦厚為沈氏詩敎之本旨矣，以其溫柔敦厚，故能怨而不怒，如：

　　人有不平之心，必以清自比，以濁比人，而谷風三章轉以涇自比，以渭比新婚，何其怨而不怒也，杜子美佳人「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亦然。（說詩晬語卷上）

雖能怨而不怒，然時而未留餘地，直發其情，至而攘臂掄拳，裂眥瞋目，或謂去溫柔敦厚遠矣，然沈氏以為，仍不失溫柔敦厚者，蓋有說焉，沈德潛云：

　　巷伯惡惡，至欲投畀豺虎，投畀有北，何嘗留一餘地？然想其用意，正欲激發其羞惡之本心，使之同歸於善，則仍是溫厚和平之旨也，牆茨，相鼠諸詩，亦須本斯意讀。（說詩晬語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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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此，遂使性靈者有辭矣，袁枚云：

　　投畀豺虎，投畀有北，未嘗不裂眥攘臂而呼，何敦厚之有？（答李少鶴書）

此乃袁枚與沈氏論詩不同之處，以沈氏之意，實乃指用心而言也。用心溫厚，雖措詞激切，亦為溫厚，反之則否，此論詩關鍵，近人蘇氏最得其意：

　　是所謂溫厚和平，乃就詩人疾邪惡惡之用心而言，非就詩之措詞而論，一言蔽之，溫柔敦厚者，性情之真且正而已，使其真且正，詩語縱激露，不失為溫厚；使其存心戲謔嘲罵，詩語縱含蓄，亦不得為和平。（說詩晬語詮評卷上）

故沈氏之詩敎，以性情之真且正，方可謂為溫柔敦厚，以性情為詩敎之基，非違背人之性情也，乃不致泥於詩敎，不附會忠孝也，沈德潛云：

　　窺見向時讀杜諸家，貪多者矜奧博，事必泛引，語必捃摭，甚或偽造典故，以實其說，而一二鉤奇喜新之士，意主穿鑿，辭務支離，卽尋常景物，亦必牽涉風刺，附會忠孝，而詩之天趣亡焉。（杜詩偶評序）

沈氏雖主詩敎，亦不致流於說敎意味，或以為沈氏詩論為「載道說」，如劉若愚以沈德潛為「道學主義」者， 憂其弊使文學為宗敎或政治之奴隸（清代詩說論要）；吳師宏一以為「沈德潛主張為人生而藝術，是屬於目的論。」如唐詩別裁序云：「詩敎之尊，可以和性情，厚 人倫，匡政治，感神明」，蓋指此詩敎也。然詩敎不過沈氏詩論之一端，如何倡詩敎，尚須詩道、詩法以明之。

　　貳、明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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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德潛倡詩敎，易流於道學之弊，欲詩敎之行，尚必借詩道以明之，沈氏極崇明七子，以為東陽七子，使詩道復歸於正：

　　永樂以還，崇台閣體，諸大老倡之，眾人應之，相習成風，靡然不覺，辛賓之力挽頹瀾，李何繼之，詩道復歸於正。（晬語卷下）

詩道雖正於七子，然亦壞於七子，師七子者模擬形似，家北地而戶信陽，優孟衣冠，土菑文繡，詩道壞矣，沈氏以為詩道趨壞之因：

　　夫詩道之壞，在性情境地之不問，而務期乎苟同，前明中葉，李獻吉何大復以復古倡率天下，天下靡然從風，家北地而戶信陽，於是，土菑文繡，訽■當時。（王東淑柳南詩草序）

沈氏之所謂「土菑文繡」者，乃因其論詩雖主格調，非全以格調為主也，其評謝榛過重格調，可知乃就七子之格調加以修正，既知詩道之壞在性情之不問，乃主詩必原本性情，而此性情，亦須關乎人倫日用，非動作溫柔鄉語之性情也：

　　詩貴性情。（說詩晬語卷上）

　　詩必原本性情，關乎人倫日用，及古今成敗興壞之故者，所謂其言有物也，若一無關係，徒辦浮華，又或叫號撞搪以出之，非風人之旨矣，尤有甚者，動作溫柔鄉語，如王次囘疑雨集之類，最足害人心術。（清詩別裁凡例）

此性情與道德倫理相提並論，與袁枚所論性情不同處者，袁枚不反對艷情詩，而沈氏則力避之，沈氏主性情，以真情為本也，未發自性情之詩，則乏內容，必非真詩也，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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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意中有不得不言之隱，借有韻語以傳之，如屈原江潭，伯牙海上，李陵河梁，明妃遠嫁，或忼慨吐臆，或沈結含悽，長言短歇，俱成絕調，若胸無感觸，漫爾抒詞，縱辦風華，枵然無有。（晬語卷上）

　　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為第一等真詩，如太空之中，不著一點；如星宿之海，萬源湧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動，萬物發生。（仝上）

襟抱者，卽原詩中「詩之基」，葉燮云：「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後能載其性情智慧聰明才辨以出」（原詩內篇），胸襟即性情之所發也，有真性情則自有胸襟，而蘇文擢亦云襟抱、胸襟、胸次皆指作者性情品格之呈現於詩語中者，故真性情實為詩之本也，故沈氏屢贊情深之詩：

　　陟岵，孝子之思親也，三段中但念父母兄之思己，而不言己之思父母與兄，蓋一說出，情便淺也，情到極深，每說不出。（說詩晬語卷上）

沈氏所主之性情，偏重人倫，不主艷情，如云：

　　詩本六籍之一，王者以之觀民風考得失，非為艷情發也，雖四始以後，離騷與美人之思，平子有定情之詠，近詞則託之男女，義實關乎君父友朋，自梁陳篇什，半屬艷情，而唐末香奩，益近褻嫚，失好色不淫之旨矣，此旨一差，日遠名敎。（晬語卷下）

故雖言性情，沈氏念念不忘於詩敎，重視詩之社會實用價值，詩敎以詩道為本也，沈氏乃頗為重視詩道：

　　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敎邦國，應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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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晬語卷上）

欲明詩道，發揮詩之價值，必尊崇詩道，故云：「仰溯風雅，詩道始尊」（仝上），忠厚既具，詩道既尊，則詩之大本已立，其於雕刻曼辭，誇纖鬥媚，在所必擯：

　　於忠愛敦厚之意，丁寧三復，凡以見詩道之尊，不使雕刻曼辭，誇纖鬥媚，與夫龐言繁稱，意竭語盡者，得以歧出其途。（劍谿說詩序）

沈氏所言多本葉燮，葉燮云：

　　若五內空如，毫無寄託，以剿襲浮詞為熟，搜險尋怪為生，均為風雅所擯。（原詩外篇）

然沈氏所言詩道，有「讀詩之道」與「作詩之道」也，讀詩之道，沈氏亦非純以詩敎示人，亦重讀詩之趣味，如云：

　　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雖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朱子云「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真得讀詩趣味。（晬語卷上）

此言詩貴涵詠，涵詠以體會詩之趣味，故沈氏論詩，雖主格調，亦非有格無情，或有格無趣者可比矣，且詩道廣大，未明詩意前，實未可遽稱某詩為刺某事，刺某人也，如：

　　朱子云：楚詞不皆是怨君，被後人多說成怨君，此言最中病痛，如唐人中，少陵故多忠愛之詞，義山間作諷刺之語，然必動輒牽入，卽偶爾賦物，隨境寫懷，亦必云主某事刺某人，水月鏡花，多成粘皮帶骨，亦何取耶？（晬語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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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讀詩不可曲解、臆解古人意也，雖不可曲解古人意，亦不可不深體古人作詩之旨，欲深體詩人之旨，則必深體作詩之道，蓋讀詩之道、作詩之道，雖非盡同，終無大異也，蓋以沈氏論詩之旨，讀詩與作詩，皆應心存忠厚，即葉燮所云應具詩之本，詩人之本是也，郭紹虞云：

　　由溫柔敦厚言，所以重比興，重在蘊蓄，重在反覆唱歎，重在婉陳，重在主文譎諫，勿過甚，勿過露，勿過失實。……由格調言，所以須論法，須學古，講詩格，講詩體，勿求新異，勿近戲弄。（中國文學批評史67）

沈氏以格調示人，則無論讀詩與作詩，實不可失其本旨也：

　　1重比興

　　比者喻類之言也，興者有感之辭也，故詩必以情為本，沈氏有所謂「情到極深，每說不出」之語，卽如葉燮之「事至理至情至」，事理情為詩之體（本），重比興以表詩之用，體非用不顯，如：

　　事難顯陳，理難言罄，每託物連類以形之，鬱情欲舒，天機隨觸，每借物引懷以抒之，比興互陳，反覆唱歎，而中藏之懽愉慘戚，隱躍欲傳，其言淺，其情深也，倘質直敷陳，絕無蘊蓄，以無情之語而欲動人，難矣。（說詩晬語卷上）

欲以有情之語動人，則援此譬彼，重比興：

　　詩之為道也，微言通諷諭，大要援此譬彼，優游婉順，無放情竭論，而人徘徊自得於意言之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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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以來，代有升降，旨歸則一也。（施覺庵詩序）

故自三百以來之詩，多取其具比興者，優遊婉順，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言詩之所以為詩者，可以興也：

　　王子擊好晨風，而慈父感悟，裴安祖講鹿鳴，而兄弟同食，周磐誦汝墳而為親從征，此三詩別有旨也，而觸發乃在君臣，父子兄弟，唯其可以興也。（說詩晬語卷上）

此乃就比興之用而言也，既言比興，則重在蘊蓄，唯蘊蓄可以顯溫柔敦厚，餘味無盡也：

　　2蘊蓄

　　沈德潛云：

　　唐詩蘊蓄，宋詩發露，蘊蓄則韻流言出，發露則意盡言中。（唐詩別裁凡例）

發露味淺，蘊蓄意深，故論詩以蘊蓄為主，沈氏之編唐詩別裁而未編宋詩別裁，或有他因，然其重蘊蓄可知也，蓄積於中，意在言外，既蘊蓄則多以隱語啟導之：

　　鶴鳴本以誨宣王，而拉雜詠物，意義若各不相綴，難於顯陳，故以隱語開導也。（說詩晬語卷上）

而朱子亦曾云「鶴鳴做得巧，含蓄意思，全不發露」（詮評引）皆見其主蘊蓄之意也，故詩之含蓄，可用之於長篇短詩，如「短篇難於收歛，收歛中能含蘊無窮，則短而不促」（說詩晬語卷上），蘊蓄之至，能短而不促，亦當長而不冗，蓋其情深無已，每說不出，詩意不在文辭中，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