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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June 9,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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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不閱,神鬼難欺。①

懷抱如此觀念,紀昀在閱卷中“行行硃字細參稽”,“老眼摩挲力欲殫”②。有時工作竟通宵達旦。當僕人規勸他善自珍攝時,紀昀有如下溢滿真情的回答:

拭目挑燈夜向晨,官奴莫訝太艱辛。

應知今日持衡手,原是當年下第人。真按:將心比心

由 己之遭際度他人命運,這正是紀昀性格中富於人情味的一面,然而,在科舉制的無情與猙獰面前,紀昀“盡 人事”的努力是那樣蒼白和軟弱。乾隆四十九年三月,因後來卓越的人口論而被本世紀人口問題研究者譽為“中國馬爾薩斯”的洪亮吉赴京參加禮部會試,紀昀當時 正出任這次會試的副考官。閱卷中,紀昀“奇賞洪卷,必欲置第一”,但監試御史“以得卷遲疑之,欲移置四十名外”,紀昀“堅執不允,因相與忿詈不可解”。副 考官胡高望從中調停,“遂置不錄”。紀昀嗟嘆良久,在洪亮吉卷尾賦《惜春詞》六首寄惋惜之意。從考場出來後,又“先詣洪之寓齋相訪”④,溫言加以慰撫。紀 昀的誠摯之情使洪亮吉深受感動,在《卷施閣詩‧歲暮懷人》中,他以“最饒知己感”的情思殷殷懷念紀昀,真按:洪亮吉與紀昀 而紀昀則只能在“多少遺珠收不盡,中宵輾轉漏聲長

① 李宗昉:《聞妙香室文集》,卷十四,《紀文達公傳略‧附》。

②《紀文達公遺集》,卷十,《甲辰會闈初定草榜偶作二首》。

③《紀文達公遺集》,卷十二,《壬戍會試閱卷偶作》。

④ 呂培:《洪北江先生年譜》,國家整理社,1937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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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的抱憾中寄托自己對落第士子深切卻又蒼白無力的同情。

二、《閱微草堂筆記》

   自承辦《四庫全書》以來,紀昀雖“疊被殊恩,皆逾常格”,但活得並不輕鬆。君主的喜怒無常,官場的 傾軋排擠,人情的炎涼冷暖,使他的內心世界日益封閉。年輕時的紀昀,一度是血氣方剛,“嘗以詩壇文社馳逐名場”②。“中間奮其意氣,與天下勝流相倡和,頗 不欲後人”。到了“老而閱歷世途”,則是“意氣消歇”,“天性孤峭”,“退食之餘,焚香掃地,杜門著述而已”③。“久不為詩亦不甚索觀人詩久,且不與人論 詩”④。對名利場的厭倦使紀昀不僅自己“不復與勝流相角”,而且“頗惡兒輩事徵逐”⑤。真批:亦今日狀也.則今日乃步入敗亡之始,亦徵信乎! 隨著年歲日增,紀昀的疲憊感也愈益強烈,誠所謂“景薄桑榆,精神日減,無復著書之志,惟時作雜記,聊以消閑”⑥。《閱微草堂筆記》便誕生在這樣的心境下。真按:閱微草堂筆記之成書

  關於《閱微草堂筆記》的寫作,紀昀曾作如下記述:

  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夏,“以編排《四庫全書》於役灤陽,時校理久竟,特督視官吏題簽庋架而已。晝長無事,真批:紀昀于文津閣校書後每見乾隆發現新的錯誤,盛不可遏,乃謂晝長無事?若愚為乾隆,亦將怒不可遏而極矣.殆高宗當時未見紀昀此筆,故不知其原來晝長無事,不知多詳校些,乃以私而代公耶! 追錄見聞

①《紀文達公遺集》,卷十二,《壬戌會試閱卷偶作》真按:前每訛作壬戍,此終不訛矣.

②《紀文達公遺集》,卷九,《蔣車校兵部五十序)。

③盛時彥:《〈姑妄聽之〉跋》。

④《紀文達公遺集》,卷九,《鶴街詩稿序》。

⑤《紀文達公遺集》,卷九,《蔣車校兵部五十序》。

⑥《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九,《灤陽續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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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付抄胥存之,命曰《灤陽消夏錄》”①。

  《灤陽消夏錄》撰成後,“遽為書肆所竊刊”。一些“博雅君子”也興趣濃酣,“且有以新事續告者”。於是,紀昀“補綴舊聞”,又成《如是我聞》四卷。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 正月,紀昀再調為左都御史。“每有法司會讞事,故寓直西苑之日多。借得袁氏婿數楹,榜曰‘槐西老屋’。公餘退食,輒憩息其間”。“槐西老屋……距城數十 里”,“自僚屬白事外,賓客殊稀。晝長多暇,晏坐而已”。紀昀不由追憶《灤陽消夏錄》與《如是我聞》刊刻後友朋聚集相告的異聞,“因置一冊於是地,遇輪直 則憶而雜書之,非輪直之日則已,其不能盡憶則亦已。歲月駸尋,不覺又得四卷”。他的孫子紀樹馨將它們錄為一帙,真按:紀昀的家世 “題曰《槐西雜志》”②。

  “一有偏嗜,必有浸淫而不能自已者。”紀昀既完成《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志》,又於孤寂中“不能自閑”,遂“時拈紙墨,追錄舊聞”,於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成《姑妄聽之》四卷,其題名來自《莊子‧齊物論》:“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③

  嘉慶三年(1798年),紀昀扈從灤陽,退直之餘“晝長夜暇”,於是,他又著《灤陽續錄》六卷。

  嘉慶五年,紀昀的門人盛時彥因“邇來諸板益漫漶”,在徵得紀昀同意後,將《灤陽消夏錄》等五書合為一編。“又請先生檢視一過,然後摹印

①《閱微草堂筆記》,卷一,《灤陽消夏錄序》。

②《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一,《槐西雜志序》。

③《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五,《姑妄聽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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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為《閱微草堂筆記五種》。①

   關於《閱微草堂筆記》的評價,向來是眾說紛紜,其間又以貶抑者居多。然而,對於紀昀研究者來說,一 般性地論定《閱微草堂筆記》的價值似乎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這部“托狐鬼以抒己見”的筆記小說,在紀昀真實思想的記錄上具有至關緊要的價值。假如說, 我們在《總目》中看到的紀昀是一位博學多識的大學者,一位以空前氣度總結、思考既往學術文化歷程和創獲的文化“穴結”時代的代表人物,那麼,在《閱微草堂 筆記》中,我們看到的是一位機智的、富於洞察力和社會良心的思想家。在他犀利的筆下,既有災荒之年以人為糧的“恐怖戰悚之狀”,又有“官吏率貪虐,紳士率 橫暴”、“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舊不救新”的形形色色的官場黑暗;既有對被科舉制戕害心智的迂腐儒生的揶揄,又多對宋明道學家虛偽醜 惡、腐朽僵化品性的毫不容情的譏彈;既有對空談心性學風的尖銳的批評與對“實才”、“實學”的熱烈呼喚,又有對“痴兒騃女,情有所鍾”的“人之大欲”的深 切同情。由於紀昀閱歷豐富,洞悉人情世態,《閱微草堂筆記》長於深刻入微地揭示形形色色的病態社會相

   ①“閱微草堂”係紀昀在北京宅邸中書齋的名字,該宅位于珠市口西大街路北虎坊橋附近。紀昀居此宅近 三十年,直到與世長辭。此後,“文達裔孫割半見賃”(黃安濤《真有益齋文編》),閱微草堂從此屢易主人。據王敏之考證,該宅于民國初年為鹽商劉姓所有;後 賣給京劇藝人于連泉;後又為梅蘭芳所買,梅曾租給富連成班主葉春善,後又為劉少白租賃做為公館。此後又由京劇名演員余叔岩、梅蘭芳集合同道在草堂舊址組辦 “國劇學會”、“國劇畫報社”和“國劇傳習所”。解放前夕該宅又為銀號佔用。解放後,先後曾駐運輸公司、民主建國會、宣武黨校。1958年在故宅建“晉陽飯莊”至今(《紀昀與閱微草堂筆記》,《燕都》,1987年第2期)。院內現存古藤一株,據說為紀昀親手栽種。真批:書前附圖有! 宣武區人民政府于198612月將“紀曉嵐故居”定為宣武區文物保護單位。真按:閱微草堂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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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 深廣度均為同時代作者所不可比擬。凡此種種,皆超越了紀昀“大旨期不乖於風教”、“或有益於勸懲”的初旨與作者筆下宣揚因果報應、鼓吹封建倫理的種種缺 陷,將《閱微草堂筆記》導入一個天地廣闊的“意義”世界。在考察紀昀思想的行程中,從思想史角度觀看《閱微草堂筆記》,無疑是一項重要的工作。

三、終老宦場

  嘉慶十年(1804年)正月,八十三歲的紀昀由兵部尚書遷任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加太子太保,管國子監事。一生尊榮達於極致。

  也就在這一年的二月十日,紀昀終因老邁臥床不起。

  關於紀昀從臥病到去世短短四天中的種種細節,幾無史料可稽,唯《東華錄》記載說,二月十三日,亦即紀昀去世的前一天,朱珪登紀府看望紀昀。真按:紀昀的忌日 真按:紀昀之生卒 紀昀手執朱珪的手說:“昀無他病,苦痰湧耳。”可見紀昀當時的頭腦尚十分清醒。

  死亡問題專家指出,人在臨終前,往往大跨度地回顧自己的一生,紀昀想來也不例外。

  以嚴謹的史學之筆來描繪紀昀臨終時的心理活動自然是無法做到的事情,但是,馳聘合乎紀昀文化性格與思想蹤跡的想像卻不妨一試。

  確實,對於紀昀來說,八十三個年輪的生命歷程有太多太多的東西值得追憶,而最使他難以忘懷的還是一生中的榮辱毀譽。

  致宦五十二年來,他以一介文士足登清要,不可謂不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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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入閣,位極人臣,“集成一品,光輔兩朝”,不可謂不顯達榮耀,但是,在此之間又包含了多少屈辱、辛酸、驚悸、失落與遺恨。

  他想起丁亥(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春,當他服闋赴補離鄉,從兄懋園臨行送以一詩,“有句云:‘敢道山林勝鐘鼎,無如魚鳥樂江湖’”。但自己卻從不以此掛心,現在回想起來,“雖幸荷聖主委曲保全,得有今日,然中間顛蹶憂患蓋亦屢矣,兄之識度亦何可及矣”①。

   他苦澀地品味自己在乾隆帝心目中的真實地位。雖然,乾隆帝對他優容有加,他與乾隆帝之間也多有妙趣 橫生的應對,但是,當他向乾隆帝提出有關軍國大政的建策時,乾隆帝變色叱曰:“朕以汝文學尚優,故使領四庫書,實不過以倡優蓄之,汝何敢妄談國事!”②乾 隆五十年四月,乾隆帝又在關於刑部覆檢海升毆死其妻一案的諭示中稱:“其派出之紀昀,本係無用之腐儒,原不足具數。”③身為協辦大學士卻被斥為“無用之腐 儒”,所謂“國之大老”亦只不過是“以倡優蓄之”。在君主的輕蔑眼中,他全然無人格、無尊嚴可言。真按:紀昀與清高宗清高宗的統御術 清高宗之為人

  他又想起宦場猙獰的驚濤駭浪,使自己無時不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曾題“硯銘”云:

捧來宮硯拜彤庭,片石堪為左右銘。

①《紀文達公遺集》,卷十五,《怡軒老人傳》。

② 笑嘏:《清代外史》,《清代野史》第一輯。

③《東華續錄》(乾隆朝),卷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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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歲容看溫室樹,惟應自戒口如瓶。①

這既是對自己的警戒,亦是對君主的表白。為了應付君主不測淫威下的種種危機,他不得不曲身危行、自屈自卑。在校勘《四庫全書》時,他甚至在書中醒目之處留下錯誤,留待乾隆帝校出指斥,以示皇帝聖明天縱。真批:此處並未引證,何來妄說? 真按:四庫全書的編纂竟有此事!紀昀與四庫全書 為 了取悅君主,他竭盡心力,多有歌功頌德的高明創制②。盡管如此,他仍然時刻感到頭上高懸著一柄達摩克利斯劍,不虞之禍隨時可能從天而降。乾隆五十年,御史 葛錫寶參劾和珅家奴劉全服用奢侈、器具完美,恐有倚藉主勢、招搖撞騙等劣跡,此事本與他無涉,但乾隆帝懷疑曹錫寶參奏和珅“或竟係紀昀因上年海升毆死伊妻 吳雅氏一案,和珅前往驗出真情,心懷仇恨,嗾令曹錫寶參奏,以為報復之計”③。雖然,此案最後以曹錫寶參奏不實,給以革職留任處分,沒擴大事態,釀成大 獄,但在案件處理過程中,他夙夜戰戰栗栗,惶恐不安。乾隆五十五年,內閣學士尹壯圖參奏案發,由於他與壯圖父松林為甲戌同年,壯圖入詞館後,又常以詩文制 作請教,交往頻密,故尹壯圖獲罪,他不能不捏一把株連之懼的冷汗。在《又題秋山獨眺圖》一詩中,他描摹自己身居高位卻又履薄臨深的苦澀心境說

  ①《紀文達公遺集》,卷八,《賜硯恭紀八首》。

  ②如弘歷80壽 辰前後,紀昀寫了了大量歌頌“聖德”的文字,其中《祝釐茂典記》一篇,駢四儷六,洋洋洒洒,頌揚乾隆帝功蓋三皇,聖比堯舜,普天之下“人人後舞而前歌”。 梁章鉅《楹聯叢話》記載道:“程春廬曰:乾隆五十五年,恭值八旬萬壽,京中有一經壇燈聯,極典麗,又極渾成,竟如天造地設者。句云:‘八千為春,八千為 秋,八方向化八風和,慶聖壽八旬逢八月。 五數合天,五數合地,五世同堂五福備,正昌期五十有五年。’相傳為紀文達師手筆,益信非吾師不能也。”

  ③《東華續錄》,(乾隆朝),卷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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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見豺狼蹲,側聞虎豹怒。

立久心茫茫,悄然生恐懼。

置身豈不高,時有蹉跌慮。

徒倚將何依真按:當作徙倚將何依 凄切悲霜露。①

  然而,這樣一種悚懼恐惶的心情又能向誰述說。

  一種沁人心骨的孤獨感向他襲來,多少年來,他的好友相繼去世。當與他“肝膽相照兩無疑”的戴震逝去,他曾有“宦海沉浮頭欲白,更無人似此公痴”②的失落感。當與他“兩心別有膠漆契,多年皆似金石堅”的陸錫熊故去,他更感到“新交日換舊交少,鑿柄往往殊方圓”。真按:當作鑿枘往往殊方圓 在“老屋驚寒風瑟瑟,深冬釀雪雲漫漫”的寂寞長夜,他常常對著故友的圖像“不忍還”,“題詩半夜昏燈綠”。“徘徊不寐坐長嘆,伊誰解識余辛酸”③。現在,他終於負著無人識解的辛酸和孤獨,臨近生命的終點。

  他又想起了他少年時“不欲後人”的抱負。記得當年督學福建途經泰山,他遙望“突兀天孤撐,白雲流漭泱”的雄偉山姿,一股雄豪之氣不禁洶湧奔瀉出胸臆:

願讀十年書,萬卷儲精英。

  ①《紀文達公遺集》,卷九,《又題秋山獨眺圖》。

  ②《紀文達公遺集》,卷十一,《偶懷故友戴東原成二絕句錄示王懷祖給事,給事,東原高足也》。

  ③《紀文達公遺集》,卷十一,《題陸耳山副憲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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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養雄直氣,鬱勃胸中生。

振策天門上,奮袂超崢嶸。

興酣吐奇語,高詠群神聽。

砉然千山響,下界驚雷霆。

這 是多麼令人感懷振奮的時刻。然而,數十年彈指而過,自己縱然曾校理群籍,編摩《四庫全書》,並一手勒 成《總目》,但還有多少宏大的願望未曾實現也無從實現。在《遜齋易述》一書的序言中,他曾披露心跡,悔憾自己一生忙碌於典籍之間,徒以雜博竊名譽,卻從未 能精心研治某一門學問,寫出專著留傳後世。當《閱微草堂筆記》脫手,他曾不無抱憾地吟詠道:

平生心力坐銷磨,紙上煙雲過眼多。

擬築書倉今老矣,只應說鬼似東坡。

而這樣的遺恨是再無法挽回了。

  突然,一幅自作挽聯如電光石火掠過他的腦海。十四年前的三月初二,他當值於圓明園,閑談時,突出奇想,語諸同事曰:“昔陶靖節自作挽歌,余亦自題一聯,曰:

浮沉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

百年之後,諸公書以挽足矣。”這副挽聯似在自嘲,卻又多麼準確地概括了紀昀的一生,大容量地包涵了他的惆悵、感傷以及對宦海生涯的無言厭倦。

  一陣巨大的虛弱感向心頭襲來,紀昀合上了雙眼。這一天是嘉慶十年(1804年)二月二十四日真按:紀昀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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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昀死後,嘉慶帝不僅賜賚有加,而且親作祭文,高度肯定紀昀“四庫之儲,編摩出一人之手”,“冊府之大文,皆其宣力始終”的“盡儒臣之能事”的功績。朝廷合議,謚曰“文達”。其意取之曰:“敏而好學可為文”,“授之以政無不達”。

  然而,紀昀一生的價值絕不在於此。他並非碌碌無為、平庸諂上的文學侍臣,亦非如他所自嘲的只是宦海之鷗鳥、書叢之蠹魚,他在特殊的文化背景下,以自己的博識才智和通脫的敏銳,憑借時代惠他的機遇和宏大眼力,真按:疑為予字之訛. 對乾隆以前的中國古代文化進行了一次規模空前的思想總結,而清理這筆豐厚的思想遺產,正是本書下篇——《思想篇》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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