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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石 簡媜
在我記憶中的石頭,是最沉默平凡的一群,也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群,但我常惦著它們。
它們是石族中的在野者,永遠無法在櫥窗裡找到,也無法在腦海裡思索出一絲絲的特徵與形象。它們只能往記憶裡去找,如果記憶裡不曾收藏它們,那麼就算是石頭鑑賞家也找不到它們。因為它們倔強地內斂著自己的華采,那不是一雙愛看漂亮的眼睛所能透視的。
粗糙,是它們唯一的語言。懂得粗糙,便能懂得它們的親切。而這種親切,是需要真真切切地用雙手去撫 摸,才能領會得出的。這種粗糙,是怎樣地一份熟悉啊!那種緊握於掌中,讓石的穩實與掌肉的彈動契合為一,又是怎樣地一份喜悅呵!也許亙古以前,它們一直是 石頭中的無名小卒,也許亙古以後,它們亦將沉默的過著風雨歲月;但是無論如何,它們豐富了我的心靈,給了我美麗的回憶,這回憶就是條永恆的線,牽動起一份 千萬年不斷的有情,在石頭與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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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磚石
紅磚,給我安全與溫暖的聯想。因為我的家,就是用紅磚一塊一塊的疊起來的。
那年,爸爸請人在後院的空地上加蓋幾間屋子。卡車把紅磚載在大馬路旁,我們得用手拉車去運回來。我 雖然年紀小,也愛湊熱鬧,捲著褲管,跟在大人後面猛跑,彷彿沒了我,這天大的事情就做不成一般。那時,一塊紅磚,對我而言,簡直是又大又重,但我還是緊緊 地用兩隻小手抱給爸爸。他偶爾的幾句讚美,我就有無限的光榮及雀躍不止的參與感,於是,喜孜孜的再去抱一塊。那時候路上的兩溝手拉車痕陷得十分厲害,磚車 一拉過,便顛簸得左右搖擺,我也和大人們一起吆喝著使出全身的氣力去推車,任憑米粒大的汗水像小雨一般的落下來。有時累了,趕不上大人的腳步,他們便會叫 我坐在車上,一路顛簸著回家。我兩隻小手總牢牢地按著磚塊不放,深怕它掉下來碎了。那幾日,搬運、洗磚是我每天的大事。眼看自己洗過的磚塊被蓋房子的師傅 一塊一塊地疊成屋子,那股興奮的勁兒,至今仍是難忘的。因為對紅磚有過這樣親切的經驗,覺得一磚一瓦都有自己的小汗水漬。所以,再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家最 溫暖、最可愛的了。
如今,十多個年頭過去了,爸爸也去世。當初幫著爸爸粉刷的牆,在歲月的侵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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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隱地露出磚塊的暗紅。獨自撫摸著斑剝的牆壁,那股早已灌注在血脈裡對於紅磚的認同,自心深處洶湧而至。環視著四周老舊的牆,一股強烈的情感震撼著我;紅磚,疊出了家的堅固,而我,要用最熱烈的顏色,再次粉刷出家的溫暖,如我的爸爸一般。
洗衣石
只要是一條清澈活潑的河,河岸上總不乏有幾塊粗平的大石頭。你猜是用來做什麼的?如果你在鄉下住過,一定不難猜到。是用來洗衣服的,對吧?!
小河總愛曲折的拐了老大的彎,從上游竹圍人家的門前溜過,再穿到中游誰家的菜園子借個路。最後,嘩 啦啦地向下游人家打聲招呼,便不知去向了。我們家那條河,就是這樣可愛,總有活蹦蹦的水從早流到晚。所以,左鄰右舍們,情願擱著抽水馬達或自己的井不用, 彷彿都立了契約似地,一大早就一臉盆一水桶的衣服直往河邊端,後面還跟著兩三個拎洗衣粉、拿刷子肥皂的小丫頭呢!那簡直是朝會!各人佔了一塊石頭,便浸的 浸、搓的搓,開朗的笑聲一下子就把晨霧撞散了。有時上游的人拉直喉嚨往下游喊,下游的村婦便妳一句我一句的回她們,又簡直是廣播電台嘛!我和妹妹,那陣子 也迷上到河邊洗衣。倒不是河水多乾淨,主要是湊那份熱鬧。有時去得晚,大石頭全被她們佔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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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捨不得走,蹲在河邊支著頭,聽她們一會兒高聲喊,一會兒嘩啦啦的笑,一會兒又緊張兮兮的湊著耳朵在竊竊私語,彷彿怕小河把她們的聲浪衝到下游去,被下游的村婦們撈到了一般。等到有了空位,我和妹妹便加入她們的行列,一面搓衣服,一面聽河邊消息,好不快活!
那時,我和妹妹有個協定,我洗上衣,她洗褲子。每每比賽誰先洗完,輸了就得晾衣服。我都想辦法勾引 她講話,趁她嘰哩呱啦的時候,悶不吭聲的拚命洗。有時被她識破了陰謀,她便瞪大眼、歪著嘴巴,罵一聲:「小人!」然後兩三下就把一條褲子洗完。我不服氣, 從桶子裡把褲子拉出來,翻給她看:「這就叫乾淨了?」她也不服氣,拉出來上衣,指給我看:「這也叫乾淨了?」最後,還是不比賽,慢慢搓慢慢揉比較舒服。但 是爭執還是難免的,碰到被單之類分不清楚上下時,便不知道該誰洗了。
「這是妳的。」她推給我。
「什麼我的?腳就不用蓋呀?」
「上半身蓋得比較多,是妳的。」
「誰說的?腳比較長,腳蓋得比較多。」
「亂講,我比給妳看!」她真箇站起來,張開拇指與食指,從頭量到腰,再從腰量到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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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是該我洗的沒錯。以後有被單,就全歸我洗了。
雖然如此,那時,能一大早到河邊石頭上洗衣,便是了不得的享受哩!
河畢竟會乾旱的,大家也不到那兒洗衣了。只有看見誰家竹竿上晾起衣服。才曉得誰家媳婦洗得最早。有 次我和妹妹打河邊經過,順便在半枯的河裡洗腳。我問她,那陣子洗衣服,有沒有發現我出了一點小紕漏?她搖搖頭,我抿著嘴打從心底笑起。我要她猜,她猜不 著,我告訴她:「我啊——把阿嬤上街用的那條大紅花巾給洗走了——」她恍然大悟:「好啊,原來是妳——」我噓著嘴,和她笑個不停。暖和和的陽光下,再次揚 起水波,那閃爍的水花在乾裂的石頭上躍起,雙手摩搓著石頭,一陣陣沙沙的聲音,彷彿是石頭在說:嘿!我老早就瞧見了哩!
石明
這種石頭很奇怪,畫在水泥地上會有顏色,大多是黃的,所以我們小孩子便叫它「石明」。那時,幾乎每 個人都將它當成寶。從門前小路一直撿到大馬路,裝得滿褲袋、滿口袋,手裡還捧了一大把,回到家裡,統統倒在牆角,又一溜煙的去撿了。還好整條路不是這種石 頭鋪的,不然也會蠻勁的把小路拖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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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家門前剛舖了水泥曬穀場。阿爸阿母雖然告誡不能踩,但我看到小鷄小鴨悠閒的在上 面闊步,便也好奇的下去踩看看。踩了不要緊,又不曉得哪兒來的靈感,摸出一塊「石明」,便跪著開始作畫。那簡直是我有記憶以來最大手筆的一幅創作,海闊天 空的,從東畫到西,從西畫到南北。雖然自己也看不懂在畫啥,只曉得愈畫興頭愈高。直到大人回來,一看,不得了,臉色大變,阿母拎著我撳在膝上猛打屁股,全 不理會我哭得死去活來。現在曬穀場早已硬邦邦的了,如果仔細找,除了幾隻鷄爪鴨腳之外,搞不好還有一個半個我的腳印和畫痕呢!
這麼恐怖的繪畫經驗並沒有嚇壞我,看見雨水一來,把場子洗得乾淨,曉得就算場子全畫滿了,也有老天 爺來洗,於是搬出一大堆「石明」,鮮黃的、鵝黃的,還有黃裡帶點橘的,全用上了。年齡稍大時。愛畫布袋戲裡的人物,一群毛頭,蹲下來便畫到天昏地暗才休 手,後來,看了幾本童話,又開始畫公主、王子,小腦袋裡,總想像公主是如何的美麗,王子是如何的英俊,王子又是何等的愛著公主……想到心花怒放時,一發神 經,便捏著石頭,把公主、王子的小手全牽在一塊兒啦!這大概是我最早年齡的憧憬愛情了。
家裡一發現牆角邊堆著石頭,罵幾聲,便全部掃出去。遇到這種情形,是最肝腸寸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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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嚎啕大哭不打緊,還死賴在地上不起來,除非告訴我扔在哪邊,自己才止住哭從地上翻起身,兩隻腳啪啦啪 啦的趕緊去撿,深怕被別人先奪了。那時,愛這些石頭愛得要死,抱了一大堆,蹲在水井旁邊又是刷又是磨,把磨刀石上的沙質幾乎要磨光了,隔壁阿婆提著菜刀要 來磨,發現厚厚黃黃的石粉泥,刀子一過,就刮起一層,免不了又是一頓掀屋頂的罵。我可全不理會,照樣把「石明」磨得圓圓滑滑的,擱在抽屜,有事無事,就欣 賞一番。
雨天時出不去,蹲在家裡堆穀子的那間房畫。有時,竈裡燒木炭,黑黑一塊,以為也是黑石頭,拿了好些 塊,裡裡外外畫個痛快。黑嘛嘛東一團西一團,被阿婆看到了,拉直喉嚨嚷個不停:「夭壽!」這回是阿嬤趕出來,隨手竹竿一抽,追著我滿場子要打。嚇得我以後 乖乖只敢用黃石頭來畫。唉!良心說,有哪個畫家像我一般,畫畫還得挨皮肉呢?
上了高中,有次畫素描,同學問我:「畫得不錯嘛,有沒有學過畫?」我說:「阮甲沒那好命咧——」話說完,突然想起那堆寶貝石頭,馬上改個口,神秘兮兮的告訴她;「不過——這玩意兒,我早八百年前就玩過啦!」說嘛,這堆小石頭,可不就是我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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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石
整個縣裡,大概數我們附近幾個村落最倒楣,每年都得鬧一兩次颱風啦、大水啦,不是晚割的稻子遭了 殃,就是早插的苗犯了劫。不過,這些憂愁只有大人們那張大臉才安得住,我們小孩子,照樣一大碗一大碗的白米飯塞得滿嘴臉、甩都不甩哩!我倒蠻喜歡做大水 的,當然不要太大才好。在我小孩子的想法,做大水把屋裡屋外全洗了一遍,有啥不好?況且太陽一露臉,還可以出去玩水。更重要的,是大水會沖來許多晶亮的雪 白打火石,每次一做大水,小路上便到處都是,這又樂歪了我們,撿小黃石的那股狂熱又湧了上來。不同的是,這打火石平日小路上並不常見,只有在做完大水後, 才歷歷可尋。小孩子們當然更是爭先恐後,不下於大人們挖金子、撿鑽石的瘋狂了。我一向偏愛白色的小東西,所以打火石馬上成了我的心肝寶貝。這石頭又神奇得 很,拿到黑暗處,用兩塊互相激擦,還會迸出點點如星的火花。有一次,我愈擦愈新鮮,便拿了兩塊最大的,猛力一擦,「咻」的一聲好長的火舌伸出來,把我嚇得 大叫,石頭扔得老遠,心口還「卟嗞卟嗞」的跳。下次便不敢用大的了。只敢用小小塊的,擦得老半天,就算迸不出火花,光聞火味也蠻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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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把一塊圓不溜丟的潔白打火石送給一個即將遠行的朋友。我原是取意「志節如石堅、操守似石白」 的意思,希望以此共勉共勵。孰知他誤會我的意思,捎來一封信,語意十分曖昧,把那塊石頭當成了什麼了不得的「信物」看待。我氣極,忍不住跺足大罵,從此不 再以石贈人。這是我在石頭堆打了這麼多年的滾,萬萬沒料到的外一章。
如今。和我一起拾打火石的玩伴,都已經拾「寶石」去了。我滿抽屜的打火石,丟的丟,散的散,都還給 大自然了。雖然如此,我內心深處卻深刻地記憶著那一粒粒的小白石及它們帶給我的啟示。我常希望把自己凝成一顆堅固雪白的打火石,在世界的最黑暗處,激迸出 點點不滅的火花,去點亮一個宇宙的光明,我未嘗扔了打火石。
我是幸運的,擁有如此豐富的財產。這些石頭,一顆顆都是平凡,但在我眼裡,又是一顆顆的不平凡。它們不是珠寶、它們沒有炫耀的光采,但它們踏踏實實的固守著泥土、河流,它們安份且認真。
常常,從門前小路走過時,總會不經意的尋覓著,我不知道我還在找什麼?有時候猛一想,便不禁綻個溫煦的笑,我在找老朋友嗎?當我發現鄰居那些流鼻涕的小毛頭,也囤積著大大小小的石頭在床底下時,當我發覺曬穀場那邊,有小丫頭頂著太陽在亂畫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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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美的經驗又將傳下去。
幸運的,當我提筆時,總有這麼多美麗的回憶漫溢著。也許那些石頭們,並不曉得昔日那個東跑西跑馬不停蹄的小女孩,竟然也會搖著筆桿寫那些快老掉牙的故事。不過,我總覺得,它們老早就曉得的。
——選自《月娘照眠床》(洪範書店,一九八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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