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1

　　　第二章　北宋的詩歌

　　在中國文學史上，宋朝的文學固然以「詞」見稱，但是宋詩也有其特色；它的「散文化」和「言理不言情」，能在唐詩之外，自成一派。以後各代，則不是學唐，就是學宋了。

　 　宋詩雖然能卓然自立，不為唐詩的附庸，不過初期的風格還是上承晚唐李商隱之餘緒的。尤其是西崑諸 人，他們以李商隱的詩文為宗，艷麗雕鏤，影響了宋初詩壇四十多年。然後是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等古文大家的詩登場，各抒才華，自闢境界。接著便是以黃庭 堅、陳師道為首的江西詩派，明確地為宋詩展開了一條大道，並且一直影響到了南宋。現將北宋的詩，依序分為「西崑時期」、「創新時期」、「江西詩派」三節， 敘述於次。

　　　第一節　西崑時期

　 　北宋初年，楊億等十七人的西崑酬唱集，都是上宗晚唐李商隱的作品，詞求艷麗，句工對仗。而主要作家 楊億、劉筠、錢惟演三人都在翰林院任職，對文壇有相當的影響力，因此所謂的「西崑體」便盛行一時。可是，當時倣效西崑體的人雖然很多，但是才學能和楊億、 劉筠等人相比的卻很少，所以結果在文壇上形成了一種祇重技巧，不重內容的虛浮作風，寫出來的東西，既無感情，也沒有個性，徒然堆砌一些華麗的辭藻和搬弄一 些典故，為人所詬病。於是「西崑」一詞便也漸漸成了那些華而不實作品的代稱。

　　其實，典故祇要不冷僻，而又能運用得當，華麗的辭藻也不是硬凑，那麽在文學創作上沒有什麽可非議的，

642

應受指責的是那些祇知模倣形式的末流。對於這一點，歐陽修有比較持平的看法，他說：

　　　「自西崑集出時，人爭效之，詩體一變。先生老輩患其多用故事，至於語僻難曉。殊不知自是學者之弊。如子儀新蟬云：『風來玉宇烏先轉，露下金莖鶴未知。』雖用故事，何害為佳句？又如『峭帆橫渡官橋柳，疊鼓驚飛海岸鷗。』不用故事，又豈不佳乎？」（六一詩話）

茲錄楊億、劉筠兩人之七律各一首，以見大概：

　　　「蓬萊銀闕浪漫漫，弱水迴風欲到難。光照竹宮勞夜拜，露摶金掌費朝餐。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待詔先生齒編貝，忍令索米向長安。」（楊億漢武）

　　　「半減依依學轉蓬，斑騅無奈恣西東。平沙千里經春雪，廣陌三條盡日風。北斗城高連蠛蠓，甘泉樹密蔽青蔥。漢家舊院眠應足，豈覺黃金萬縷空。」（劉筠柳絮）

　　　第二節　創新時期

　　在西崑體盛行時期，也有一些詩人如王禹偁、寇準、林逋等不受西崑風氣影響的，但他們在詩歌上的成就，還不能形成一種轉變詩風的力量。宋詩之能以一掃西崑的華艷而卓然自立，要從歐陽修以及他同時的梅堯臣、蘇舜欽、王安石、蘇軾等人開始。

　 　歐陽修的詩和散文都是學韓愈的。韓愈喜歡用寫散文的方法作詩，並且用一些硬句奇字和險韵，但是氣格 雄壯。歐陽修吸取了韓愈的長處，以氣格為主，用寫散文的方法來創作詩歌，但不故作硬語，不用僻字，所以骨力雖峻麗不艱澀，平易疏暢，自創一調。今錄其和王 安石的明妃曲一首：

643

　 　　　「胡人以鞍馬為家，射獵為俗，泉甘草美無常處，鳥驚獸駭爭馳逐。誰將漢女嫁胡兒？風沙無情貌如 玉。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為琵却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顏流落死天涯，此曲却傳來漢家。漢宮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纖織女手生洞 房，學得琵琶不下堂。不識黃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

　　梅堯臣（—○○二—一○六○）字聖兪，安徽宣城人。宣城古名宛陵，所以也稱他為梅宛陵。嘉祐初詔賜進士，官至尚書都官員外郎。詩風平淡，但是狀物鮮明，含意深遠。茲錄其五古一首：

　　　　「秋月滿行舟，秋蟲響孤岸。豈獨居者愁，當令客心亂。展轉重興嗟，所嗟時節換。時節不苦留，川塗行已半。霜落草根枯，清音從此斷。誰復過江南，哀鴻為我伴。」（舟中聞蛩）

　　蘇舜欽（一○○八—一○四八）字子美，原藉梓州銅山（今四川三台），生於開封二十七歲中進士，後遭忌罷官，隱居蘇州。詩風豪邁，意境開闊，以感情直率自然見長。茲錄其哭曼卿一首於次：

　　　　「去年春雨開百花，與君相會歡無涯。高歌長吟揷花飲，醉倒不去眠君家。今年慟哭來致奠，忽欲出送攀魂車。春暉照眼一如昨，花已破蕾蘭生芽。唯君顏色不復見，精魄飄忽隨朝霞。歸來悲痛不能食，壁上遺墨如棲鵶。嗚乎死生遂相隔，使我雙淚風中斜。」

　　王安石的詩可以分為三種：一種是學韓愈的以散文之法作詩，奇字險韵，多發議論。一種是立意新頴，而以含蓄凝煉的手法表出，是最能代表王安石風格的作品。一種是晚年罷相後的寫景小詩，閒澹深婉。茲錄其明妃曲等詩於次：

644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脚垂。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 生未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着盡漢宮衣。穿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毡城莫相憶。君不 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明妃初嫁與胡兒，毡車百輛皆胡姬。含情無語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黃金桿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 淚，沙上行人卻囘首。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可憐青冡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明妃曲二首）

　　　　「江水漾西風，江花脫晚紅。離情被橫笛，吹過亂山東。」（江上）

　　　　「南浦隨花去，迴舟路已迷。暗香無覓處，日落畫橋西。」（南浦）

　 　蘇軾的詩，在散文化方面，也是上承韓愈的，他的思想是儒、道、釋三家兼備，但仍以儒家為本，不失其 積極的人生態度。所以，他雖在政治上屢受挫折，先後貶官外地，甚至遠處海南島，不但能善自解脫，反而因為這些遭遇而豐富了生活內容，對人生有新的領悟，發 為詩歌，題材更廣，風格更多。寫詩各體皆工，尤其擅長七言體，氣勢雄偉，語言奔放。他有些詩是在生活中的平常現象上引伸出一些哲理，就是所謂的「理趣」； 這和詩的散文化一樣，也是宋詩的特徵。茲錄其題西林壁等詩於次：

　　　　「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題西林壁）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645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和子由澠池懷舊）

　 　　　「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開元有東塔，摩詰留手痕。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實雄放，浩 如海波翻。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亭亭雙林間，彩暈扶桑暾。中有至人談寂滅，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蠻君鬼伯千萬萬，相排競進頭如黿。摩詰本詩 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祇園弟子盡鶴骨，心如死灰不復溫。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一一皆可尋其源。吳生雖妙絕， 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歛袵無間言。」（王維吳道子畫）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冷南畔石盤陁，古來出 沒隨濤波。試登絕頂望鄕國，江南江北青山多。繖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風萬頃陁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 有炬火明，飛燄照山棲鳥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遊金山寺）

　　第三節　黃庭堅與江西詩派

　　「創新時期」的幾位大詩人，雖然學問豐富，才華橫溢，寫出了不少好詩，但是還不曾創造出一種獨特的格調以形成一個派別。有自己的方法、體裁而形成一個宗派的，則是蘇軾的門人黃庭堅。

646

　　黃庭堅（一○四五—一一○五）字魯直，自號山谷，又號涪翁，分寧（今江西修水）人。治平進士，以校書郎為神宗實錄檢討官，遷著作郎，後以修實錄不實罪名遭貶謫。為詩能摒除陳言濫調，特具瘦硬風格。因為他是江西人，所以他的詩派便被稱為「江西詩派」。

　　江西詩派的作風，專尚奇險與抝強。但奇險與抝強的詞句並非俯拾可得，所以就提出了「換骨」、「脫胎」、「點鐵成金」三種方法。

　　「換骨」是用自己的言詞寫前人的詩意，例如王安石詩「祇向貧家促機杼，幾家能有一鈎絲。」黃庭堅取他的詩意，寫成「莫作秋蟲促機杼，貧家能有幾鈎絲。」

　　「脫胎」是把前人的詩句略加點竄，算是自己的作品，例如白居易詩「百年夜分半，一歲春無多。」黃庭堅增加四字為「百年中去夜分半，一歲無多春再來。」

　　「點鐵成金」是將前人的詩意加以變化，以達到推陳出新的目的。例如王褒的僮約詩，以「離離若緣坡之竹」形容鬍鬚，黃庭堅把它用在他的次韵王炳之惠玉版紙詩裏，寫成「王侯鬚若緣坡竹，哦詩清風起空谷。」進一步將哦詩時的口息喻作空谷清風。

　　江西詩派之所以用這些方法作詩，黃庭堅自己的說法是：

　　　「詩意無窮，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能盡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模其意而形容之，謂之脫胎法。」（野老紀聞）

　　　「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

647

，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答洪駒父書）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有人以為這是公開的剽窃。王若虛就直截了當地說：「魯直論詩，有脫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喩，世以為名言，以予視之，特剽窃之黠者耳。」（滹南詩話）

　 　江西詩派既然崇尚奇險與抝強，它的新體裁便是所謂「抝體」。抝體分「抝句」和「抝律」兩種：抝句是 在句法組織上不依常規，使文氣反常。例如把通常都是上二下三的五言句做成上三下二，或是上一下四；把大都是上四下三的七言句做成上三下四，或是上二下五。 抝律是故意將詩中的平仄交換，使詩的音調反常。這種情形，在杜甫、韓愈等人的作品裡也是有的，但並不普遍。黃庭堅則將這兩種方法大量運用，成為他的特別格 式，也成為江西詩派常用的形式。茲錄黃庭堅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等數詩於次：

　　　　「投荒萬死鬢毛斑，出入瞿塘灔澦關。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

　　　　「今人常恨古人少，今得見之誰謂無。欲學淵明歸作賦，先煩摩詰畫成圖。小池已築魚千里，隙地仍栽芋百區，朝市山林俱有累，不居京洛不江湖。」（追和東坡題李亮功歸來圖）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寄黃幾復）

　　　　「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登快閣）

　　　　「李髯家徒四壁立，未嘗一飯能留客。春寒茅屋交相風，倚牆捫蝨讀書策。老妻甘貧能養姑，寧剪髮鬟不典書

648

。 大兒得餐不索魚，小兒得袴不索襦。庾郎鮭菜二十七，太常齋日三百餘。上一分膰一飽飯，藏神夢訴羊蹴 蔬。世傳寒士有食籍，一生當飯百甕葅。冥冥主張審如此，附郭小圃宜勤鉏。葱秧青青葵甲綠，早韭晚松羹糝熟。充虛解戰賴湯餅，芼以黟虀與甘菊。幾日憐塊已著 花，一心呪筍莫成粥。群兒笑髯窮百巧，我謂勝人飯重肉。群兒笑髯不若人，我獨愛髯無事貧。君不見，猛虎卽人厭麋鹿，人還寢皮食其肉。濡須終與豕俱焦，飫肥 食甘果非福。蟲蟻無知不足驚，橫目之民萬物炙。請食熊蹯楚千乘，立死山壁漢公卿。李髯作人有佳處，李髯作詩有佳句。雖無厚祿故人書，門外猶多長者車。我讀 揚雄逐貧賦，斯人用意未全疏。」（戲贈彥深）

　　除了黃庭堅以外，江西詩派當時另外一位重要詩人是陳師道。

　 　陳師道（一○五三—一一○一）字履常，一字無己，號后山，徐州鼓城（今江蘇徐州）人。早年從曾鞏學 文，作詩則在形式上學杜甫和黃庭堅。曾因蘇軾之荐，為徐州教授，但一生的境遇很不好。他寫詩的態度十分嚴肅，據說，他「每登臨得句，卽急歸，臥一榻，以被 蒙首，惡聞人聲，謂之吟榻。家人知之，卽犬貓皆逐去，嬰兒稚子亦皆抱寄鄰家。徐徐詩成，乃敢復常。」（石林詩話）及一詩既成，「揭之壁間，坐臥吟哦，有竄 易至月十日乃定。有終不如意者，則棄去之。」（却掃編）

　　陳師道的詩風格簡古，有黃庭堅的清新奇峭，而沒有那種生硬折拗，內容多寫個人的日常生活。茲錄其除夜等三詩於次：

　　　　「歲晚身何託，燈前客未空。半生憂患裏，一夢有無中。髮短愁催白，顏衰酒借紅。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

649

。」（除夜）

　　　　「平林廣野騎臺荒，山寺鳴鐘披夕陽。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巾欹更覺霜侵鬢，語妙何妨石作腸。落木無邊江不盡，此身此日更須忙。」（次韵李推節九日登高）

　　　　「我無置錐君立壁，舂黍作糜甘勝蜜。綈袍不受故人意，樂餌肯為兒輩屈。割白鷺股何足難，食鸕櫻肉未為失。暮年五斗得千里，有愧寒簷背朝日。」（答黃生）

6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