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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May 6,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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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大玩偶  黃春明

【作者簡介】

  黃春明,台灣宜蘭人,一九三五年出生於羅東。從小是個頑皮、叛逆性格強烈的小孩。單從求學紀錄看,就曾先後遭到羅東中學、頭城中學、台北及台南師範學校等校退學,最後在屏東師專畢的業,才回鄉任教於小學。一九六二年在服役期間,小說〈城仔落車〉投稿《聯合報》副刊,受主編林海音賞識,逐漸走上寫作道路。

  一九六六年結婚後遷居台北,服務於廣告界,並加入《文學季刊》雜誌,發表〈跟著腳走〉等具現代主義風格的作品。自〈青番公的故事〉以後,轉向鄉土寫實風格。一九六九年由仙人掌出版社印行第一本小說集《兒子的大玩偶》。一九七一年發表〈甘庚伯的黃昏〉,開啟一系列「反經濟殖民」 的批判性小說。隔年為中視策劃九十集「貝貝劇場」。一九七三年為中視拍攝紀錄片「芬芳寶島」,開啟本土紀錄片新紀元。一九七四年由甫成立的「遠景出版社」 印行《鑼》、《莎喲娜啦‧再見》,以後又出版《小寡婦》、《我愛瑪莉》等,在文學市場捲起一陣旋風。八○年代台灣電影興起新浪潮,黃春明多部小說搬上銀 幕,其中《看海的日子》、《莎喲娜啦‧再見》更由他自己擔任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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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小說關懷民眾在工商業雙重侵襲下,艱困的生存處境,見證老百姓與腳下泥土斷裂後,產生的種種不適應。最新小說集是一九九九年出版的「老人系列小說」:《放生》。黃春明是有名的「說故事高手」,小說獲得多種文學獎項之肯定。一九九三年推出一系列撕畫童話集:真按:撕畫,《國》無。《愛吃糖的皇帝》、《短鼻象》、《小駝背》等。隔年創立「黃大魚兒童劇團」巡迴各地演出兒童舞台劇。真按:大魚,大愚?大智若愚?魚雁春明?九○年代末,黃春明回故鄉宜蘭參與文化工作:真按:愚甫與母姊遊歷傳藝中心歸也。(民國九十五年十月十五日記)成立「吉祥巷工作室」,投入社區發展規劃,編纂鄉土博物誌、語言教材。除了寫作,更將精力實際投注在農村老人與兒童身上。

【正文】

  在外國有一種活兒,他們把它叫做「Sandwich-man」。 小鎮上,有一天突然也出現了這種活兒。但是在此地卻找不到一個專有的名詞,也沒有人知道這活兒應該叫什麼。經過一段時日,不知道那一個人先叫起的,叫這活 兒做「廣告的」。等到有人發覺這活兒已經有了名字的時候,小鎮裏大大小小的都管它叫「廣告的」了。甚至於,連手抱的小孩,一聽到母親的哄騙說:「看哪!廣 告的來了!」馬上就停止吵鬧,而舉頭東張西望。

  一團火球在頭頂上滾動著緊隨每一個人,逼得教人不住發汗。一身從頭到腳都很怪異的、仿十九世紀歐洲軍官模樣打扮的坤樹,實在難熬這種熱天。除了他的打扮令人注意之外,在這種大熱天,那樣厚厚的穿著也是特別引人的;反正這活兒就是要吸引人注意。

  臉上的粉墨,教汗水給沖得像一尊逐漸熔化的蠟像。塞在鼻孔的小鬍子,吸滿了汗水,逼得他不得不張著嘴巴呼吸。頭頂上圓筒高帽的羽毛,倒是顯得涼快地飄顫著。他何嘗不想走進走廊避避熱,但是舉在肩上的電影廣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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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他走進不得,新近,身前身後又多掛了兩張廣告牌;前面的是百草茶,後面的是蛔蟲藥。這樣子他走路的姿態就得像木偶般地受拘束了。累倒是累多了,能多要到幾個錢,總比不累的好。他一直安慰著自己。

  從幹這活兒了開始的那一天,他就後悔得急著想另找一樣活兒幹。對這種活兒他愈想愈覺得可笑,如果別人不笑話他,他自己也要笑的;這種精神上的自虐,時時縈繞在腦際,尤其在他覺得受累的時候倒逞強得很。想另換一樣活兒吧。單單這般地想,也有一年多了。

  近前光晃晃的柏油路面,熱得實在看不到什麼了。稍遠一點的地方的景象,都給蒙在一層黃膽色的空氣的 背後,他再也不敢穿望那一層帶有顏色的空氣看遠處。萬一真的如腦子裏那樣晃動著倒下去,那不是都完了嗎?他用意志去和眼前的那一層將置他於死地的色彩掙扎 著:他媽的!這簡直就不是人幹的。但是這該怪誰?

  「老闆,你的電影院是新開的,不妨試試看。試一個月如果沒有效果,不用給錢算了。海報的廣告總不會比我把上演的消息帶到每一個人的面前好吧?」

  「那麼你說的服裝呢?」

  (與其說我的話打動了他,倒不如說是我那副可憐相令人同情吧。)

  「只要你答應,別的都包在我身上。」

  (為這件活兒他媽的!我把生平最興奮的情緒都付給了它。)

  「你總算找到工作了。」

  (他媽的,阿珠還為這活兒喜極而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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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

  (為這事情哭泣倒是很應該的。阿珠不能不算是一個很堅強的女人吧。我第一次看到她那麼軟弱而號啕的大哭起來。我知道她太高興了。)

  想到這裏,坤樹禁不住也掉下淚來。一方面他沒有多餘的手擦拭,一方面他這樣想:管他媽的蛋!誰知道 我是流汗或是流淚。經這麼一想,淚似乎受到慫恿,而不斷的滾出來。在這大熱天底下,他的臉肌還可以感到兩行熱熱的淚水簌簌地滑落。不抑制淚水湧出的感受, 竟然是這般痛快;他還是頭一次發覺的哪。

  「坤樹!你看你!你這像什麼鬼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來呢?!」

  (幹這活兒的第二天晚上;阿珠說他白天就來了好幾趟了。那時正在卸裝,他一進門就嚷了起來。)

  「大伯仔……」

  (早就不該叫他大伯仔了。大伯仔。屁大伯仔哩!)

  「你這樣的打扮誰是你的大伯仔!」

  「大伯仔聽我說……」

  「還有什麼可說的!難道沒有別的活兒幹啦?我就不相信,敢做牛還怕沒有犁拖?我話給你說在前面,你要現世給我滾到別地方去!不要在這裏污穢人家的地頭。你不聽話到時候不要說這個大伯仔反臉不認人!」

  「我一直到處找工作……」

  「怎麼?到處找就找到這沒出息的鳥活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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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在沒有辦法,向你借米也借不到……」

  「怎麼?那是我應該的?我應該的?我,我也沒有多餘的米,我的米都是零星買的,怎麼?這和你的鳥活何干?你少廢話!你!」

  (廢話?誰廢話?真氣人。大伯仔,大伯仔又怎麼樣?娘哩!)

  「那你就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

  (呵呵,逼得我差點發瘋。)

  「畜生,好好,你這個畜生!你竟敢忤逆我,你敢忤逆我。從今以後我不是你坤樹的大伯!切斷!」

  「切斷就切斷,我有你這樣的大伯仔反而會餓死。」

  (應得好,怎麼去想出這樣的話來?他離開時還暴跳地罵了一大堆話。隔日,真不想去幹活兒了。倒不是 伯得罪大伯仔,就不知道為什麼灰心得提不起精神來。要不是看到阿珠的眼淚,使我想到我答應她說:「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的話;還有那兩帖原本準備打 胎用的柴頭仔也都扔掉了;我真不會再有勇氣走出門。)

  想,是坤樹唯一能打發時間的辦法,不然,從天亮到夜晚,小鎮裏所有的大街小巷,那得走上幾十趟,每 天同樣的繞圈子,如此的時間,真是漫長的怕人。寂寞與孤獨自然而然地叫他去做腦子裏的活動;對於未來他很少去想像,縱使有的話,也是幾天以後的現實問題, 除此之外,大半都是過去的回憶,以及以現在的想法去批判。

  頭頂上的一團火球緊跟著他離開柏油路,稍前面一點的那一層黃膽色的空氣並沒有消失,他懨懨地感到被裹在裏面令他著急。而這種被迫的焦灼的情緒,有一點類似每天天亮時給他的感覺;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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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暑光從壁縫漏進來,整個屋裏四周的昏暗與寂靜,還有那家裏特有的潮濕的氣味。他的情緒驟然地即從寧 靜中躍出恐懼,雖然是一種習慣的現象,但是,每天部像一個新的事件發生。真的,每月的收入並不好,不過和其他工作比起來,還算是下差的啦。工作的枯燥和可 笑,激人欲狂。可是現在家裏沒有這些錢,起碼的生活就馬上成問題。怎麼樣?最後,他說服了自己,不安的還帶著某種的慚愧爬了起來,坐在阿珠的小梳粧台前, 從抽屜裏拿出粉塊,望著鏡子,塗抹他的臉,望著鏡子,淒然的留半邊臉苦笑。白茫茫的波濤在腦子裏翻騰。

  他想他身體裏面一定一滴水都沒有了,向來就沒有這般的渴過。育英國校旁的那條花街,妓女們穿著睡 衣,拖著木板圍在零食攤吃零食,有的坐在門口施粉,有的就茫然的倚在門邊,也有埋首在連環圖畫裏面,看那樣子倒是很逍遙。其中夾在花街的幾戶人家,緊緊地 閉著門戶,不然即是用欄柵橫在門口,並且這些人家的門邊的牆壁上,很醒眼的用紅漆大大的寫著「平家」兩個字。

  「呀!廣告的來了!」圍在零食攤裏的一個妓女叫了出來。其餘的人紛紛轉過臉來,看著坤樹頭頂上的那一塊廣告牌子。

  他機械的走近零食攤。

  「喂!樂宮演什麼啊?」有一位妓女等廣告的走過他們的身邊時問。

  他機械的走過去。

  「他發了什麼神經病,這個人向來都不講話的。」有人對著向坤樹問話的那個妓女這樣地笑她。

  「他是不是啞巴?」妓女們談著。

  「誰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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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沒看他笑過,那副臉永遠都是那麼死死的。」

  他才離開她們沒有幾步,她們的話他都聽在心裏。

  「喂!廣告的,來呀!我等你。」有一個妓女的吆喝向他追過來,在笑聲中有人說:

  「如果他真的來了不把你嚇死才怪。」

  他走遠了,還聽到那一個妓女又一句挑撥的吆喝。在巷尾,他笑了。

  要的,要是我有了錢我一定要。我要找仙樂那一家剛才倚在門旁發呆的那一個,他這樣想著。

  走過這條花街,倒一時令他忘了許多勞累。

  看看人家的鐘,也快三點十五分了。他得趕到火車站和那一班從北來的旅客沖個照面;這都是和老闆事先訂的約,例如在工廠下班,中學放學等等都得去和人潮沖個照面。

  時間也控制的很好,不必放快腳步,也不必故意繞近,當他走出東明里轉向站前路,那一班下車的旅客正 好紛紛地從柵口走出來,靠著馬路的左邊迎前走去;這是他幹這活的原則,陽光仍然熱得可以烤番薯,下車的旅客匆忙的穿過空地,一下子就鑽進貨運公司這邊的走 廊。除了少數幾個外來的旅客,再也沒有人對他感到興趣,要不是那幾張生疏而好奇的面孔,對他有所鼓勵的話,他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他是有把握的,隨便捉一個 人,他都可以辨認是外地的或是鎮上的,甚至於可以說出那個人大部分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出現。

  無論怎麼,單靠幾張生疏的面孔,這個飯碗是保不住,老闆遲早也會發現。他為了目前反應,心都頹了。

  (我得另做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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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他心裏極端的矛盾著。

  「看哪!看哪!」

  (開始那一段日子,路上人群的那種驚奇,真像見了鬼似的。)

  「他是誰呀?」

  「那兒來的?」

  「咱們鎮裏的人嗎?」

  「不是吧!」

  「唷!是樂宮戲院的廣告。」

  「到底是那裏的人呢?」

  (真莫名奇妙,注意我幹什麼?怎麼不多看看廣告牌?那一陣子,人們對我的興趣真大,我是他們的謎。他媽的,現在他們知道我是坤樹仔,謎底一揭穿就不理了。這干我什麼?廣告不是經常在變換嗎?那些冷酷和好奇的眼睛,還亮著哪!)

  反正幹這種活,引起人注意和被奚落,對坤樹同樣是一件苦惱。

  他在車站打了一回轉,被游離般的走回站前路。心裏和體外的那種無法調合的冷熱,向他挑戰。坤樹的反抗只止於內心裏面咒詛而已,五六公尺外的那一層黃膽色的空氣又隱約的顯現,他口渴得喉嚨就要裂開,這時候,家,強有力的吸引著他回去。

  (不會為昨晚的事情,今天就不為我泡茶吧?唉!中午沒回去吃飯就太不應該了,上午也應該回去喝茶。阿珠一定更深一層的誤會。他媽的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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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生什麼氣,氣到我身上來。小聲一點怎麼樣,阿龍在睡覺。」

  (我不應該遷怒於她。都是吝嗇鬼不好,建議他給我換一套服裝他不幹,他說:「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的事?真是他媽的狗屎!這件消防衣改的,已經引不起別人的興趣了,同時也不是這種大熱天能穿的啊!)

  「我就這麼大聲!」

  (嘖!太過分了。但是一肚子氣怎麼辦?我又累得很,阿珠真笨,怎麼不替我想想,還向我頂嘴。)

  「你真的要逼人嗎?」

  「逼人就逼人!」

  (該死,阿珠,我是無心的。)

  「真的?」

  「不要說了!」嘶著喉嚨叫:「住嘴!我!我打人啦啊!」當時把拳頭握得很緊,然後猛力的往桌子搥擊。

  (總算生效了,她住嘴了,我真怕她逞強。我想我會無法壓制地打阿珠。但是我絕對是無心的。把阿龍嚇醒過來真不應該。阿珠那樣緊緊地抱著阿龍哭的樣子,真教人可憐,我的喉嚨受不了,我看今天喝不到茶了吧?活該!不,我真渴著哪。」

  坤樹一路想著昨晚的事情,不覺中已經到了家門口,一股悸動把他引回到現實。門是掩著,他無用腳去碰 它,板門輕輕的開了。他放下廣告牌子,把帽子抱在一邊走了進去。飯桌上罩著竹筐,大茶壺擱在旁邊,嘴上還套著那個綠色的大塑膠杯子。她泡了!一陣溫暖流過 坤樹的心頭,覺得寬舒了起來。他倒滿了一大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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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駛直喉嚨灌。這是阿珠從今年夏天開始,每天為他準備的薑母茶,裏頭還下了赤糖,等坤樹每次路過家門進 來喝的。阿珠曾聽別人說,薑母茶對勞累的人很有裨益。他渴得倒滿了第二杯,同時心裏的驚疑也滿了起來。平時回來喝茶不見阿珠倒不怎麼,但為了昨晚無理的發 了一陣子牛脾氣的聯想,使他焦灼而不安。他放下茶,打開桌罩和鍋蓋,發覺菜飯都沒動,床上不見阿龍睡覺,阿珠替人洗的衣服疊得好好的。那裏去了?

  阿珠從坤樹不吃早飯就出門後,心也跟著懸得高高的放不下來,本來想叫他吃飯的,但是她猶豫了一下, 坤樹已經過了馬路了。他們一句話都沒說。阿珠揹著阿龍和平時一樣地去替人家洗衣服。她不安得真不知怎做才好,用力在水裏搓著衣服,身體的擺動,使阿龍沒有 辦法將握在手裏的肥皂盒,放在口裏滿足他的吸吮。小孩把肥皂盒丟開,氣得放聲哭了。阿珠還是用力的搓衣服。小孩愈哭愈大聲,她似乎沒聽見;過去她沒讓阿龍 這般可憐的哭著而不理。

  「阿珠,」就在水籠頭上頭的廁所窗口,女主人喊她。

  她仍然埋首搓衣服。

  「阿珠」這位一向和氣的女主人,不能不更大聲地叫她。

  阿珠驚慌的停手,站起來想聽清楚女主人的話時,同時也意識到阿龍的哭鬧,她一邊用濕濕的手溫和的拍著阿龍的屁股,一邊側頭望著女主人。

  「小孩子在你的背上哭得死去活來,你都不知道嗎?」雖然帶有點責備,但是口氣還是十分溫和。

  「這小孩子。」她實在也沒什麼話可說。「給了他肥皂盒玩他還哭!」她放斜左邊的肩膀,回過頭向小孩:「你的盒子呢?」她很快的發現掉在地上的肥皂盒,馬上俯身拾過來在水盆裏一沾,然後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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