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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June 7,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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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與元九書云:

   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抑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

蓋文章有難於自信者,必資良友之刪削也。章學誠於此有進一步看法,其言曰:

   文辭非古人所重,草創討論,修飾潤色,固已合衆力而為辭矣,期於盡善,不期於矜私也。丁敬禮使曹子建潤色其文,以謂後世誰知定吾文者,是有意於欺世也。存其文而兼存與定之善否,是使後世讀一人之文而獲兩善之益焉,所補豈不大乎。(文史通義說林篇)

駁曹氏贊歎丁敬禮『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之言之不當,頗有見地,蓋存其改定之文,使後人讀之,可藉以得作文修飾之助,獲益者固不止丁敬禮一人而已。

   自曹植提倡倩人定文之風以後,天下靡然從之,於是綴文之士,凡有所作,無不鏤肝鉥腎,一字不苟,必 斟酌至當,無懈可擊,然後出之,直接引導文學步入雕琢之路,對唯美文學之發展,厥功至偉。日本學者狩野直喜、鈴木虎雄、青木正兒諸氏均一致認為六朝為文藝 至上時代,南北朝盛行修辭主義文學,實種因於此。(詳見拙譯青木氏著中國文學思想史第三章)

(四)文學鑑賞論

  鑑賞者,欣賞也。欣賞者,明悉作品內容,體驗創作甘苦,因而得無限之快感也。文學之批評與創作固難,而鑑賞亦復不易,語云,知音難得,卽謂得真實鑑賞者之難也。與楊德祖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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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孔璋之才,不閑於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為狗也。前書嘲之,反作論盛道僕讚其文。夫鍾期不失聽,於今稱之。吾亦不能妄歎者,畏後世之嗤余也。

此言鑑賞之難。陳琳既無自知之明,又乏鑑賞能力,致貽『畫虎類狗』之譏,此自我鑑賞之難也。而楊修則不然,〈答臨淄侯牋〉云:

   不侍數日,若彌年載,豈由愛顧之隆,使係仰之情深邪。損辱嘉命,蔚矣其文,誦讀反覆,雖諷雅頌,不復過此。……輒受所惠,竊備矇瞍誦詠而已。敢望惠施,以忝莊氏,季緒瑣瑣,何足以云。

以曹氏作品之完美無疵,故無一言以折之,蓋必不堅於自是者乃可以少武斷之嫌,其賢於孔璋遠矣。《文心雕龍‧知音篇》云:

   夫麟鳳與麏雉懸絕,珠玉與礫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然魯臣以麟為麏,楚人以雉為鳳,魏氏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形器易徵,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

   夫篇章雜沓,質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圓該。慷慨者逆聲而擊節,醞籍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牆也。

此因主觀之好尚而累衡鑑之明也。古來知音,多賤同而思古,所謂『日進前而不御,遙聞聲而相思。』(同上)蓋人皆有自尊之心,遂存好勝之念,與同代之人,常欲爭勝,而相輕之習以成。與古代之人,每喜攀援,而溢美之情遂著。此因自尊之念而累衡鑑之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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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鑑之要,首在學與識。孟子云:

   羿之教人射,必志於彀,學者亦必志於彀。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孟子告子篇)

言其假於物者同也。以喻鑑賞,則『彀』與『規矩』皆學之事也。以學為本,則欣賞之能力自高,且可以進而言批評矣。

  其次論識。文史通義說林篇云:

    學問文章,聰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識也。所貴乎識者,非特能持風尚之偏而已也, 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廢者焉。非特能用獨擅之長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長,亦有不足以該者焉。不得而廢者,嚴於去偽,而慎於治偏,則可以無弊矣。不足以該 者,闕所不知,而善推能者,無有其人,則自明所短,而懸以待之,亦可以無欺於世矣。

觀章氏之意,顯然識重於學。所謂識,以今語言之,即眼光與識見,以文學言之,即鑑賞者之判斷力也。惟具有銳利之眼光與正確之判斷力,品衡藝文始能直指妙處,無爽錙銖,不致重蹈二劉覆轍,而見嗤於曹氏也。

  ※  ※  ※

  曹植文學思想影響於當時及後代文壇者至深,前已約略言之,其可得而言者,尚有二事:

  第一:曹氏揭櫫文學無用論,雖屬一時憤激之語,不意竟為後人所拳拳服膺,多據以作攻擊文學之利器,至宋代則變本加厲,甚至有以綴文為玩物喪志者。程伊川云:

   問: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於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曰:『翫物喪志』,為文亦翫物也。(伊川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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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朱舜水所言,意亦同此。其〈與奧村庸禮書〉云:

   吟詩作賦,非學也,而廢日棄時,必不可者也。『空梁落燕泥』,工則工矣,曾何益於治理。『僧推月下門』,覈則覈矣,曾何補於民事。『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新則新矣,曾何當於事理。(舜水文集)

詞藝既不為世人所重視,而筆耕之士遂不復為社會所景仰。杜子美黃仲則之侘傺不偶,憔悴以終,是其明證已。迨『一為文人,便無足觀』之論既發,更每下愈況。方今世亂日亟,文士地位,尤一落千丈,直俳優之不若,言念及此,不禁擲筆三歎。

  第二:曹氏雖身為貴族,而對於民間歌謠,反極重視。〈與楊德祖書〉云:

   夫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

又 對其友邯鄲淳背誦俳優小說數千言。(事見《三國志‧王粲傳》裴注引《魏略》)自是天地間任何題材均可 入詩,無形中擴大五言詩之創作範圍。據丁福保所編全三國詩,曹氏之作凡一百零八首,樂府詩竟達六十五首,故知其提倡平民文學,並非徒託空言。樂府民歌所以 能與五言古詩分霸六朝文壇,曹氏扢揚之功,不可沒也。

  二 阮瑀應瑒之文質論

  文質之論,源出《論語》,語其大要,蓋在文質兩備,勿有所偏而已。《論語‧雍也篇》: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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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顏淵篇: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

此皆聖人明示質文並用之義也。後世摛文闡發其奧蘊者,蔚有其人。如劉向說苑修文篇:

   詩曰:雕琢其章,金玉其相。言文質美也。

又反質篇:

   是以聖人見人之文,必考其質。

大抵表章聖言而主文質合一者,雖吉光片羽,亦彌足珍貴。降及建安,始有單篇論文出現,則阮瑀應瑒是已。

  阮瑀所作文質論,乃專論文化上之文質問題,似與文學無關,然文學為文化之一部分,故論文化,亦可以通於文學。玆節錄其中一段如左:

    蓋聞日月麗天,可瞻而難附,羣物著地,可見而易制。夫遠不可識,文之觀也,近而易察,質之用也。 文虛質實,遠疏近密,援之斯至,動之應疾,兩儀通數,固無攸失。若乃陽春敷華,遇衝風而隕落,素葉變秋,既究物而定體。麗物若偽,醜器多牢,華璧易碎,金 鐵難陶。(藝文類聚人部六)

所謂『文虛質實』,『華璧易碎』云云,顯然在崇質抑文,或係針對桓靈以來浮華不實之世風而故加譏刺歟。惟應瑒則持異議,其文質論發端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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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蓋皇穹肇載,陰陽初分,日月運其光,列宿耀其文,百穀麗於土,芳華茂於春。是以聖人合德天地,禀氣淳靈,仰觀象於玄表,俯察式於羣形,窮神知化,萬物是經。故否泰易趍,道無攸一,二改代序,有文有質。(同上)

其言猶是折衷端木,陳述文質相濟之要。既而曰:

   若乃陶唐建國,成周革命,九官咸乂,濟濟休令,火龍黼黻,暐鞾於廊廟,兗冕旂旒,舄奕乎朝廷,冠德百王,莫參其政,是以仲尼嘆煥乎之文,從郁郁之盛也。

言陶唐姬周之文章郁郁,為孔子所深歎。又曰:

    夫質者端一玄靜,儉嗇潛化利用,承清泰,御平業,循軌量,守成法。至乎應天順民,撥亂夷世,摛藻 奮權,赫奕丕烈,紀禪協律,禮儀煥別,覽墳丘於皇代,建不刊之洪制,顯宣尼之典教,探微言之所弊。若夫和氏之明璧,輕縠之袿裳,必將遊玩於左右,振飾於宮 房,豈爭牢偽之勢,金布之剛乎。且少言辭者,孟僖所以不能答郊勞也,寡智見者,慶氏所以困相鼠也。今子棄五典之文,闇禮智之大,信管望之小,尋老氏之蔽, 所謂循規常趍,未能釋連環之結也。

言徒質不足以應世,朝章國典,禮儀教化,端資乎文。其結論曰:

   言辨國典,辭定皇居,然後知質者之不足,文者之有餘。

重文之意,彰彰明甚,與阮瑀之重質者殊趣,而與曹丕『文章經國之大業』相呼應。六代尚文輕質,導致美文(belles-lettes)之全盛,應氏實有推轂之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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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劉勰評其『華而疏略』(《文心雕龍‧序志篇》),略有菲薄之意者,蓋緣於仁智所見不同。劉氏雖標 示『質文交加』(《文心‧知音篇》),『華實相勝』(《文心‧章表篇》),於文質似無所偏袒,然其潛在意識,則傾向於質,觀《文心雕龍》〈章表〉〈情采〉 〈宗經〉〈原道〉諸篇可證。思想不同,立場自異,固不足為應君病也。

  三 桓範之文體論

   曹丕以後,繼論文體者有桓範。範字元則,沛國人,黃初元年,以有文學與王象等典集皇覽,正始中拜大 司農,抄撮漢書中諸雜事,自以意斟酌之,名曰世要論,凡十二卷,計有為君難、臣不易、讚象、銘誄、序作等十四篇,均存於羣書治要(卷四十七)及全三國文 (卷三十七)中,其政治思想、文學思想多於此書中見之。

  桓範之世要論,隋書經籍志列之法家,極為有見,蓋桓氏乃三國時代傑出之政治思想家,司馬懿嘗譽為『智囊』人物。(見三國志曹爽傳裴注引干寶晉書)其思想係淵源於先秦之法家,循名責實,重質輕文,而文學思想亦大抵若是。

  桓氏論文之作,僅存三篇,辨章文體,深得竅要,非泛泛不著邊際者可比。讚象篇云:

    夫讚象之所作,所以昭述勳德,思詠政惠,此蓋詩頌之末流矣。宜由上而興,非專下而作也。世考之 導,實有勳績,惠利加於百姓,遺愛留於民庶,宜請於國,當錄於史官,載之竹帛,上章君將之德,下宣臣吏之忠。若言不足紀,事不足述,虛而為盈,亡而為有, 此聖人之所疾,庶幾之所恥也。

讚像之作,意專褒美,詞多揄揚,乃古詩之一流。惟自東漢以後,文尚華采,頌讚人物,往往過情,下逮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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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宂濫愈甚,桓氏欲矯其弊,故言之剴切若此。銘誄篇云:

    夫渝世富貴,乘時要世,爵以賂至,官以賄成。視常侍黃門,賓客假其氣勢,以致公卿牧守,所在宰 莅,無清惠之政,而有饕餮之害。為臣無忠誠之行,而有姦欺之罪,背正向邪,附上罔下,此乃繩墨之所加,流放之所棄。而門生故吏,合集財貨,刊石紀功,稱述 勳德,高邈伊周,下陵管晏,遠追豹產,近踰黃邵,勢重者稱美,財富者文麗,後人相踵,稱以為義。外若讚善,內為己發,上下相效,競以為榮,其流之弊,乃至 于此,欺曜當時,疑誤後世,罪莫大焉。且夫賞生以爵祿,榮死以誄諡,是人主權柄,而漢世不禁,使私稱與王命爭流,臣子與君上俱用,善惡無章,得失無效,豈 不誤哉。

曹 丕典論論文云:『銘誄尚實』,言銘誄之作以真實為貴也。故記述行誼,當恰如其分。若利其潤筆,稱譽失 實,言才高動曰八斗,言學富動曰五車,直同戲作,無當高明,良大雅之所譏,宜士林其弗取。蔡邕既撰郭有道碑,謂盧植曰:『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慚德,惟郭有 道無愧色耳。』(後漢書郭泰傳)賢如伯喈,猶有慚德之歎,況常人乎。桓氏玆篇,亦是針砭時弊而作者。序作篇云:

    夫著作書論者,乃欲闡弘大道,述明聖敎,推演事義,盡極情類,記是貶非,以為法式,當時可行,後 世可修。且古者富貴而名賤廢滅,不可勝記,唯篇論俶儻之人為不朽耳。夫奮名千百代之前,而流譽於千載之後,以其覽之者益,聞之者有覺故也。豈徒轉相放效, 名作書論,浮辭談說,而無損益哉。而世俗之人不解作體,而務汎溢之言,不存有益之義,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辭麗,而貴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惡其傷義也。 故夫小辯破道,狂簡之徒,斐然成文,皆聖人之所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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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猶是輕文尚質之意。言文章之用,當述明聖敎,闡弘大道,立褒貶,昭法式,衣被時人,垂裕來葉。此種見解,顯然是曹丕文學不朽論(詳見本章第一節)之擴大。至謂作者不宜崇尚麗辭,而貴存聖道,則又為唐宋『文以載道』說之先聲。

  桓氏辨章文體,遠較曹丕詳密,不僅闡明文體之性質,揭示文體之作法,抑且痛斥其流弊,使以後摛文之士引以為戒,不致重蹈前人覆轍。

     第三節 太康時代(一)

   曹魏失御,典午紹基,平蜀沼吳,書軌混同,太康之世,號為天下無窮人,蓋久亂思治,勢有固然。一般 文士,乃羣集洛下,執政者如張華諸人,宏獎風流,愛才若渴,於是造成中國文學史上漢武帝及建安兩時期文人大結集以後之第三次大結集,所謂三張二陸兩潘一左 均在此時嶄露頭角,聲名籍甚,彬彬然稱文壇祭酒焉。鍾嶸詩品序云:

   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沬,亦文章之中興也。

文風既盛,文學理論之作自亦隨之俱盛,其說足以光美一代,垂範來葉者,有陸機、陸雲、左思、皇甫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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摯虞等,今各為條論,繫諸左方:

  一 陸機文賦

   陸機〈文賦〉在中國文學思想史上為一畫時代之大製作,上繼曹丕之《典論‧論文》,下開劉勰之《文心 雕龍》,而有承前啟後之功焉。在此洋洋二千言中,擧凡文章之立意、運思、命筆、遣詞、條理、聲色、剪裁、弊病,以至文學之重要,文思之開塞等,皆暢加論 述,毋使遺漏。尤其通篇以駢四儷六之賦體出之,批隙導窾,有蘊必宣,苟非才大如海者,殆難為役。故陸氏此作,不僅為文學思想史上之有數瑋篇,抑且為文學創 作理論奠定鴻基,六代作者,在此一理論基礎下,多能遵循其思想路線而從事創作,因而造成唯美文學之全盛,故陸氏在六朝文壇上實居於擧足輕重之地位。

  〈文賦〉之作,成於何時,未易稽考,杜甫〈醉歌行〉有云:『陸機二十作〈文賦〉』,世多從之,遂以為成於弱冠之年。惟臧榮緒《晉書》云:

    陸機字士衡,吳郡人也,祖遜,吳丞相,父抗,吳大司馬。少襲領父兵,為牙門將軍,年二十而吳滅, 退臨舊里,與弟雲閉門勤學,積十一年。譽流京華,聲溢四表,被徵為太子洗馬,與弟雲俱入洛,司徒張華素重其名,如舊相識,以文錄呈。天才綺練,當時獨絕, 新聲妙句,係蹤張蔡。機妙解情理,心識文體,作〈文賦〉。

此為最早信史之可徵者,固未明言成於何時,不知老杜何所據而云然,或醉中率爾成章,未嘗翻檢史料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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