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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原文】
按 古樂府三首,昭明不著撰人名氏。李善注云:『言古詩,不知作者姓名。』古詩十九首亦然。李善注云: 『並云古詩,蓋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詩云「驅車上東門」,又云「遊戲宛與洛」,此則辭兼東都,非盡是乘明矣。』細味詩辭,殆兩漢無名氏之作, 非出於一人,亦非成於一時也。聞人倓古詩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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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以失其姓名,統名為古詩,從昭明為允。』其言誠是。
(三)爭論焦點
文選作者有偽託者,昭明以其文傳誦已久,循例甄錄,如司馬相如長門賦,李陵與蘇武詩、答蘇武書,孔 安國尚書序,趙至與嵇茂齊書等,不意竟滋後人疑竇,而交相攻難。又未選之文有宜取者,如屈原遠遊、天問,揚雄蜀都賦,王羲之蘭亭集序,江淹故鄉江上二詩 等,前賢多謂棄置失當,有可譏者。茲選二首為例:
【例一】李陵答蘇武書
李陵答蘇武書,世多疑為贋品。茲遴載三家之說於後:
劉知幾史通雜說篇:
李陵集有與蘇武書,辭采壯麗,音調流靡,觀其文體,不類西漢人,殆後來所為,假稱陵作也。遷史缺而不載,良有以焉。編於李集中,斯為謬矣。
蘇軾答劉沔書:
梁蕭統文選,世以為工,以軾觀之,拙於文而陋於識者,莫統若也。宋玉賦高唐神女,其初略陳所夢之 因,如子虛亡是公相與問答,皆賦矣,而統謂之『敍』,此與兒童之見何異。李陵蘇武贈別長安,而詩有『江漢』之語。及陵與武書,辭句儇淺,正齊梁間小兒所擬 作,決非西漢文,而統不悟,劉子玄獨知之。識真者少,蓋從古所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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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章鉅文選旁證引翁方綱之說:
李陵答蘇武書,後人謂非陵作,又云馬遷代作。今按其文,排蕩感慨,與西京風氣迥別,是固不待言。 抑又有說者,中間一段,敍戰事極詳,按武在匈奴十九年,常與陵往來,其敗其降,先後原委,豈有不洞然胸中者,乃必待前書未盡,始復暢所懷乎。陵在匈奴,雖 痛漢之負己,然觀其與武飲酒,自謂罪通於天,及置酒賀武,惟自痛不能類武。比立政等至匈奴招陵,陵止以再辱為懼,未有它語,豈在匈奴時反無一語及漢之過, 而於書中必相責望耶。且陵即怨漢,不過及武帝一身,與諸帝何與,而乃稱引韓彭諸往事,雖當盛怒,然亦曾臣漢,何至絕棄一至於此乎。揣陵之心,其將欲以此速 子卿之禍歟。況漢之族陵家,本以陵教單于為兵備漢故耳,非因其降也。今謂厚誅陵以不死,亦與本事相乖。此時田千秋為丞相,桑宏羊為御史大夫,霍子孟上官少 叔用事,霍與上官故善陵,烏睹所謂『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者哉。況武與陵稱夙善,楊惲以南山詩句貽孫會宗,遂至大戮,而 會宗亦坐免官,今連篇怨望,萬里相贈,其誰不知。幼主在上,可為寒心,武獨不一思乎。是此書必不作於西漢,若作於西漢時,吾知子卿得書,且投之水火,泯其 踪跡,必不待至今日矣。第前後布置,於當日情事,段段取用,此正作者善以假為真處。故自昭明選後,鮮不以為陵作,而卒難欺諸千百年後也。至以此為司馬代之 辨白,此又非也。子長於陵事,於任益州一書,痛自稱述,不必再為剖白。況被刑以後,此事亦不復深言,作李陵傳,艸艸點次便止,今復撰此書,其意何居,將示 時人乎,則一之為甚,不得復自招尤。將示後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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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擬筆之書,貽之千百年後,信不信未可知,何益之有。或云六朝高手所為,想是明眼也。
則 此書非李氏所作,已無疑義。惟蘇軾斷為齊梁小兒所作,蓋亦未之思也。以常理推測之,若果為齊梁人所偽 造,則昭明絕不至於懵然不知。何焯義門讀書記言此『似亦建安才人所作』,似較合理。太平御覽(四八九)引此書,謂出李陵別傳。按別傳之體,盛行於魏晉間, 三國志裴注及世說劉注徵引最多,亦未可據以為信。另藝文類聚(三十)載李陵與蘇武書,內容與本文頗有出入。又文選李注屢引李陵答蘇武書,且均不見於以上二 文,可知當時偽作者甚眾,至唐時猶多殘存者。梁氏文選旁證又引林茂春云:『唐人省試諸題,有李都尉重陽日得蘇屬國書。』由此可以推知自建安以後,作文以蘇 李事跡為題材者,可能為數不少。
【例二】王羲之蘭亭集序
王氏蘭亭集序乃家弦戶誦之作,而文選不收,其為搜羅不及,抑為體例謹嚴,今已不得而知。惟後之論者,相踵不絕,歸納其說,可分正反折衷三派:
孫梅四六叢話引三柳軒雜識:
世謂蘭亭不入選,以絲竹管絃為病,天朗氣清,不當於春時言。陵陽韓子蒼云,春多氣昏,是時天氣清明,故可書,如杜子美六月風日冷之義。絲竹管絃四字乃班孟堅西漢中語。梁以前古文不在選中者尚多,何特此序耶。
又引嬾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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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亭序在南朝,文章少其倫比。或曰,絲即是絃,竹即是管,今疊四字,故遺之。然此四字乃出張禹傳,云:『身居大第,後堂理絲竹管絃。』始知右軍有所本也。且文選中出蘭亭下者多矣,此蓋昭明之誤耳。
陳衍石遺室論文:
六朝間散文之絕無僅有者,不過王右軍陶靖節之作數篇。而右軍蘭亭序,昭明文選及後世諸選本皆不 收,論者以為篇中連用『絲竹管絃』四字,絲竹即管絃為重複。然此四字,實本漢書張禹傳,傳云:『後堂理絲竹管絃』,前人已據而辯之,又引莊子我無糧、我無 食為證矣。其實昭明文選,多可訾議,佳篇遺漏者甚多,不足為憑。
晉代承魏何晏王衍諸人風尚,競務清談,大概老莊宗旨。右軍雅志高尚,稱疾去郡,誓於父母墓前,與 東土人士窮名山,泛蒼海,優游無事,戈釣為娛,宜其所言,於老莊玄旨,變本加厲矣。而此序臨河興感,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即仲尼樂行憂違,在川 上而有逝者如斯之歎也。世人薰心富貴,顛倒得失,宜其不足以知此。昭明舍右軍而采顏延年王元長二作,則偏重駢麗之故,與平淮西碑舍昌黎而取段文昌者,命意 略同也。
謂蘭亭集序中『絲竹管絃』、『天朗氣清』二句並非疵累,前者出漢書張禹傳,後者為江南春季實景。蓋極力為王氏辯護者。
喬松年蘿蘼亭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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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談名理,以老莊為宗,貴於齊死生,忘得喪。王逸少蘭亭序謂『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有惜時悲逝之意,非彼時之所貴也,故文選棄而不取。
章太炎國學略說文學略說:
晉人作文,好為迅速,蘭亭序醉後之作,文不加點,即其例也。昭明文選,則以沉思翰藻為主。蘭亭速成,乖於沉思,文采不艷,又異翰藻。是故屏而弗錄。
喬氏謂右軍有惜時悲逝之意,與南朝玄學思想相悖,甚有見地。章氏則謂右軍此作,不合昭明『沈思翰藻』之選文宗旨,亦至精審。此則為昭明辯解者。
王勉夫野客叢書:
遯齋閒覽云:『季父虛中謂王右軍蘭亭序以天朗氣清,自是秋景,以此不入選。余亦謂絲竹管絃亦重 複。』僕謂不然。絲竹管絃本出前漢張禹傳。而三春之際,天氣肅清,見蔡邕終南山賦。熙春寒往,微雨新晴,六合清朗,見潘安仁閒居賦。仲春令月,時和氣清, 見張平子歸田賦。安可謂春間無天朗氣清之時。右軍此筆,蓋直述一時真率之會趣耳。然則斯文之不入選,良由搜羅之不及,非故遺之也。
此則歸咎於搜羅不及,非有意遺之,為雙方作調人,允為折衷之論。
(四)文選之評價
文選與文心雕龍為唯美文學之兩部要籍,文選乃選錄唯美文學作品之總集,文心則評騭唯美文學作家之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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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影響於後世文學者深矣。他勿具論,即以文體分類一端言之,乾嘉以來,辨析文體之風甚熾,要而歸之,約分三派:一曰駢文派,一曰散文派,一曰駢散合一派。無論何派,均崇奉蕭劉二氏為宗主,論點亦自不能出於二書畛畦之外,觀下表所列,可以知也。
近代文體分類師承表
文選————孫梅‧阮元——————駢文派
姚鼐‧曾國藩————散文派
文心雕龍——————李兆洛‧章炳麟————駢散合一派
二書雖同為中國文學之瓌寶,然千餘年來,非議文心者少,而抨擊文選者多。非議文心之作,無關本書,茲專論抨擊文選者。
抨擊文選者,以劉申受章太炎徐英三氏為代表。劉氏八代文苑敍錄云:
文選綴緝,有三善焉。體例謹嚴,芟翦不加經史,一也。蒐羅廣博,奧隱不墜浮沈,二也。笙簧六籍, 鼓吹百家,後有明哲,罕出範圍,三也。若乃類聚乖舛,棄置失當,亦有可譏者焉。靈均遠遊天問,開詞賦之宗。文通故鄉江上,採騷歌之韻。長卿凌雲之氣,枚叔 梁園之才,子雲蜀都,太沖斯仿。武皇悼逝,黃門是規。明遠遊思,徽音宋玉。張融賦海,表裏玄虛。郊祀不采漢志,僅及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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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府止涉五言,未遑曲調。冊令勸進之作,視獎亂為故常,詩序史論之收,顯違例而彌陋。七發命七,章辨幾可以九名,王褒對問,非韻安得以頌列。雄風高唐,義存譎諫,焉止狀景言情。服鳥集舍,志明死生,非誇博物多識。臨終百一,徒受嗤於後人,偽孔儗蘇,炫別裁於玄鑒。(下略)
章氏文學總略云:
文選序云:『謀夫之話,辯士之端,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此則語言文字之分也。然選例亦不一 致,依史所載,荊卿易水,漢祖大風,皆臨時觸興而作,豈嘗先屬草稿,亦與出話何異,而文選固錄之矣。至於辭命,則有草創潤色之功,蘇張陳說,度亦先有篇 章。文選錄易水大風二歌,而獨汰去辯說,亦自相鉏吾矣。士衡文賦云:『說煒曄而譎誑。』是亦列為文之一種,要於修辭立誠有不至爾。
徐氏文選類例正失云:
他如選錄之失,尤多可異。自流別不傳,而文選為總集之祖,羅辭苑之精英,為藝林之玄圃。至今窺兩 漢六朝之文者,莫不奉為圭臬,資彼挹注。而選錄諸文,但取盈卷,或求備格,蕪穢濫存者,難可悉數,約略舉示,可得言焉。孫綽天台賦成,語范榮期曰:『卿試 擲地,當作金石聲。』一時傲誕之語,恐亦未必自信,即今觀之,了無佳處,以次仲宣明遠,儗非其倫,昭明怵於盛名,濫登之耳。王褒洞簫之賦,通體平淺,馬融 長笛之頌,徒為詞費,聊備一格,云何准式。安仁為賈謐贈陸機詩,潘詩之下者。靈運山水之詩,故是千秋絕藝,至其樂府諸題,乃謝詩之糟粕。而會行吟一篇,乃 居然入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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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擬魏太子鄴中集八首,俱無可稱,而一一采之,優劣去取,亦何繆歟。彥昇宣德皇后令,大媿任筆,不當 在選,徒欲侈陳乃考功德,何焯譏之,實為知言。劉孝標重答劉秣陵沼書,書失而序存,即以序為書,尤為大謬。陳琳檄吳之文,凡宂庸沓,比於討曹之檄,疑出二 手。選家論文,宜有去取,而玉石俱存,斯為濫矣。
高唐神女諸賦,以問答發端,子虛上林效之,蕭氏乃以玉曰唯唯以上為序,此蘇軾所以譏其不識古人體製也。劉歆移書讓太常博士,揚雄解嘲諸篇,並節錄漢書數語,題之為序,此又不知而妄作者已。(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尚承其誤)
文選一書,上下九代(周秦兩漢魏晉宋齊梁),裒然亙觀,昭示千古,而義例體類,其失如彼,選錄之濫,又復如此,蘇軾斥為齊梁小兒之為,夫豈妄哉。
三氏所論,皆針對昭明分體之誤與甄選之失而痛加指斥者,雖不免於責求全備之心過切,要多為文選中不可諱言之缺憾。此則操選政者最易貽人口實之處,推之其他選集,亦莫不皆然,固不獨文選一書已也。
雖然,隋侯之珠,不能無垢,荊山之玉,不能無瑕,珍如珠玉,且猶如此,況高下由人之文章乎。曹植與楊德祖書云:
昔尼父之文辭,與人通流,至於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辭。過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見也。
此雖指著述而言,而選文之事,亦庶幾焉。文選之缺失,誠有如上舉諸家所評者,然自李唐來,幾於家家弦誦不絕,載筆之土,無不奉為圭臬,其衣被詞人,固非一代,此豈非瑕不掩瑜之明證耶。歷代文家為文稱頌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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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僕難終,其中以孫梅之四六叢話(卷一)所言最富代表性。孫氏首先說明文選之價值云:
文之為言,合天人以炳耀,選之為道,從精義以入神。選而不文,非他山之瑜瑾,文而非選,豈麗製之 淵林。若乃懸衡百代,揚榷羣言,進退師於一心,總持及乎千載,吾於昭明氏見之矣。夫一言以知,鬷蔑知人難矣,未若知言之難也。後世必有子雲,知言難矣,未 若知文之尤難也。更二難以課最,包載籍以為程,著述以來,僅有斯作。夫陶冶墳素者本於學,筦攝人文者係乎才,南華非出僻書,左史焉知問遠,少見多怪,膚受 淺中,學不博者,固未足以論文。又或識鮮通變,質本下中,辨鼎得贋,買璞誤鼠,才不高者,亦無以枋選。同時俊彥,希望苑於青冥,千古斯文,感高樓之風雨。
謂『著述以來,僅有斯作』,衡諸事實,確非過譽。繼謂『揆厥所長,大體有五』。一曰識見之宏通。
曰通識。五經紛綸,而通釋訓詁者有爾雅,諸史肸蠻,而通述紀傳者有史記。選之為書,上始姬宗,下迄梁代,千餘年閒,藝文備矣。質文升降之故,風雅正變之由,雲閒日下,接迹於簡編,漢妾楚臣,連衡於辭翰。其長一也。
此言文選之輯藝文,與爾雅之釋訓詁,史記之述紀傳,鼎峙而三。又精選八代名作,使人了然於質文升降、風雅正變之源流,此則其最大成功處。二曰博綜之可貴。
曰博綜。自昔文家,尤多派別,文志表江左之盛,典論詮鄴下之賢。選之所收,或人登一二首,或集載數十篇,詩筆不必兼長,淄澠不必盡合。詠懷擬古,以富有爭奇,玄虛簡棲,以單行示貴。其長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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