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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故也。五帝之外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無善政也,久故也。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略則舉大,詳則舉小。……是以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註12)
又云:
言道德之求,不二後王。道過三代謂之蕩,法二後王謂之不雅。(註13)
故所重仍然在法後王,時勢推移,歷史文化之累積,皆存於後王之備,「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是故荀子之法先王既一以客觀制度中的典章制度及其精神-禮義為重,則必然隆禮義而殺詩書,著重於現實中歷史文化之遞傳,此與孟子因內傾求仁而法先王之義,顯有不同。荀子又云:
欲觀聖王之跡,則於其粲然者矣,後王是也。彼後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後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
百王之道,後王是也。君子審後王之道,而論於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議。(註14)在荀子的意識之 中,先王、後王之別,並無本質之不同,而只有詳略之別,故曰「統類」,先王可法而略,後王之禮粲然,故荀子「法後王」。(註15)荀子「非孟」中雖評其法 先王,但「先王」之足法,則確然是孟、荀共同認可無疑。
對於法先王與法後王,吾人或可作如此理解:當對外王的最高理念落定在「三代」之時,便會以當代來表現其依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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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一方面是「法先王」,一方面又是「復古」;孟子、朱子皆如此。另外,當返回三代之後,找到了 「外王」的治世大法、聖王之道,便又會返回當代,作為指導改革的依據,此即是「法後王」,「因革損益、宗原應變』;荀子、南宋浙學皆如此。堪注意者,無論 返與不返回當代,法先王都是存在的,這其實也就是「三代史觀」意識的表現。
就此展現之脈絡而言,永康公案中朱、陳的道、勢之爭,本質上還是延續著孟、荀法先王、後王的分野。 陳派所代表的,一似荀子,注重歷史文化之傳衍,勢有因革,因而不以後代之陷落,便將其自歷史中切斷。但「浙學」雖為勢史觀,其是否本身便即為無「道」之學 呢?吾人通觀浙學派的陳同甫『陳亮集』、葉水心『習學記言』,以及呂東萊、薛艮齋、陳止齋、唐說齋諸家之著述、文集,便知其答案是否定的。(註16)反 之,朱子倒純粹是一道史觀論者,一如孟子之一以法先王為是然。清初的顏元,雖然反程朱到極點,但其復古取向,卻不下於朱子。像顏元、朱熹這樣的儒者,看似 尊古、復古而泥於古,但他們又決非迂腐之三家村學究,食古不化。例如顏元能夠極推尊王安石、韓侂冑,論歷代人物以事功為斷,不以小節為疵;朱子治學,更是 審慎明辨,如他論周易,以為係卜筮之書,因而作『周易本義』,與他最尊崇的程頤之『程氏易傳』義旨完全不同;又其注『詩經』,竟曰「此男女淫奔之詩也」; 近代許多辨偽與考證學,更是可以上溯到朱子;(註17)凡此皆可以證明朱子絕非一食古不化之道學究。然則如朱子此輩儒者,何以一意要堅持「三代史觀」。除 了一般性地批評,認為此輩儒者持有一種「黃金古代」之夢想的傾向之外,在此之下,當應有更深一層的隱藏意義,有待我們去進一步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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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公案所顯示的儒家兩種觀史脈絡-道史觀與勢史觀,已如上述。兩者並非截然對立,而毫無相通對話 之可能,他們仍有著同屬儒家血液的交會點,即「三代史觀」。是故浙學雖重經世事功而不同於法家,不同於明代陳子龍等反儒意識下的「斷代經世」,(註18) 且循此上溯,更可以導源到孟、荀的法先王、後王。法先王與法後王的脈絡其實也正是陳、朱之辨下的道史觀與勢史觀。孟、荀之同屬儒家,即因其同學於孔子,同 出於周文;浙學與朱學之同屬儒家,亦因其同宗法孔子,皆未嘗將「三代」自歷史中截斷;只是,如何展現三代之道,則有「道」、「勢」兩種不同的主張及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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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註1:見朱熹『四書或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孟子或問,卷一。「寄陳同甫書」,引見陳亮『陳亮集』(鄧廣銘點校本,北平,中華書局,一九八七年),頁三六三。陳亮,前引書,頁三六○-一。朱熹『朱子大全』(四部備要本,台北,中華書局),卷五十三,「答沈叔晦」二。
註2:陳亮,前引書,頁一七四、三四六、三四○、三五一。
註3:陳君舉『止齋先生文集』(四部叢刊初編本),卷三六,「答陳同父」一。
註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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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5:周予同,「朱熹與當代學派」,朱維錚編『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頁一七八。
註6:參牟宗三『政道與洽道』,第十章道德判斷與歷史判斷。
註7:余英時,「道統與政統之間」,氏著『史學與傳統』(台北,聯經出版公司,民國七十一年),頁六八。
註8:『孟子』「離婁」上。
註9:『荀子』「非十二子」。
註10:『荀子』「儒效」、「勸學」、「禮論」、「非相」。
註11:同註9。
註12:『荀子』,「非相」。
註13:『荀子』,「儒效」。
註14:『荀子』,「非相」、「不苟」。
註15:參蔡仁厚『孔孟荀哲學』,頁四五六-四六○。
註16:參田浩(Tillman, Hoyt Cleveland),Utilitarian Confucianism :Ch'en Liang's Challenge to Chu Hi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黃進興「評田浩『陳亮與朱子的辯論』」,漢學研究第三卷一期(民國七十四年六月),頁三四九-三五三。冒懷辛「田浩教授『功利主義的儒學-陳亮與朱子的辯論』讀後」,中國哲學史研究一九八五年第二期(一九八五年四月),頁一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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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黃全古代?制作之原-清初儒學發展的古代取向
前節中吾人曾言及朱子由於不能正視歷史的客觀真實世界,使他常以「道德判斷」衡論歷史,此種觀史態 度-道史觀,尤其表現在『通鑑綱目』及永康公案一類文字中。此種一以「三代」中的王道、聖人為是,抹殺三代以下歷史人物事功的史論,到了明清之際,便激起 了儒者對此段公案之反省。如黃宗羲即云:
永嘉之學,教人就事上理會,步步著實,言之必使可行,足以開物成務,蓋亦鑒于一種閉眉合眼,矇瞳精神,自附道學者,於古今事物不知為何等也。(註1)
顏元『朱子語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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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註17:參錢賓四『朱子新學案』(台北,三民書局,民國六十年),冊一,朱子學提綱,頁一七一-一八○。蔡根祥「朱熹詩集傳鄭風淫詩傳平議」,孔孟月刊第二十五卷一期(民國七十五年九月),頁二一-二五。
註18:筆者稱陳子龍在明末所持的經世思想,為一種「斷代經世」,不同於杜佑的「通史式經世」,這在比較陳子龍所編的『皇明經世文編』與杜佑的『通典』時,可以看出陳子龍的經世思想是注重以「明代」為主的「斷代經世」。參本文第三章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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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觀朱子論龍川數段,思素嘗言:以幹濟英雄手段,向宋家書生說,如與夏蟲問冰。
宋儒論事,只懸空閒說,不向著實處看。……輒敢藐視漢唐,大言道統。(註2)
費密「弼輔錄論」:
蓋見宋儒黜削漢唐太過,自帝王與公卿儒賢莫不撥脂洗髓,遭其毀刺,故出此論以救之。(註3)
但黃、顏、費等人在偏向於浙學一邊時,何以還皆有濃厚之「三代」取向。費密分別周公、孔子而尊經,明顯是法先王的表示;顏元之一意復三物三事,更是一三代復古主義者;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反思明代制度之弊,卻口口聲聲三代以上、三代以下。何以他們仍然有著濃厚的三代取向。
明清之際的儒者,在對「歷史」的反思中,王船山無疑地是其中重要的一位。吾人摒其「氣的哲學」不談,專論他的三代史觀與歷史思考。船山,顯然是一位企圖由「經」來體現道,由「史」來展現道的思想家、儒者。關於王船山對歷史的態度,有二點必須要先予釐清:(1) 現代學者顯然也已察覺到船山歷史哲學中有「勢」的觀念之提出,(註4)但是否即表示船山為一「勢史觀」論者呢?我認為他仍是「道史觀」論者。其能正視歷史 中的「勢」,也正是他繼承程朱並超越其史觀之處。他對歷史的觀點,乃是集中於人性整體在時間之洪流中對道的體現與展現上,因而他重視歷史。一如朱子之體現 與展現道,是表現在空間的萬有——萬事萬物上,物物一太極,物物皆有理,故要格物窮理,以求太極之理。但朱子窮究空間萬有的模式,導致他輕視時間性的「歷 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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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朱子的道史觀中,凡不合「道」的朝代,皆可輕易剝除,加以「人欲」、「牽補度日」等字眼。船山顯然 將朱子對「道」的體現與展現,由「空間」而移挪到「時間」中來;在他而言,存有展現於流變中,「道」已時間化、歷史化,所以船山重視歷史。對船山而言,歷 史就是「勢」,但歷史不盡是「道」,在這裏我們已經可以窺見船山何以會發展出向「勢史觀」逼近的「勢」觀念,他所要解決的,其實正是朱子所陷落漢、唐,不 正視真實世界而大遭浙東學派持「勢史觀」所批評的問題。也因此,我們應當清晰地了解到,船山仍然不折不扣地是一個「道」史觀主義者,他的脈絡仍然是上宗程 朱學派的,只是,他把道轉移到歷史與時間中來討論。以船山為「勢史觀」的觀點是錯誤的。
(2)王船山對於三代已然注意到其不盡然如後世儒者所描繪的那般輝偉、完美,而實有其茹毛飲血,部族文化之時空:
古之天下,人自為君,君自為國,百里而外,若異域焉。治異政,教異尚,刑異法,賦歛惟其輕重,人民惟其刑殺,好則相昵,惡則相攻,萬其國,萬其心,而生民之困極矣!堯、舜、禹、湯弗能易也。
自邃古以來,各君其土,各役其民,若今化外土夷之長,名為天下之守臣,而實據為部落。三王不能革,以待後王者也。
三代沿上古之封建,國小而君多,……而暴君橫取,無異於今川廣之土司,吸齕其部民,使鵠面而鳩形,衣百結而食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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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虞以前無得而詳考也,然衣裳未正,五品未清,婚姻未別,喪祭未修,狂狂榛榛,人之異於禽獸無幾也。……三代之季,尤歷歷可徵焉。當紂之世,朝歌之沉酗,南國之淫奔,亦孔醜矣!(註5)
那麼船山是否即視三代史觀為一種「歷史退化論」,並由此而反對含有復古取向的三代史觀呢?(註6)
在船山而言,歷史之陷落與否,即是道與人性之陷落與否的問題。(註7)但並非「進步」抑或「退化」 這樣的詞語所能表達。若因船山經由歷史中「勢」的察覺,看到了這一層,還原了部份三代史實的真相,便以為船山之視三代史觀為一種「退化史觀」或「歷史退化 論」,則此種看法對船山的本懷仍是完全不相應的。船山對歷史之看法既非進步,亦非退化,他對歷史中「勢」的觀點毋寧是近於西方的「演化」(evolution) 觀念。道有升降,勢有因革,這就是歷史。船山之所以進於前人,乃是因為他能剝去前人為三代所鋪上的許多黃金色彩、輝煌而偉大的外表;而更能正視三代在中國 歷史上的深層意義。船山以為,堯舜三代這些儒家古聖王出現的時代,其所以可貴,便是他們正是使人類由夷狄禽獸等同而進於人文、人倫的一個時代。人之所以為 人,人道之建立,人群制度之漸備,皆是在這個時代中漸次臻備的。所以船山視「三代」為人類歷史上,「人文」的一個轉捩點。又云:
天地之氣衰旺,彼此迭相易矣,太昊以前,中國之人麋聚鳥集,非必日照月臨之下而皆然也,必有一方焉如唐、虞、三代之中國也。既人力所不通,而方彼之盛此之衰,而不能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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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迨此之盛,則彼又衰而弗能述以授人,故亦蔑從知之也。……故曰:「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則雖謂天開地闢於軒轅之代焉可矣!
法備於三王,道著於孔子,人得而習之。
五帝、三王,勞其神明,彈其智勇,為天分氣,為地分理,以絕〔夷〕於〔夏〕,即以
絕禽於人,萬世守之而不可易,義之確乎不拔而無可徙者也。
唐虞以前,無得而詳考也,然衣裳未正,五品未清,婚姻未別,喪祭未修,狉狉榛榛,人之異於禽獸無幾也。
堯舜以前,夏商之季,其民之淳澆、貞淫、剛柔、愚明之固然,亦無不有躬閱者矣。唯其澆而不淳、淫 而不貞、柔而疲、剛而悍、愚而頑、明而詐也,是以堯、舜之德,湯武之功,以於變而移易者,大造於彝倫,輔相乎天地。……倫已明、禮已定、法已正之餘,民且 願得一日之平康,以復其性情之便,固非唐、虞以前茹毛飲血、茫然人道者比也。……上古之世,男女之別未正,昭穆之序未審,故周公嚴之於此而辨之精。(註 8)
所以,船山仍是一個「三代史觀」論者。在他的史論著述中,他依然處處引用「三代」之象徵義來評論各代:
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絕父之慈,禁子之孝,尚安足與問禍福乎?無已,則如崔神慶之請於武氏,太子非朔望朝參,應別召者,降手敕玉契,以防姦慝,此三代以下仁衰恩薄必不可廢之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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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古之聖王,後治而先學,貴德而賤功,望之天下者輕,而責之身心者重,故耄修益勤,死而後已,非以為天下也,為己而已矣。
考古今之時,推鄒、魯之始,達聖王之志,立後代之經,以摧佞舌,憂世者之責也,可弗詳與?
禮有不可變者,有可變者。不可變者,先王亦斟酌情理,知後之無異於今,而創為萬世法;變之者非大倫之正也。
三代以下,於學也博,於問也寡;三代以上,於學也略,於問也詳;故稱舜之大知,好問其至也。……舜之所以為大知者,聖之津梁也。(註9)
皆 足以表明他是一個三代史觀論者。只是,他之所以為「三代史觀」,已不同於「黃金古代」的那種類型。他 為了避免純粹道史觀論者之泥於古,他重視「勢」,他能夠提出封建之不可復。(註10)因為,道的本質是生生不已,在同樣是變動不已的歷史——「勢」中,道 不可能靜態地存在,永遠在「跡」上停留於三代;也因此,他論三代以下各代,能重視已經存在的歷史真實——「勢」來論道,他冀望及想要解決的,正是「道」與 「勢」在歷史的發展中如何能夠合一,而達成一個完美的人性之展現,也就是一個「人文化成」的世界。
同樣的,何以顏元那樣重視事功,同情王安石、韓侂冑,甚至為他們翻案,但習齋卻在思想上十足是一位復古主義者,一意要恢復古代的三事三物。
費密摧破程朱學派不重視歷史的跳躍惑的道統論,(註11)他也不主張泥古,也法後王;但他卻仍然要恢復古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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