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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June 7,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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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百世儒林之緒。而僅取已成之書,抄謄一過,上欺朝廷,下誑土子。唐宋之時,有是事乎?豈非骨鯁之臣已空於建文之代。而制義初行,一時人士盡棄宋元以來之實學。上下相蒙以饕祿利,而莫之問也?嗚呼!經學之廢實自此始!後之君子欲掃而更之,亦難乎其為力矣。

「嗚呼!經學之廢實自此始」,已經可以看出他的「反」思漸漸與「經」有密切的關係。

   舉業志於抄佛書(祥案:參同卷「舉業』條),講學至於會男女(參同卷「李贄」條),考試至於鬻生員;此皆一代之大變,不在王莽、安祿山、劉豫之下,故書其事於五經諸書之後。嗚呼!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管子已先言之矣。(註20)

其對王學抨彈更是猛烈,至有禍國論。其云:

    昔范武子論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以為一世之患輕,歷代之害重。自喪之惡小,迷眾之罪大。 而蘇子瞻謂李斯亂天下,至於焚書坑儒,皆出於其師荀卿,高談異論而不顧者也。……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風至於百有餘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談,王 介甫之新說。其在於今,則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撥亂世反之正,豈不在於後賢乎。(註21)

又云:

   五胡亂華本於清談之流禍,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談孔孟,……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舉夫子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而曰一貫,曰無言,以明心見性之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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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修己治人之實學。……神州蕩覆,宗廟丘墟……昔王衍妙善玄言,自比子貢,及為石勒所殺,將死,顧而言曰: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今之君子得不愧乎其言。(註22)

古 偉瀛以為顧氏之痛恨王學左派與滿清入關有因果的關係,這是不錯的,最佳的證據便表現在上引顧氏的「三 王禍國論」上。(註23)但顧氏反王學,除了基於反思之後的「禍國」觀點外,還有學術上的原因,即是王學之雜禪、虛玄等,可參『日知錄』中的「內典」、 「心學」、「朱子晚年定論」等條。筆者以為,顧氏在學術上的言論中雖處處反王學,但王學只是一個箭靶,顧氏實際上是反對整個理學的,這與他以「經」學為中 心的新儒學建構有關,也與他「宗朱」有關。是以著作中反理學之文字,皆以陸、王學派為其抨擊之焦點。正如東林一般,其反王學亦從左派李贄開始:

    愚按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於叛聖人者,莫甚於李贄,……試觀今日之事髡頭也,手持數珠也,男 婦賓旅同土牀而宿也,有一非贄之所為者乎?蓋天下將使斯人有裂冠左袵之禍而豫見其形者乎?殆亦五行志所謂人痾者矣!然推其作俑之繇,所以敢於詆毀聖賢,而 自標宗旨者,皆出於陽明、龍溪禪悟之學。後之君子悲神州之陸沉,憤五胡之竊據,而不能不追求於王何也。(註24)

而及於整個王學及其所遠宗的陸象山等人:

   王門高弟為泰州、龍溪二人。泰州之學一傳而為顏山農,再傳而為羅近溪、趙大洲。龍溪之學一傳而為何心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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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傳而為李卓吾、陶石簣。昔范武子論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以為一世之患輕,歷代之患重。自喪之惡小,迷眾之罪大。而蘇子瞻謂李斯亂天下,至於焚書坑儒,皆出於荀卿,高談異論而不顧者也。

   來教單提心字而未竟其說,不敢漫為許可,以墮于上蔡、橫浦、象山三家之學。(註25)

是故反心性、反雜禪、反講學、反語錄:

   今之君子學未及乎樊遲、司馬牛,而欲其說之高於顏,曾二子,是以終日言性與天道,而不自知其墮於禪學也。

   近世喜言心學,舍本章本旨而獨論人心、道心,甚者單摭道心二字,而直謂即心是道,蓋陷於禪學而不自知,其去堯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遠矣。

   古之聖人所以教人……竝無用心于內之說……孔門未有專用心於內之說也,用心於內近世禪學之說耳。

   吾見近來講師之學,專以聚徒立幟為心,而其教不肅。

   孔門弟子不過四科,自宋以下之學者則有五科,曰:語錄科。(註26)

表 面上看來,顧氏是「宗朱」而「反王」的,這樣就好像只排斥理學中的一部份。但我們細觀顯氏著述中凡是 提到朱子的文字,幾乎都是屬於朱子的「道問學」,而鮮道及他的「尊德性」之學,推崇朱子及其後學黃震等人的「道問學」及排撣陸、王的「心學」,(註27) 兩者正可以聯繫出一個真實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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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氏所排撣的,正是「理學」的核心所在——心性之學,這是顧氏在學術上「反」思的核心,從這裡我們已 經可以看到顧氏開展新儒學的起點。(註28)顧氏的反王學誠然可與明亡聯繫起來。但是筆者以為,從儒學的角度來看,這還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 「經」在顧氏學術思想中的核心位置;足以破壞經學的理學在顧氏看來,只是受到禪學影響、談心談性涉入虛玄的一門學問,這種學問,十足以壤「經」,所以應當 批判擯棄。

   顧氏雖然反理學,但卻不能排斥儒學中的「道德」,是故,其雖不談「尊德性」之學,卻將「德性」化為 「德行」,行而不論。他注重「德行」,卻不談「德性」,甚且極端排斥「心性之學」,在北方的歲月中,從未「講學」。他與黃宗羲不同,他沒有像黃宗羲那樣的 理學包袱,所以能一恁在「道問學」上發展,而且有著明確的目標,就是「經學即理學」。

  至於「史學」,顧氏自幼即受祖父傳授史學,他自己也嘗一度頗為重視,但是因為種種因素,尤其是莊廷鑨的「明史案」及陳濟生案的影響,史學終於未成為他晚期治學的重點。(註29)

  有關顧氏的「德行」觀念,他在論及聖人之道時,曾以「博學於文,行己有恥」的後四字表之:

   愚所謂聖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於文」,曰「行己有恥」。(註30)可見他仍是內聖與外王並舉的。但是因為他擺脫理學,「內聖」遂只有「德行」而無「學問」,所以「行己有恥」四字雖與「博學於文」對舉,但兩者在顧氏治學的比重上,是不等同的。

  顧氏於「德行」,特別標出一「恥」字。『日知錄』,卷一七,「廉恥」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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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略)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者之中,恥尤為要。故夫子之論士曰:行己有恥。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又曰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

又曰:

   朝廷有教化,則士人有廉恥;士人有廉恥,則天下有風俗。(註31)則其重「恥」可知。筆者認為,顧 氏重恥的原因,要言之有二。其一、深切痛感於明末士大夫之不能持守氣節,降清、媚清;更甚者,其以為明之亡亦導源於此,故云「嗚呼!自古以來,邊事之敗有 不始於貪求者哉?吾於遼東之事有感!」(註32)是故憤而書下「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註33)。此種心情,亦屢於它處反映出,如論三代以下,最 重東漢,風俗之美、氣節之盛等,皆是此種心情之反映。其二、則與顧氏母親有關。顧母王氏,嫁至顧家時,顧父同吉已亡,王氏孤貞守節,於炎武教之、養之,視 如己出,亭林自言:

   嗚呼,自不孝炎武幼時,而吾母授以小學,讀至王蠋忠臣烈女之言,未嘗不復三也。柏舟之節紀於詩,首陽之仁載於傳,合是二者為一人,有諸乎?於古未之聞也,而吾母實蹈之。(註34)

又,其母殉節,曾留遺言曰:「我雖婦人,身受國恩,與國俱亡,義也。汝無為異國臣子,無負世世國思,無忘先祖遺訓,則吾可以瞑於地下。」(註35)是故炎武撰「先妣王碩人行狀」至以「泣血謹狀」四字終之。「與訒菴書」中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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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頃聞史局中復有物色及之者,無論昏耄之資,不能黽勉從事,而執事同里人也,一生懷抱,敢不直陳之左右。先妣未嫁過門,養姑抱嗣,為吳中第一奇節,蒙朝廷旌表。國亡絕粒,以女子而蹈首陽之烈,臨終遺命,有「無仕異代」之言,載於誌狀。(註36)

遂至「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註37)凡此,皆可見顧母對炎武之影響。推而及之,遂以「恥」為「德行」之大者。

  是故,亭林所認為的聖人之德行,絕非精細入裏,如理學家所談之心性之學,而係平易可行,絕無形上、本體之類。『日知錄』,卷二○「內典」條云:

   古之聖人所以教人之說,其行在孝悌忠信,其職在洒掃應對進退,其文在詩書禮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處去就交際,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罰。雖其和順集中,而英華發外,亦有體用之內,然竝無用心于內之說……用心於內近世禪學之說耳。

故曰有「德行」而無「德性」。在三大儒中,顧氏實是理學色彩最少的一個。

   顧氏既排斥「理學」,於儒家之「內聖」方面僅有「德行」而無「德性」,遂將儒學推向「外王學」一面 單向發展。在他論聖人之道的另四字是「博學於文」。要了解這四字,筆者以為,應當從「實用之學」中了解其淵源。實學時代,明未亡時,「博學」學風即已產 生;另一方面,炎武的「博學於文」,筆者以為是以「經學即理學」為其核心。

  我們先看顧氏對「博學於文」之確解。『日知錄』,卷九,「博學於文』條:

  君子博學於文,自身而至於家國天下,制之為度數,發之為音容,無非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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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雖反對「頓悟一貫」之學,而強調「多學而識」,但其「博學」並非漫無範圍,故云「以格物為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則末矣,知者無不知也,當務之為急。」(註38)故其所謂「文」,亦非一般的文:

   記曰:三年之喪,人道之至文者也。

   傳曰:文明以止,人文也。

   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故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而諡法曰:經天緯地曰文學。弟子之學詩、書、六藝之文,有淺深之不同矣。(註39)

則其所謂「文」,義之深可知。又謂:

   文不可以絕於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於天下,有益於將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亂神之事,無稽之言,剿襲言語,諛佞之文,若此者有損於己,無益於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損也。(註40)

更重要的,是下引的一條:

   竊以為聖人之道,下學上達之方,其行在孝悌忠信,其職在洒掃、應對、進退,其文在詩、書、三禮、周易、春秋。(註41)

其文在「詩、書、三禮、周易、春秋」,博學於「文」,方可「撥亂反正,移風易俗,以馴致乎治平之用」。(註42)由此可見,「博學於文」其實就是亭林的外王學,以「救世」為目標,以「五經」之文為核心。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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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略)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舉夫子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註43)

這是炎武所不許的。

  關於「經學即理學」,歷來誤解者甚多,其語源殆出於全祖望的「亭林先生神道表」:   (先生)晚益篤志六經,謂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者,經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學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起,不知舍經學則其所謂理學者,禪學也。……然其謂經學即理學,則名言也。(註44)

至於顧氏原文則為:

   然愚獨以為理學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謂理學,經學也,非數十年不能通也。……今之所謂理學,禪學也,不取之五經而但資之語錄。(註45)

以全氏之「經學即理學」五字既簡且明,故傳引較廣。今人解顧氏之原意時,多以為全氏此五字誤導亭林原意,或謂其語意不清,致多以亭林原文為據,而不以全氏神道表文為是。以亭林原文為據誠是,然恐全氏所解亦未必有誤。梁任公實為首引全氏「神道表」中此五字以道顧氏學術之人:

   經學即理學一語,則炎武所創學派之新旗幟也。(註46)

至胡適撰『戴東原的哲學』,在述及顧炎武時,已直接引用「與施愚山書」原文,並以為:

   用「經學」來代替「禪學」,這是當日的革命旗號。(註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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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詒徵撰「顧氏學述」,則解之云:

   顧氏之學,欲以講經學之理學,代不講經學之理學,而絕非以經學代理學。顧氏所反對之理學為禪學之理學,而未嘗根本反對理學。(註48)

今人胡楚生從之,以為柳氏所述,最為「簡明近當」,當合於亭林之「本旨」。(註49)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

   炎武所謂「理學,經學也」,不是說理學等於經學,而是說理學為經學的一部分,言語不能離開經罷了,全氏所述「經學即理學」則把二者混一。(註50)

張舜徽『顧亭林學記』:

   古之所謂理學,經學也。只是說明古人所謂理學,是從經學裡面提煉出來的。非長期鑽研經學,自然夠不上談理學。顧氏的意思,是想拿講求經學的理學,代替不講經學的理學,而絕不是直截用經學代替理學。(註51)

何佑森亦以為:

   亭林的「古之所謂理學,經學也。」不是「以經學代理學」,或「推翻一偶像而別供一偶像」(祥案:見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頁一三)的意思;而是教人讀理學要取之五經,要以經學為根柢,要以經書為憑藉,不要束書不觀而空談用心於內的釋氏之學。(註52)

案,以上所引,除梁啟超、胡適外,諸家之言,大要皆不外於柳詒徵「顧氏學述」所言之旨;而實皆乖於亭林原旨。顧氏根本否認有所謂「理學」,已於前文中述之,其「聖人之道」在「博學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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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己有恥」,後者為「內聖學」。顧氏之「內聖學」僅有「德行」而絕無講「德性」之學——即「理學」; 而顧氏之「經學」,原係「博學於文」之核心,也即顧氏之「外王學」所在,原夫宋明理學所重正在「尊德性」,為「心性成德」內聖之學,與顧氏之所重在「明道 救世」之「外王學」根本不同轍。其「經學即理學」之本意蘊旨,筆者以為,恐怕還是在「外王經世」的理想與目標上。

   顧氏之所以不反朱子,乃係因朱子之學術有足以作為經學之途轍者在,但並非像何佑森及清代章學誠所 言,其學全本於朱子;(註53)亦非如唐鑑所言「往往折衷朱子」。(註54)筆者倒以為,細按全謝山「亭林先生神道表」所言,反能得亭林「與施愚山書」原 意,亭林此書所以語意含混不清,實因施愚山乃其好友,「理學」又是施氏家學之故。「與施愚山書」云:

   理學之傳,自是君家弓冶。

是 故言之較為委婉,不若他書及『日知錄』中「心學」等條抨擊理學之厲也。復次,梁啟超與胡適所謂的「新 旗幟」與「革命旗幟」,筆者亦以為反比柳氏諸人所言切近當時之思想史實,只是,梁、胡二人以「反玄學運動」來作為顧氏提出「經學即理學」的解釋,係因為他 們受到民初科學主義的影響,身在實證主義的潮流中,以致觀點偏頗,誤把「方法」作為「目標」,這也正是胡適等為後來學者所詬殫之處。筆者以為,亭林的「經 學即理學」,確係「以經學代理學」之意;但是,梁、胡二人只講到他的「反」思,而未能更深一層說到他對儒學重建的面向:「外王經世」。炎武的「經學即理 學」是他的「外王學」,而不是「內聖學」,明瞭這一層,亭林倡「經學」以代當擯之「理學」的本懷就可以了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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