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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May 6,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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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一幕一幕地又重現在腦際。

  「阿珠,如果再找不到工作,肚子裏的小孩就不能留了。這些柴頭藥據說一個月的孕期還有效。不用怕,所有的都化成血水流出來而已。」

  (好險哪!)

  「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

  (那麼說,那時候沒趕上看那場露天的電影,有沒有阿龍還是一個問題哪!幸虧我爬上相思樹看。)

  奇怪的是,他對這本來想拋也拋不掉的活,每天受他咒詛不停,現在他倒有些敬愛起來。不過敬愛還是歸於敬愛,他內心的新的喜悅總比其他的情緒強烈得多。

  「坤樹,你回來了!」站在路上遠遠望到丈夫回來的阿珠,出乎尋常的興奮地叫了起來。

  坤樹驚訝極了。他想不透阿珠怎麼知道了?如果不是這麼回事,阿珠這般親熱的表現,坤樹認為太突然而過於大膽了;在平時他遇到這種情形,一定會窘上半天。

  當坤樹走近來,他覺得還不適於說話的距離時,阿珠搶先的說:

  「我就知道你走運了。」他好像恨不得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坤樹卻真正的嚇了一跳。她接著說:「你會不會踏三輪車?其實不會也沒關係,騎一兩趟就會熟的。金池想把三輪車頂讓給你咧。詳細的情形……」

  他聽到此地才明白過來。他想索性就和她開個玩笑吧,於是他說:

  「我都知道了。」

  「剛看你回來的樣子,我猜想你也知道了。你覺得怎麼樣?我想不會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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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錯是不錯,但是——」他差一點也抑不住那令他快樂的消息,欲言又作罷了。

  阿珠不安的逼著問:

  「有什麼問題嗎?」

  「如果經理不高興我們這樣做的話,我想就不該接受金池的好意了。」

  「為什麼?」

  「你想想,當時我們要是沒有這件差事,那真是不堪想像,說不定阿龍就不會有。現在我們一有其他工 作,一下子就把這工作丟了,這未免太過分吧!」這完全是他臨時想出來的話。但經他說了出來之後,馬上覺察到話的嚴肅與重要性,他突然變得很正經,與其說阿 珠瞭解他的話,倒不如說是被他此刻的態度懾住了。她顯然是失望的,但至少有一點義理支持她,她沉默的跟著坤樹走進屋子裏,在一團困惑的思緒中,清楚的意識 到對坤樹有一種新的尊敬。可能提到和阿龍有關係的緣故吧,她很容易的接受了這種說法。

  晚飯,他們和平常一樣的吃著,所不同的是坤樹常常很神祕的望著阿珠不說話,除了有一點奇怪之外,阿 珠倒是很安心,她在對方的眼神中,隱約的看到善良的笑意。在意識裏,阿珠覺得她好像把坤樹踏三輪車以後的生活計畫都說了出來,而不顧慮有欠恩情於對方的利 益,似乎自責得很厲害。坤樹有意要把真正好的消息,留在散場回來時告訴她。他放下飯碗,走過去看看熟睡的阿龍。

  「這孩子一天到晚就是睡。」

  「能睡總是好的囉。不然,我什麼事情都不能做,註生娘娘算是很幫我們忙,給我們這麼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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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到戲院工作了。

  他後悔沒即時將事情告訴阿珠。因此他覺得還有三個小時才散場的時間是長不可耐的,也許在別人看來這是一件平凡的小事情。但是,對坤樹來說,無論如何是裝不了的,像什麼東西一直溢出來令他焦急。

  (在洗澡的時候,差點說出來。說了出來不就好了嗎?)

  「你怎麼把帽子弄扁了呢?」那時阿珠問。

  (阿珠一向是很聰明的,她是嗅出一點味道來了。)

  「噢!是嗎?」

  「要不要我替你弄平?」

  「不用了。」

  (她的眼睛想望穿帽子,看看有什麼秘密。)

  「好,把它弄平吧。」

  「你怎麼這樣不小心,把帽子弄得這麼糟糕。」

  (乾脆說了算了。嘖!真是。)

  這樣錯綜的去想過去的事情,已經變成了坤樹的習慣。縱使他用心提防再不這樣去想也是枉然的了。

  他失神的坐在工作室,思索著過去生活的片斷,即使是當時感到痛苦與苦惱的事情,現在浮現在腦際裏亦能撲得他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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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樹。」

  他出神的沒有動。

  「坤樹。」比前一句大聲地。

  他受驚的轉過身,露出尷尬的笑容望著經理。

  「快散場了,去把太平門打開,然後到寄車間幫忙。」

  一天總算真正的過去了。他不像過去那樣覺得疲倦。回到家,阿珠抱著阿龍在外面走動。

  「怎麼還沒睡?」

  「屋子裏太熱了,阿龍睡不著。」

  「來,阿龍——爸爸抱。」

  阿珠把小孩子遞給他,跟著走進屋子裏。但是阿龍竟突然的哭起來,儘管坤樹怎麼搖,怎麼逗他都沒有用,阿龍愈哭愈大聲。

  「傻孩子,爸爸抱有什麼不好?你不喜歡爸爸了嗎?乖乖,不哭不哭。」

  阿龍不但哭得大聲,還掙扎著將身子往後倒翻過去,像早上坤樹打扮好要出門之前,在阿珠的懷抱中想掙脫到坤樹這邊來的情形一樣。

  「不乖不乖,爸爸抱還哭什麼。你不喜歡爸爸了?傻孩子,是爸爸啊!是爸爸啊!」

  坤樹一再堤醒阿龍似的:「是爸爸啊,爸爸抱阿龍,看!」他扮鬼臉,他「嗚魯嗚魯」地怪叫,但是一點用處都沒有。阿龍哭得很可憐。

  「來啦,我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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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樹把小孩子還給阿珠,心突然沉下來。他走到阿珠的小梳粧台,坐下來,躊躇的打開抽屜,取出粉塊,深深的望著鏡子,慢慢的把臉塗抹起來。

  「你瘋了!現在你打臉幹什麼?」阿珠真的被坤樹的這種舉動嚇壞了。

  沉默了片刻。

  「我,」因為抑制著什麼的原因,坤樹的話有點顫然地…「我,我,我……」

          (一九六八年)

【評析】

  〈兒子的大玩偶〉發表於一九六八年二月《文學季刊》第六期,是黃春明早期最具代表性小說之一。八○年代改編成三段式電影,適由侯孝賢執導本段,成為「台灣新電影時期」精彩之作。整篇故事從表面上看,不過說了小鎮一位「廣告活兒」一天的生活。仔細推敲,會注意到小說形式與主題都有特殊之處。

  男主角坤樹向戲院老闆自我推薦,好不容易找到這個「三明治人」的職業:他把自己打扮成小丑模樣,大熱天背著戲院廣告招牌在大街小巷來回穿梭。如此怪模樣,既受街坊嘲笑,也遭長輩挖苦。但為了賺取一家生活所需,尤其剛生下兒子,不得不與妻子兩人加倍辛苦賺錢。真按:兒子為故事所以發生的軸心。而所喻又不限在父子、一家而已矣。

  從敘述策略來看,小說採取第三人稱「全知觀點」,亦即「說故事人」是無所不知的。本篇最大特色,便是巧妙運用西方現代主義「意識流手法」:意識流指「意識的流動」,坤樹和一般人一樣,雖獨自在路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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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筋卻不會空白,他腦中「意識」不停地轉動,隨時流轉於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這種立體的敘述角度,使讀者不但看到烈日下,坤樹正汗流浹背的「現場動作」,透過他思想流動與回憶,還能進入坤樹的「心靈世界」,明白其職業的來龍去脈,以及為這「活兒」精神與身體所受的雙層壓力。

  小說對白後面加了括弧的字,便是主角「現場的想法」,且用它來批判過去的動作。例如對白:「你總算找到工作了。」後面加了一段括弧:「(他媽的,阿珠還為這活兒喜極而泣呢)」,既顯露主人翁心中無奈、憤怒等種種情緒,也間接傳達他對妻兒的感情。真按:髒話不避忌,此寫實所支拄也。這些心理活動的鋪陳,與進行中事件動作巧妙配合,塑造了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男主角坤樹。如此寫法更讓情節單調的小說,呈現了複雜而多面的主題。

  主題之一,父子關係的表達,喜劇與悲劇的顛倒混淆通篇小說都在描寫「父親」角色,卻用「兒子的XX」作題目,可見親子或親情在本文的重要性。結局的一幕,他為維持做「兒子玩偶」的父親角色,很尷尬地往臉上抹粉;這動作包含多少卑微人物的心酸無奈。他原可以輕鬆如願恢復本來面目,為了兒子還是痛苦地把面具戴上。坤樹這份對兒子的深厚情愛,提醒了讀者:人活在世上,愛竟是如此艱難!小丑形象原是為喜劇而設計的,然而他吃苦為兒子打工,頂著喪失尊嚴的形象,又明明在扮演悲劇角色。作為向物質世界討生活的卑微人物,坤樹何止是兒子的玩偶,根本也是社會的玩偶,甚至是命運的玩偶

  主題之二,呈現「人與面具」之間的多重意義。坤樹的面具是「職業的面具」,看似「自願」戴的,其實是為生活壓力,是為擁有兒子不得不戴。然而他的「有形」面具,因為怪誕可笑,不習慣而時刻想著要脫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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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復本來面目,雖然旁人已逐漸習慣真按:不懂事兒的兒子,又何嘗不是不覺悟的人們的映射。習慣的--習以為常卻見怪不怪的--亦將不只是孩子一身而已。回頭看現實人生,每個職業中人,哪一個不是戴著有形無形的面具,而許多人終其一生,迷失在各式面具之下,從未有過「脫下面具」的機會自覺關於這篇小說的主題與寫作技巧,姚一葦寫於一九七二年的論文有詳細的評論分析。

【延伸閱讀】

 一、劉春城,《愛土地的人——黃春明前傳》,台北:錦德圖書事業有限公司,一九八五年一月。

 二、葉真,《黃春明小說欣賞》,廣西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六月

 三、黃春明,《黃春明小說集一九六二~一九六八——青番公的故事》,台北:皇冠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八月。

【相關評論引得】

 一、葉笛,〈黃春明〈兒子的大玩偶〉分析〉,《幼獅文藝》第三十卷一期,一九六九年一月。

二、姚一葦,〈論黃春明的〈兒子的大玩偶〉〉,《現代文學》第四十八期,一九七二年十一月。

三、唐文標,〈兒子的大玩偶——旅人札記〉,《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一日。

四、蔡源煌,〈小人物的面貝:試論黃春明小說中的表意衝突〉,《中華文化復興月刊》第十卷第九期,一九七七年九月,頁三四~四二。

  (應鳳凰/編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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