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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王維寫真

一、前言

　　我國繪事自唐代始分北、南二宗，李思訓父子與王維分別是北、南二宗之祖，而王維，更被公認為文人畫 之始，他在畫史上的地位，毋待煩言。他除了長於山水峰麓，各種雪景以外，有關人物畫，尤稱一絕。可惜的是，他的畫作，在北宋時尚能見到不少，《宣和畫譜》 說：「今御府所藏，一百二十有六」，當然還有私藏的，那自然難於統計。但北宋以後，兵火災劫，真蹟愈來愈少，偽作愈來愈多，至今有否真蹟流傳，都成問題， 實在非常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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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人物畫來說，因為他信佛，故曾經畫了許多羅漢、佛像之類，《宣和畫譜》記錄的就有：維摩詰圖二、高僧圖九、渡水僧圖三、淨名居士像三、渡水羅漢圖一、寫須菩提像一、十六羅漢圖四十八，總共六十七幅，超過收藏的半數。

　　這類佛教人物畫，見過的人都異口同聲稱妙，例如：

　　　乙丑六月念一日，同伯幾訪喬仲山運判觀畫。王維維摩像，其像如生。（《志雅堂雜鈔》）

　　　摩詰演教羅漢圖一軸，上有徽宗御題押。案《宣和畫譜》，摩詰羅漢凡四十六軸，此其一也。公繪事既妙絕，而奉佛尤篤，所畫羅漢，於端莊靜雅外，別具一種慈悲意。（《弇州山人稿》）

　　　前松江鎮守張萬戶出五手卷，王維渡水僧，高宗御題絕妙。（《志雅堂雜鈔》）１

　　這類畫作雖說栩栩如生，但究竟是佛教傳說或神話中人物，王維自可臨摹或以意為之，那麼他對真人實像的繪作情形如何呢？畫了多少？什麼情形之下他才作畫？心中每存此念，現僅就所見資料，作一彙說。

　　對同時友人的畫像，王維似均命名為「寫真」。「寫真」這一名詞，大約來自朝廷為功臣名將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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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　引自趙殿成，《王右丞集箋註》附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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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閣勳名，用垂不朽；藏之秘府，以示後人。漢朝後宮佳麗，已經有畫工為之圖像的事２。在漢朝是否已稱 為「寫真」，我不確知，但在唐代，應該已是一個習見的名詞了。因為王維集中，就有一篇〈為曹將軍謝寫真表〉。這位曹將軍獲得玄宗聖旨，命畫工為他圖像的激 勵，特請王維代擬「謝寫真表」，以示「無任感激欣戴」。可見「寫真」一詞，那時早已流行。

二、王維「自寫真」

　　王維至少曾畫過一幅「自寫真」，即是我們今天所謂的「自畫像」，見之於《米芾畫史》：

　　　張修字誠之少卿家，有辟支佛，下畫王維仙桃巾黃服合掌頂禮，乃是自寫真。與世所傳關中十大弟子真 法相似，是真筆。世俗以蜀中畫騾綱圖、劍門關圖為王維甚衆，又多以江南人所畫雪圖為王維。但見筆清秀者即命之，如蘇之純家所收魏武讀碑圖，亦命之維；李冠 卿家小卷，亦謂之維；與讀碑圖一同，今在余家。長安李氏雪圖與孫載道字積中家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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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例如王昭君事。元帝按圖召幸，結果流弊百出，只好殺了畫工毛延壽等人。可見西漢時已為宮妃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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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命之為維也。其他貴族家不可勝數。諒非如是之衆也。

　　米芾是北宋（一○五一—一一○七）名書畫家，畫事且為南派傳人之一，他所判定的王維「自寫真」是真 筆，應該可信。從上面這段話，更可見米氏鑑賞態度之謹嚴與客觀：他自己家藏的幾幅都認為有問題，別人家的，也只有一幅敢於肯定，這才能令人信服。米芾的時 代王維偽畫已「如是之衆」，證明在那時王維的畫已非常值錢，讓人寶貴，也才有人偽造。我覺得可惜的是，米芾不曾多加介紹一下，他看到的王維自畫像面目如 何？否則可以用來考量《集異記》所說，弱冠之年的王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的話是否確實了。

三、為孟浩然寫真

　　　《宣和畫譜》所記錄的御府所藏一百二十有六幅王維畫中，有「寫孟浩然真一」。這幅畫以後不再見有人提到，或許早已灰飛煙滅。歷代帝王最容易通過種種方式獲得文物精品，而易代之際，也最容易使這大量文物精品流失損壞，甚至毀於一旦。兵火無情，文物何辜，言之令人三歎。

　　王維與孟浩然訂交，歷來有二說：其一，孟浩然（西元六八九—七四○年）年四十至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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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比他小十二歲的王維初會訂交當然有可能，另外是開元二十三年，王維因張九齡執政，擢為右拾遺，那年浩然隨韓朝宗入京，已是四十七歲了，當然會同王維見面，但一般上相信二人訂交似不至如此之晚，因孟浩然只活了五十二歲。

　　為孟浩然寫真，應該是在京師進行，但不知是四十歲或四十七歲時。不過在浩然故世之後，王維還憑記憶，畫過浩然的遺像。《新唐書‧文藝傳》：

　　　王維過郢州，畫孟浩然像於刺史亭，因曰浩然亭。咸通中，刺史鄭諴謂賢者之名不可斥，更署曰孟亭。

　　王維為死去的友人畫像以供廣大欽慕者追思憑弔，孟浩然應是唯一的一位，或者是對這位畢生很不得志的詩友十分同情吧。孟浩然〈留別王侍御維〉詩，我們千載以下讀之，都會為他的落寞情懷所感動，詩是這樣的：

　　　寂寞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祇應守索寞，還掩故園扉。（〈留別王侍御維〉）

　　這使我們想起宋祁《新唐書》所言：

　　　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陽人。少好節義，喜振人患難。隱鹿門山。年四十，乃遊京師。嘗于太學賦詩，一座嗟伏無敢抗。（民案：指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之句。）張九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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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雅稱道之。維私邀入內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維以實對。帝喜曰：「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 而匿？」詔浩然出。帝問其詩，浩然再拜自誦所為，至「不才明主棄」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柰何誣我？」因放還……。張九齡為荊州，辟置於 府。府罷，開元未，病疽背卒。……

　　看來是王維想拉他一把，沒想到孟夫子實在太迂，那麼多好詩不念，偏要去踩別人尾巴，結果讓別人踢了 一腳，只好黯然而去。但後世竟有「或云，右丞見其勝己，不能薦於天子，因坎坷而終」３一類中傷王維的流言，實在很無聊。陶潛、李白、孟浩然這類詩人，各有 性格脾氣，不能適應官場，道理甚明。誰推薦了他，遲早出事，那是大家討沒趣。張九齡愛才，援引了包括王維在內的許多詩人，何以不薦浩然呢？這是君子愛人以 德。以後張九齡左遷荊州大都督府長史，在自己的小天地裡請孟浩然去玩玩，實在很夠朋友。

　　再說王維的畫孟浩然像，還不止上述二宗。《雲煙過眼錄》記錄：

　　　王介石虎臣所藏王維畫孟浩然像，昔為趙碧澗由祚，後歸趙信之，又歸喬仲山，仲山又歸之郭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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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見張洎〈王右丞畫襄陽孟公馬上吟詩圖題記〉，載於宋葛立方《韻語陽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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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提到的「王維畫孟浩然像」，因為好像是單純的畫像，沒有說還有其他景物陪襯，我很懷疑它就是當 年御府收藏的「寫孟浩然真」。南渡以後，秘府珍藏流落到民間收藏家手中者，時有所聞，像王維畫維摩詰像、演教羅漢圖、渡水僧、濟南伏生像等，都有人看到。 收藏者往往不肯輕易示人，或者是怕官府追討吧。因此這幅「畫孟浩然像」，可能即是改了名字的「寫孟浩然真」亦未可知。如果不是同一幅畫，那它的真偽就很難 說了。

　　再說葛立方《韻語陽秋》提到，他曾見過兩幅王維畫的孟浩然像，其一，「余在昆陵，見孫潤夫家有王維 畫孟浩然像，絹素敗爛，丹青已渝，維題其上云『維常見孟公吟曰，日暮馬行疾，城荒人住稀。又吟曰挂席數千里，名山都末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余因美 其風潤，至所舍，圖於素軸。』」其二，「余有王右丞畫襄陽孟公馬上吟詩圖并其記」，但據他自己說，這是一個「俗工榻本」，因為所繪的孟公「乃一矮肥俗 子」，而據張洎題記所稱，他所見到的原本，所畫襄陽之狀，是「頎而長，峭而瘦」。

　　葛氏所提及的兩幅畫，真偽很成問題，前一幅一再題了孟公之詩，後一幅畫馬，都啟人疑竇，因為我們較知的是王維為人寫真時，多自題詩讚；而且畫馬亦恐非王維所長，但主要是覺得，他似乎不會為孟浩然畫這麼多。與他相處最久的裴迪連一幅畫也沒見，卻會替孟公畫這麼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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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為崔興宗寫真

　　王維集中有一首小詩，很少受到選注者的青睞，但實在很有人情味，它就是〈崔興宗寫真〉：

　　　畫君少年時，如今君已老；今時新識人，知君舊時好。

　　這幅寫真很有意思：眼前的崔興宗已是一把年紀了，也上了年紀的王維替他寫真，但所畫出的不是眼前這 個老人，而是記憶中的、年輕時的崔興宗。因為首句是說「畫君少年時」，而非「畫時君年少」，可見不是為舊作題詩。這也可見王維畫人物畫的功力，二、三十年 前的形象，說畫就畫，真不簡單。後兩句說，為什麼畫你年輕時呢？因為現在認識的一些年輕人，比當年的你差多了！

　　王維的母親姓崔，王維在其他詩題中稱呼崔興宗為「內弟」或「崔九弟」，應該是其舅父的兒子。兩人的感情非同泛泛，在今存王維的詩中，寫給親戚朋友的作品，除了裴迪，就數崔興宗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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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有六首。崔興宗不求取功名，也沒做過官４，悠游林泉，有時「遊蜀」，有時「往南山」，可能是去名山 訪道，屬於高人雅士之流。王維有一首詩〈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他居處有林亭，可見其雅緻規模，應該是頗具祖蔭吧。崔興宗也是詩人，與王維、盧 象、裴迪、王縉互有唱和之作。

　　王維給崔興宗的詩，常是送別，依依不捨：

　　　送君從此去，轉覺故人稀。（〈送崔九興宗遊蜀〉）

　　　己恨親皆遠，誰憐友復稀。（〈送崔興宗〉）

　　　城隅一分手，幾日還相見。（〈崔九弟欲往南山馬上口號與別〉）

　　崔興宗不但是王維的內弟、詩友，看他〈酬王摩詰過林亭〉的詩，開頭說：「窮巷空林常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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４王維稱崔興宗為「處士」，應不曾為官。但王維集中有〈敕賜百官櫻桃〉一詩，趙殿成《王右丞集箋註》附 有「右補闕崔興宗」的一篇「同詠」。不知是否同一個人。如果是同一個人，那便是「晚節不保」，終於出山了。可是王維在天寶元年四十二歲時，才熬到「右補 闕」之官，見〈和僕射晉公扈從溫湯〉一詩之原註，怎麼其內弟也能突然跳出來做這樣的官呢？照此情形判斷，這「右補闕崔興宗」，可能是同姓名的另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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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獨卧對前山」的話，想來他們還是道友。因此王維才會說：

　　　吾生將白首，歲晏思滄洲；高足在旦暮，肯為南畝儔？（〈秋夜獨坐懷內弟崔興宗〉）

　　王維是希望歸隱林泉時，也能和他結伴。像這樣自少至老引為知己的朋友，難怪晚年為他寫真時，誇讚不已。我每次把〈崔興宗寫真〉這首小詩朗誦幾遍，總隱然想著兩位老先生對畫欣賞時，悚然於昨日少年，今日白頭，一定感慨萬千。

五、為裴耀卿寫真

　　今存王維集「文讚類」中，有一首〈裴右丞寫真讚〉：

　　　澹爾清德，居然素風。氣和容衆，心靜如空。智以窮理，才包至公。大盜震駭，群臣困蒙。忘身徇節，歷險能通。仁者之勇，義無失忠。凝情取象，惟雅則同。粉繪不及，清明在躬。麟閣之上，其誰比崇。

　　前面我們看到的王維為崔興宗寫真後，題一首小詩，雖云有感而發，但筆調輕鬆，當然是由於至親老友， 不拘形跡之故。而替裴耀卿寫真，情形大為不同，對方那時官拜丞相。按《舊唐書》，耀卿開元二十四年拜尚書左丞相，讚題中右字當係左字之誤。當時王維任右拾 遺。此讚寫來實在頌揚備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