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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符仲亦為夏侯太沖來取圖,遂題其末而歸諸高氏。
古人有聽音樂或聽人誦賦而病癒的事蹟,沒想到王維的輞川圖也有這種功能。想來〈輞川集〉所錄的二十個景點,都畫在輞川圖上了。宋黃伯思〈跋輞川圖後〉說得好:
輞川二十境,勝概冠秦雍。摩詰既居之畫之,又與裴生詩之,其畫與詩,後得贊皇父子書之,善并美具,無以復加,宜為後人寶玩摹傳,永垂不刊。
王維的畫雖不傳,但他在畫史上的地位與成就,使人覺得「詩中有畫」,非君莫屬。
其三,明代類書中輯有王維〈畫學秘訣〉一篇,內容主要在闡述畫山水景物的訣竅,很受後人重視,大多 數人也相信確是王維的畫論。但懷疑王維曾寫過這篇畫論的人也有,趙殿成就根據詹景鳳《畫苑補益》說此篇為荊浩的〈畫山水賦〉,並加按語說:「考其辭語,殊 不類盛唐人,況維文章筆墨冠天下,宜有絕妙好辭,以寫其胸中所得之秘,傳為模範,以啟佑後人。乃卑卑無甚雋言,其為後人所託,又何疑焉。」
首先我們認為這篇〈畫學秘訣〉,雖然文字稍用對仗,但絕非標準駢四驪六賦體,它以陳述意義為主,絕 不因文害意,不像是賦。再說它的內容,純為畫論,說明訣法,非常簡要,的確是在傳授個人的繪畫心得。我們的感覺,它正是「寫其胸中所得之秘,傳為模範,以 啟佑後人」,不了解趙殿成何以會得到「卑卑無甚雋言」的結論。現節錄數段以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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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畫道之中,水墨為最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圖,寫千里之景。東西南北,宛在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
凡畫山水,意在筆先。丈山尺樹,寸馬分人。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隱隱如眉。遠水無波,高與雲齊,此是訣也。
山腰雲塞,石壁泉塞,樓臺樹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兩頭,樹看頂蓷,水看風腳,此是法也。
凡畫山水,平夷頂尖者巔,峭峻相連者嶔,有穴者岫,峭壁者崖,懸石者巖,形圓者巒,路通者川。兩山夾道,名為壑也;兩山夾水,名為澗也;似嶺而高者,名為陵也;極目而平者,名為坂也。依此者,粗知山水之髣髴也。
觀者先看氣象,後辨清濁,定賓主之朝揖,列群峰之威儀。多則亂,少則慢,不多不少,要分遠近。遠 山不得連近山,遠水不得連近水。山腰掩抱,寺舍可安。斷岸坂堤,小橋可置。布路處則林木,岸絕處則古渡,水斷處則煙樹,水闊處則征帆,林密處則居舍。臨巖 古木,根斷而纏藤。臨流石岸,欹奇而水痕。
凡畫林木,遠者疏平,近者高密。有葉者枝嫩柔,無葉者枝硬勁。松皮如鱗,柏皮纏身。生土上者,根長而莖直,生石下者,拳曲而伶仃。古木節多而半死,寒林扶疏而蕭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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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雨不分天地,不辨東西。有風無雨,只看樹枝。有雨無風,樹頭低壓,行人傘笠,漁父簑衣。雨霽則雲收天碧,薄霧霏微,山添翠潤,日近斜暉。
早景則千山欲曉,霧靄微微,朧朧殘月,氣色昏迷。晚景則山銜紅日,帆捲江渚,路行人急,半掩柴扉。
春景則霧鎖煙籠,長煙引素,水如藍染,山色漸青。
夏景則古木蔽天,綠水無波,穿雲瀑布,近水幽亭。
秋景則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鴻秋水,蘆鳥沙汀。
冬景則借地為雪,樵者負薪,漁舟倚岸,水淺沙平。
凡畫山水,須按四時,或曰煙籠霧鎖,或曰楚岫雲歸,或曰秋天曉霽,或曰古冢斷碑,或曰洞庭春色,或曰路荒人迷,如此之類,謂之畫題。
山頭不得一樣,樹頭不得一般。山藉樹而為衣,樹藉山而為骨。樹不可繁,要見山之秀麗,山不可亂,須顯樹之精神。能如此者,可謂名手之畫山水也。
按關中有石刻,除王維所繪四時山水外,另有畫論二則,其中一則之起首云:「夫畫道之中,水墨為最 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展或大或小之圖,寫百里千里之景。東西南北,宛爾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與〈畫學秘訣〉起首文字略同。雖此石刻上 有唐宋名人二十餘家之鑑賞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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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偽後世一直有所爭論,是畫史上的懸案。
我們且不論此等畫論之真偽,只就其繪畫理論本身來說,它應該是自唐代以來山水畫的基本原理。作為中國山水畫南派宗師的王維,這一組畫論即使不出自其手,他個人的繪畫觀念亦必與之相契合。現在試舉〈輞川集〉若干山水寫景詩句與〈畫學秘訣〉相對照:
古木餘衰柳(〈孟城坳〉)——古木節多而半死
連山復秋色(〈華子岡〉)——秋景則天如水色
不知棟裡雲,去作人間雨(〈文杏館〉)——雨霽則雲收天碧
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臨湖亭〉)——水闊處則征帆
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南垞〉)——水闊處則征帆
逶迆南川水,明滅青林端(〈北垞〉)——遠水無波,高與雲齊
我們略舉以上詩句與畫論的對照,當然並不能就此證明了寫詩的人即是論畫的人,我們主旨在進一步說明,王維的山水詩,確實契合有唐以來山水畫的理論,這應該是後世認同他「詩中有畫」的另一個原因。
其四,即使蘇東坡不曾說過王維「詩中有畫」這樣的話,恐怕後世也會有人這樣講,這是筆者深信的。主要的原因,乃是王維既為自然詩派的一代宗師,與陶淵明相似,「性本愛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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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亦官亦隱,中年以後,長居風景絕佳的輞川,他的性情與生活,使他的詩作,在在充滿了如畫意境;更難 得的是,他在繪畫方面的成就,又毫不含糊的被公認為山水畫大師。一身而兼大詩人、大畫家,中外古今,能雙向呈現詩畫互為影響的藝術情趣者,無人能出其右, 絕對不作第二人想。連王維自己,也曾既謙虛又自負的詠過這樣的詩句:
當代謬詞客,前身應畫師!(〈偶然作〉六首)
趙殿成《王右丞集箋註》脫稿後,先後有九位當時名流學者為他寫序,包括杭世駿、全祖望、厲鶚在內,其中符曾的幾句話,給人印象深刻:
昔人稱詩為有聲畫,畫為無聲詩,二者罕能並臻其妙。右丞擅詩名于開元天寶間,得唐音之盛,繪事獨絕千古,所謂無聲之詩,有聲之畫,右丞蓋兼而有之。
這應當是後世詩評家及讀者認同他「詩中有畫」特徵的最為關鍵的原因。
三、從詩情畫意的有無隱顯析述「詩中有畫」的情趣
近人常從繪畫理論的角度,分析王維詩,或注重色彩(言其淡墨輕染,濃筆重彩等),或強調空間藝術(言其經營位置,畫面布局等),或陳述線條透視(言其遠近大小,對比烘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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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類文字對闡發「詩中有畫」,特別是證明王維深諳繪畫理論方面,自有助益。
不過我國繪畫自明末清初以後,在理論與技法上多少受到經由西洋傳教士畫家帶來的影響,而有所歧異。 所以若由繪畫理論的角度,探析維詩,個人覺得倒不如以〈畫學秘訣〉、〈石刻二則〉等文字為依據,較為妥貼;因此等原則、要點,縱非王維所寫,也必與他的觀 念近似。前面我就〈輞川集〉詩句與〈畫學秘訣〉所做的對照,不過是粗淺的說明,內行人當能作進一步的,更正確的發揮,對此我們仍有所期待。
站在文學的角度來說,古今王維詩歌的讀者、賞欣者,異口同聲表示非常喜愛他的自然詩,但是,他們真 對中國畫或繪畫理論很有研究嗎?當然未必如此。可是,為什麼欣賞維詩的人,多少總會有「詩情頗有畫意」的感覺呢?諸如「景與情會」、「觸景生情」、「情景 交融」一類讚語,雖然一樣可以用來稱讚其他詩人詩作,但王維可說受之獨多。這情形就如同「詩中有畫」本可以稱讚任何詩作,但卻被王維獨佔了一樣。
究其原因,那是因為自然詩的基本要素有二,就是景與情,而王維的自然詩中的景,寫來尤其生動,往往達到「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的地步,因而多念幾遍,讀者腦海中便常能呈現出想像的畫面,即是所謂「詩中有畫」了。
但王維的自然詩,不一定單純寫景,它時或結合了另一要素——情——加以抒發,二者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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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洋溢著詩情畫意的情趣。我們認為王維的作品能給人以「詩中有畫」的印象,絕不是一句兩句詩,一首兩 首詩形成的,而是多句、多首的詩,環繞著「詩情畫意」流轉,詩情有濃有淡,畫意有隱有顯。它明明只是文字構成的詩,詩意盎然,但景物呈現其間,畫意迴蕩, 使人感動愉悅。故我們探討王維「詩中有畫」的情趣,由「詩情畫意」的角度來試加析述。現依其詩中情意的有無,畫意的隱顯,略分為三大類:
(一)詩中有畫,一目了然——有畫無情,最宜入畫。
1.兩句例: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終南別業〉)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
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
2.全篇例:
秋山斂餘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木蘭寨〉)
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臨湖亭〉)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欒家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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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向紅蓮沒,復出清浦颺。獨立何廇褷,銜魚古查上。(〈鸕鷀堰〉)
春池深且廣,會待輕舟迴。靡靡綠萍合,垂楊掃復開。(〈萍池〉)
(二)詩中有畫,情意隨之——有畫有情,不易成畫。
例詩:
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華子岡〉)
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雲。(〈欹湖〉)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
(三)詩中有畫,畫在意中——情顯畫隱,甚難作畫。
例詩:
下馬飲君酒,問君欲何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送別〉)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烏,時鳴春澗中。(〈鳥鳴澗〉)
依遲動車馬,惆恨出松蘿。忍別青山去,其如綠水何?(〈別輞川別業〉)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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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君青眼客,共有白雲心。不向東山去,日令春草深。(〈贈韋穆十八〉)
四、結語
即使是王維的自然詩,也並非是首首皆能成畫,更非是句句皆有畫意的;但相反的,雖非山水、田園的自然詩,如贈送、邊塞一類詩作,有時景與情會,也頗有畫意盎然的佳句,這從我們所舉例詩之中,已可屢見不鮮,這是王維「詩中有畫」的另一個特點。
其實,「畫意」的較廣義的解釋,還應包涵「其美如畫」的一種感覺。以我們所舉例詩來說,為什麼畫在 意中,甚難作畫呢?〈送別〉一首詩中,時空有所轉移,「下馬飲君酒,問君欲何之?」,時間是「現在」,但「南山」、「白雲」,卻是「未來」的隱居之地景 象,一幅畫中是無法呈現不同時空的景象的。但整首詩中,「下馬飲君酒」、「歸臥南山陲」、「白雲無盡時」,實在都充滿著詩情畫意,讀詩的人,都能若隱若現 的感到「畫在意中」,故雖然「甚難作畫」,仍有「詩中有畫」的感覺。
再如〈鳥鳴澗〉一首,意境高雅絕倫。在「夜靜春山空」的大背景之中,那位意定神閒的雅士,對近處些微的異動均能覺察——桂花飄落,然後是光與聲的變動——月出,鳥鳴。四句詩所寫的空間雖然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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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時間卻有一段延續的歷程。雖云萬籟俱寂,但時時穿插了大自然美妙的動感。這一切,當然不是一個畫 面,一個剎那永恆的畫面所能呈現。然而,我們所要強調的是,王維詩中給人「有畫」的感受,實應包括這種「其美如畫」的連續性陳述。它能不能畫,或是甚難作 畫,更或難畫難描,那是另一個問題,但讀詩的人確已感受到畫在意中。
總的來說,王維的詩並非句句皆能成畫,亦非每首皆有畫意,而古今讀者所以會對他的詩產生「詩中有畫」的印象,應是結合了前述三點:一目了然,情意隨之,畫在意中的總體的感覺,才肯定其情趣的。
尤其是王維的自然詩,或一句兩句,或短詩之全篇;或情景交融,或即景生情;或畫意明顯,或畫意隱 約,或難畫難描,在在均構成讀者對其「詩中有畫」特徵的認同。正因為王維的詩比其他詩人的詩更具有畫意,故一句原來可以用來稱美任何山水田園詩作的讚語, 竟變成了王維獨享的褒辭,而王維也因為留下了多首優美動人的自然詩而實至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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