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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思想方面是儒學衰微,名教破壞,崇尚老莊,玄學興起。儒學在漢代雖曾盛極一時,但自竄入陰陽五行 的謬說和讖緯符命的怪論以後,經術既流於支離破碎,哲學成了迷信的宗教。有頭腦的讀書人,對於這種學術狀態自然是不能滿意的。發展到了魏晉,儒學呈現著極 衰微的現象。魚豢魏略儒宗傳序說:「從初平(漢獻帝年號,西元一九○~一 九三)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懷苟且,綱紀既衰,儒學尤甚。……正始中,有詔議圜丘普延學士,是時郎官及司徒領吏二萬餘人,雖復分布,在京師者尚見 萬人,而應書與議者,略無幾人,又是時朝堂公卿以下四百餘人,其能操筆者,未有十人,多皆相從飽食而退。嗟乎!學業沈隕,乃至於此。」(全三國文)從初平 到正始,短短六十年,儒學竟然衰微到這種地步。同時,依附儒學而存在的名教,這時淪為司馬氏的工具,變成束縛人、壓制人的桎梏,亦為人所蔑視厭惡。有些人 甚至走上極端,行為放誕,驚世駭俗。
漢末清議之士,因批評政治招致了黨錮之禍,接著魏代漢,晉謀代魏,又大肆殺戮異己。在這種情形下,清議逐漸轉變為清談,崇尚虛無、消極避世的道家思想有了迅速的發展。到了正始年間,何晏、王弼以老莊思想解釋儒家經典,並注老子,興起了玄學,道家思想更為風行。
正始文學就是在這樣的政治現實和思想背景下的產物。多數作品,由於政治上的恐怖壓迫和文人逃避現實 的心理,不如建安作家那樣富有現實性。所以文心雕龍明詩篇說:「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惟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所謂「明 道」、「仙心」,即指詩歌受老莊玄學的影響,內容多為道家虛無之言。傑出的詩人如阮籍、嵇康,他們的作品雖然貫串著老莊的思想,但對現實的不滿與反抗仍然 是主要傾向,所以在基本精神上還是繼承了「建安風骨」的傳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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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時代文人有所謂竹林七賢,三國志魏志王粲傳注引魏氏春秋曰:
「嵇康居河內之山陽縣,與之遊者未嘗見其喜慍之色。與陳留阮籍、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威、瑯琊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遊於竹林,號為七賢。」
七賢中山濤、向秀、王戎、阮咸四人無詩流傳,劉伶祇有北芒客舍五言詩一首。何晏存詩二首,一為擬古(雙鵠比翼遊),一為失題(轉蓬去其根),的確浮淺不足稱。作為正始代表作家是阮籍、嵇康。
阮籍(西元二一○~二 六三)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開封)人,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兒子。他原來是儒家的信徒,喜愛詩書,有政治上的抱負,詠懷詩第十五首中說:「昔年十四五, 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在第三十九首中,他又吐露了「壯士何慷慨,志欲滅八荒」的雄心和「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的志節。但是在魏晉交 替之際的那種政治黑暗、恐怖,視屠殺為平常的環境中,不但沒有發展抱負實踐理想的可能,連自身的安全也沒有保障,於是轉而崇尚老莊,反對禮法,縱酒佯狂, 行為放誕。晉書阮籍傳說他「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他的「不與世事」、「酣飲為常」,不過是對 現實的消極反抗和遠禍保身的手段罷了,詩人的內心實在是非常痛苦的。晉書又說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迹所窮,輒慟哭而反」,可見詩人內心傷鬱之深。
阮籍的主要成就是詩歌,八十二首詠懷詩是他的代表作品。這些詩全是五言(讀書敏求記 謂又有四言詠懷詩十三首,今僅存三首),非一時之作,真實地反映了詩人一生中複雜的思想感情。如第一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惟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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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夜中不寐,憂思徬徨之情,表現了生活在黑暗現實中的內心苦悶。「徘徊將何見」?似乎看不到任何希望和出路,詩人只有「憂思獨傷心」了。第十七首說:
獨坐空堂上,誰可與親者?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
空堂獨坐,誰是可與歡者?出門、登高,更形寂寞,誰是詩人的知音?這首詩深刻地表達了詩人不合於世、孤獨苦悶的心情。
在魏晉易代之際,最刺激詩人心靈的是政治的恐怖,人命的不保。第三首寫道: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車,歲暮亦云已。
頭六句用植物的春盛夏衰作比,說到堂上生荊杞,象徵曹魏政權由盛而衰,非常形象化。「一身」兩句說自己尚無自全之計,何必還眷戀妻子。深刻地表現了詩人的惴惴不安、憂惶恐懼。
阮籍雖然有懼禍的思想,但對暴虐的現實政治,仍然表現了他的守正不阿的品格。例如第十六首:
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是時鶉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風厲嚴寒,陰氣下微霜。羈旅無儔匹,俛仰懷哀傷。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豈惜終憔悴,詠言著斯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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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用朔風微霜喩司馬氏的肆暴,用走獸飛鳥喻小人的奔走馳騖,用羈旅無儔喻自己的孤獨寡合。何焯據詩中所言的時序,推定此詩是「指司馬師廢齊王事」,應該可信。由此可知當時的局勢是何等惡劣,詩人的處境是何等艱危,但詩人堅定的表示不學計功的小人,而要做守常的君子。
阮籍不僅對司馬氏的殘暴統治不滿,對曹魏王室的荒淫腐朽也進行了揭露。例如第三十一首:
駕言發魏都,南向望吹臺。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戰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來。夾林非吾有,朱宮生塵埃。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
這首詩完全是借古事來諷刺時政。王室的流連聲色,士兵的困苦,賢者的不用,都是魏末晉初的現實。結尾大膽地指出了這必將導致滅亡的命運。第十一首「湛湛長江水」表現了同樣的主題。
詠懷詩除了上述的積極內容外,也有不少作品表現了詩人意志消沈、畏禍保身、遊仙遁世的消極思想。如第四、三十二、六十等首。
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春秋非有託,富貴焉能保。清露被蘭皋,凝霜沾野草。朝為媚少年,夕暮成醜老。自非王子喬,誰能常美好。
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俛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齊景升丘山,涕泗紛交流。孔聖吟長川,惜哉忽若浮。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願登太華山,上與松子遊。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
儒者通六藝,立志不可干。違禮不為動,非法不肯言。渴飲清泉流,饑食天一簞。歲時無以祀,衣服常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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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屣履詠南風,縕袍笑華軒。信道守詩書,義不受一餐。烈烈褒貶辭,老氏用長歎!
阮籍處在政治高壓之下,雖然滿腔的憤懣不平,而不能直接吐說,往往多用比興,言在此而意在彼,隱約 曲折地表現思想內容。所以顏延年說:「阮公身事亂朝,常恐遇禍,因茲詠懷。雖志在刺譏,而又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惻。」詩品將阮籍列在上品,說:「詠 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幽思。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於風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頗多感慨之詞,厥旨淵放,歸趣難求。」這種象徵表現 法是環境的影響,出於不得已。沈德潛說詩晬語所謂「遭阮公之時,自應有阮公之詩也」。
阮籍詠懷詩繼承了風雅和古詩十九首,大量比興手法的使用,則又顯然受楚辭的影響。他的集子沒有一首樂府詩,他是建安以來第一個全力作五言詩的人,而且創造了獨特的風格。他並不刻意雕琢,而作品自然壯麗。他豐富了五言詩的藝術技巧,使之更為成熟。
阮籍這種以詠懷為題的抒情詩,對後世作家有很大影響。晉代陶淵明的飲酒,北周庾信的擬詠懷,唐代陳子昂的感遇,李白的古風,這些成組的詠懷之作,顯然都是繼承阮籍這一傳統的。
嵇康(二二三~二 六三)字叔夜,譙國銍(今安徽宿縣西)人。他崇尚老莊,恬靜寡欲,喜歡養生服食之事;但另外一方面卻尚奇任俠,剛腸嫉惡,富有正義感和反抗性。他反對虛偽 的禮教和禮法之士,公開發表「非湯武而薄周孔」的離經叛道、非薄聖人的言論;他蔑視權貴,曾經當面奚落過司馬昭的心腹鍾會;他對於當時政治的黑暗深為不 滿,他反對司馬氏,固然跟他是魏氏姻親有關(其妻為魏宗室長樂亭主),但根本的原因是他深恨司馬氏殘暴的統治。他在太師箴中揭露「季世」的情況是:「憑尊 恃勢,不友不師。宰割天下,以奉其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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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盈肆志,阻兵擅權,矜威縱虐,禍崇丘山。刑本懲暴,今以脅賢。昔為天下,今為一身。」其實就是對司馬統治的痛斥。後來終於不見容於司馬氏,被誣害處死。
阮籍以五言專,嵇康以四言著。嵇康詩今存五十三首,有二十五首是四言;其餘五言十一首,六言十首,樂府七首,騷體一首,數量與成就都趕不上四言;他是曹操以後的四言詩健者。
文心雕龍明詩篇說:「嵇志清峻」。嵇康的詩,既有高潔的志趣,也有憤世的激情。有時清遠,有時峻切。例如酒會詩:
淡淡流水,淪胥而逝。汎汎柏舟,載浮載滯。微嘯清風,鼓楫容裔。放櫂投竿,優游卒歲。(七首之一)
表現一種清逸脫俗的境界。又如贈兄秀才公穆入軍: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絃。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十九首之十四)
乘風高遊,遠登靈丘。託好松喬,携手俱遊。朝登太華,夕宿神州。彈琴詠詩,聊以忘憂。(十九首之十六)
嵇康也有些詩顯露了憤世嫉俗的峻切感情,如答二郭。尤其是因呂安事牽連入獄後所寫的憂憤詩,敘述了 他託好老莊不附流俗的志趣和耿直的性格,雖然也責備自己,「惟此褊心,顯明臧否」,以致「謗議沸騰」,「頻致怨憎」,但他並不改變素志。詩中提到「窮達有 命,亦有何求」?一切付之命運,不計及後果。最後表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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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山阿,散髮巖岫」,仍然是和司馬氏不合作的意思。全詩直抒懷抱,情不能已,表現了峻切的風格。所以詩品說:「嵇詩頗似魏文,過以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然託喩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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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兩晉詩歌
司馬氏與曹魏爭奪政權的鬥爭到西元二六五年司馬炎代魏做了皇帝,建立了兩晉王朝,而告結束。西元八 ○年,滅亡了東吳,中國分裂的局面,至此又告統一。但是這種安定並沒有維持多久,司馬炎一死,諸王爭權奪利,演成了「八王之亂」,前後混亂達十六年之久, 中原地區又一次遭受兵燹的浩刼;而國力也大大削弱,西北一帶外族,紛紛乘機入侵,結果是懷帝、愍帝相繼被虜,於是西晉便滅亡了。到了東晉,雖偏安一時,中 經王敦、蘇峻、桓玄之亂,造成了劉裕篡位的機會,西元四二○年代晉自立,結束了一百多年的東晉王朝的統治。
就像漢末和魏晉之際一樣,在篡奪爭權的殘酷鬥爭中,許多文人被殺戮了。自西晉以來,張華、石崇、陸 機、陸雲、潘岳、郭璞等人都不得善終,人命賤如土芥,令人恐懼寒心。許多文人為了遠害全身,對現實採取了消極的態度,故意裝聾作啞寄情酒色,或拂麈以談道 佛,或隱田園以樂山水,謀所以苟全性命,而不求聞達了。
太康元年,西晉王朝頒布了占田制,使士族可以依據官品合法地佔有大量土地。同時,九品中正制日益發 展成為保障士族特權的工具,造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嚴重情況,確立了極不合理的門閥制度。士族壟斷了政治、經濟以至文化特權。貧寒出身的人,在 政治上根本沒有施展才能的機會。到了東晉,士族的政治與經濟力量更加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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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閥制度也發展到了頂點,士族公然編訂「百家譜」,不與「雜類」通婚、士、庶的界限越來越嚴格,地位 相差越來越懸殊。這些士族佔有優越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在雄厚的物質基礎上,過著苟安享樂的生活。他們為了保障自己的既得利益,不僅無意於收復北方失 地,反而對愛國志士的北伐行動橫加阻撓,使之無法成功。
在思想方面,崇尚老莊,清談玄理的風氣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士族分子一方面利用老莊的任誕思想支持自 己不受任何拘束的縱欲享樂生活,一方面又從老莊超然物外的思想中尋求苟安生活中的恬靜心境,同時還以清談高妙的玄理點綴風雅,炫耀才華,掩飾精神的空虛。 其次是道教與佛學的傳佈。道家與道教名詞相近,但在本質上顯然不同。前者是哲學,後者是迷信的宗教。道教的形成始於漢末,一面結合了當時的陰陽迷信的思 想,一面襲取當時輸入的佛教形式,漸漸組合起來。佛教初來中國,因為多係口傳,真義尚難為人了解,於是和當日流行的道教,彼此混雜,互相推演。那個時候, 道佛兩教還處在混淆的狀態中。後來佛經有了翻譯,佛教真義漸漸顯明,逐步與道教分馳走上自立的發展之途。同時,道教在民間也日益流行,基礎日趨穩固。到了 兩晉,道教的傳佈已不限於民間,連高級知識份子,也不免受到感染。此時的佛教也日漸興盛,佛寺增多,佛經大量翻譯,並且佛學與玄學相輔而行,大為清談之士 所愛好,名士與僧人開始結交;到了東晉,此風日盛,僧人加入清談,士子研究佛理。在這種情況下,玄學與佛學的發展,又進展到一個新階段。
兩晉文學變化的趨勢,自然離不開上述政治、社會、思想發展的影響。西晉時期,雖然建安的餘音尚在,風力卻大大削弱。大多數作家的作品,由於缺乏真實的情感和深刻的內容,轉而偏重形式和技巧,把文學推上了形式主義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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