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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May 18,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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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方法論立說者,也受到批評,認為係將「清代學術史解釋成一個單純的方法論的運動」,如此尚不足以 稱為嚴格意義的歷史解釋,而只是「一種描寫,對歷史現象的描寫。」(註15)但清人自命「樸學」,本係有意相對於談心說性,在他們認為涉「玄」入「虛」的 理學,如此,倒不能說梁啟超與胡適在方法層面的觀察毫無意義,而係他們把方法當作本質與目標,而且忽略隱涵其中的「外王經世」追求之動向。

  「理學反動說」則確實道出了漢學中的一個側面,明末反理學、反王學的空氣頗濃,顧炎武的三王禍國論、顏元實用主義的反程朱、費密的尊漢反宋,反理學之無用,皆是清代漢學中反宋學的一個源頭。

   比較重要的是余英時的內在理路說。余氏從宋明理學的內部發展來尋求對清代考證學興起的解釋,他認為 理學內部的紛爭,是一個重要的開端。從南宋鵝湖之會(一一七五)開始,朱熹與陸象山之間在教法上便存在著「道問學」與「尊德性」之間的歧異。朱、陸之間, 朱學雖然成為科舉制度的官學,但明代王陽明興起,張象山門戶,於是明代朱學與王學之爭論又起。理學內部在思想上與教法上的長期紛爭,余氏認為就像是一場心 性官司,儘管爭論的兩造都理直氣壯,充滿自信,但畢竟誰也不能說服誰,所以這場官司是不可能在哲學層次上得到結果,最後只有取決於儒家的原始經典來作權威 仲裁。從羅整菴(一四六五-一五四七)與王陽明辯論開始,為了解決幾百年來儒學內部爭訟不息的中心問題,已經有乞靈於原始典籍、引證經文語句的情形,這實 是心性之學必然要轉向經學研究的最好說明。理學爭論必須「取證於經書」,這也可以說明明末清初「回向原典」現象出現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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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理學內部紛爭而逼出取證經典,只有回到經典始能「定」程朱陸王之「諍」。余氏認為,這就是考證學起 源的內在解釋。自此以下,儒學一涉入經典,更是整個由尊德性轉到了道問學——智識主義的大方向;清代乾嘉考證學的興盛,實際上便是宋明儒學的延續。如果 說,宋代是「尊德性」與「道問學」並重的時代,明代是以「尊德性」為主導的時代,清代則是「道問學」的時代了。(註16)

  林聰舜對「內在理路說」頗致其疑評。尤其對於明清之際的學術現象中,余英時所取以作為例證的幾個例子:顧炎武的「經學即理學」、黃宗羲的『易學象數論』、陳乾初之斷『大學』為偽書的『大學辨』,以及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等,皆提出了檢討。並認為:

    稱引經典為自己的思想作證,本是中國學術史上一個普遍的理象,且這種風尚一旦養成,經典難免成為 每個人擺脫不了的負擔,所以縱使不涉及義理派別之爭,立言者尋求經典作證,以取得發言權,也是司空見慣的事,而且他們在返求經典的過程中,或者因為純知性 的興趣,或者因為其他原因,有時也會伴隨著某種程度的考證活動,但這些情況卻也不必導向「經學考證」學風的建立,例如朱子就曾懷疑『尚書』裏「古文」二十 五篇的真偽,又大膽地把『易經』當作一部卜筮的書,更在『詩集傳』中推翻「詩序」的權威,並有「叶韻」之說,凡此,是無法由「義理之爭」加以解釋的。(註 17)

余英時「內在理路說」的看法,確有縱向解釋過於單一化之嫌,而忽略了橫向的時空之背景,尤其對於明末清初的這一段學術思想史。雖然他也聲言該說並非在反對由外緣立說者,而係作一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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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內緣提出一更為深入的看法。但他的外緣,指的係傳統的清代文字獄與高壓文化政策,而非明末清初經世致用的學風。跳過「經世致用」這一段,從理學到考證學之間的內在理路就不易銜接了。

  余英時的「內在理路說」在當時是一個較新的說法,可以說是第一個從思想史的內在發展作出觀察與立論者,啟導後來研究者對於清代學術的重估,而且,不再僅僅限於方法論的層面,而注意及其思想史的層面。

   當然,對以上諸家之說,筆者本身意不在批評,並且認為以上諸說大多已各自觀察到清代漢學的一個真實 側面,並且能夠解釋它們。只是,清代學術一向是一個難碰的領域,更何況是將它提高到思想史的屬性中來作觀照。筆者僅僅試圖在上述諸說之外,亦提出一些初步 的觀察與意見,以作為補充及進一步的參考。

   徐復觀先生曾作「清代漢學衡論」一文,這是平議清代漢學與宋學的一篇文章。但平議清代漢、宋之爭與 解釋清代漢學之反宋學,完全是兩回事。徐先生的「衡論」一文,表現出一種現代的評價之立場與觀點。本文則不打算對「漢學」作此種「平議」或「衡論」,(註 18)只想對清代漢學何以會由經世性而轉向純粹學術性,漢學家何以成為專門經師,而不復予人以「經世儒」之印象,作出解釋。

  自明末社集提倡尊經復古以來,通過清初諸儒,無論是顧、黃、王,或是閻、胡、毛,經學已成為學術的主流,似乎除了浙東的國史之業外,尚無一個顯學能夠取代這股儒學主流趨向之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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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其形成的最主要背景,吾人以為即是導源於「外王經世」之追求。無論凸顯於諸家之意識與否,此一追求 之動向,已顯然與學術緊密結合,通觀顧、黃、閻、胡,乃迄惠、戴、汪、錢、阮元,皆可以看出:「經」對他們的意義,實際上正是一聖王之道的象徵。至於係以 經世意識或純學術態度去追求,則是兩種治學動機與本懷之不同處。然而,設若沒有這樣一個外王經世與經典聯繫的共同基底意識,章太炎的「家有智慧,大湊于說 經。」如何能突然出現於乾嘉時期,成為顯學,並且壓倒朝廷所刻意提倡的科舉官學——程朱理學。明末清初經學中所出現的「回向原典」現象,與乾嘉經學的另一 稱呼——「古學」之涵義,其間正有著內在的關係與脈絡可尋。

   復次,以乾嘉經師而言,其離明代已愈遠,是故「識經」與「經世」、「用世」之志,兩種意識已然脫 離,經師治經求典章制度、外王之道,是學術化工作,而其本人經不經世,有無用世之志,又是另一回事。此點,與上述兩種意識在顧、黃、王等大儒身上係緊密結 合者,完全不同。然此正為清廷異族政權使之及樂見之結果。清高宗嘗云:

    夫用宰相者,非人君其誰乎?使為人君者,但深居高處,自修其德,惟以天下之治亂付之宰相,己不過 問,幸而所用若韓、范,猶不免有上殿之相爭,設不幸而所用若王、呂,天下豈有不亂者,此不可也。且使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之治亂為己任,而目無其君,此尤 大不可也。(註19)

已見異族政權之不樂見漢人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如范仲淹、「登車攬▲車否▼、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如范滂者等儒家之經世濟民情懷。終極言之,予不予「經世」之實權實職,其操縱在皇權,在朝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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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進興云:

   總之,清初君主在政治意識形態所努力的是,將「政治勢力」延伸到「文化領域」,確切地說,是因統治者主動介入文化與思想的傳統,致使「皇權」變成「政治」與「文化」運作的核心,而統治者遂成為兩項傳統最終的權威。(註20)

正是此義。

   此外,當時江南生活的富裕安定,官私藏書的豐富,以及揚州鹽商富賈的贊助,皆有以助長此種純粹學術 的考證工作,得以蔚成一時之風尚(註21)。而一些封彊大吏如阮元、畢沅等的提倡,也是重要原因之一,許多重要漢學家皆是這些大吏的幕僚賓客,他們作的, 並不是推行什麼改革,而是一些純粹學術的編纂或考證工作。我們可以看到,對儒學而言,這些大吏的貢獻,重要的不是他們的治績,而是他們在學術方面的提倡。 官吏,似乎僅是清代政權下「官僚行政」中之一員,而非儒家「政治領域」中「外王學」之所能及;無論從內在脈絡、由外在環境、由政權、由漢學家本身,我們已 看到儒學的純學術化,考證學已經不是手段,它本身就是一自足的「學術世界」。乾嘉時代的漢學深深地被自己所形成的學術性封鎖住,而失去了其經世性格;而更 重要的是,治此種學問的人也失去了經世之志,這就不單是此種學問的學術性格有以致之,而更可以宏觀到清廷的整套學術、文化政策。章太炎曾云:

   滿洲初載皖南之學未興,顧氏而下,陳啟源、朱鶴齡、臧琳之徒皆起于吳,學雖淺末然未嘗北面事胡人;惠士奇始顯貴,其子棟,一舉經學,棟之徒江聲亦舉孝廉方正,皆未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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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余蕭客陳奐輩,猶以布衣韋帶盡其年壽,則嘉遯之風廣矣。滿洲于江南,其姦劫屠夷最甚。故士人恥立其朝。康熙乾隆之世賊渠數南下以鎮撫之,猶不能▲手夔▼;則以殿試甲第,誘致其能文章者先後賜及第無算,既醉利祿,彭紹升之徒為之播揚,則嘉遯之風始息。(註22)

這 使漢學家成為專門經師、學者、文字訓詁專家,而貌不似儒。這也正是渠輩為後人所批判之處,認為係儒學 傳統中的一段「黑暗期」。這種批判,當然是站在儒家的立場講話;反之,也正因民國初年實證學派如胡適一輩的心態,不是站在傳統儒家之立場,所以反而欣賞乾 嘉學術,尤其是其方法學。

   漢學的中心在經學,它以考證為方法學,字的形音義,也就是文字、聲韻、訓詁學是它治經學的起點,但 很明顯的卻不應是終點。在以「字義」為起點、「經義」為終點的漢學家身上,找不到為社會、為朝廷規畫國家制度之宏規企圖,在漢學家身上無法找到這個「外王 層面」,這與顧炎武完全不同,因為,它已在「清朝」這個特殊的時空下被剝落了。所以,「漢學」只是一個在「字」與「經」之間建立起來的專門學問,漢學家只 是「經師」、「專家」而已。

   但是,仍然有一些跡象,能讓我們去找到線索,證明推動漢學以治經為中心的動力,來自於明末、清初的 外王經世之追求動向,否則,我們便很難解釋,何以文字、聲韻、訓詁、辨偽等學問,都是先從「經」而展開,而不是以史學或其他學問為起點;也很難說明,何以 清代漢學、考證學,都是群趨于治經。我們只要循「漢學」而上溯,接上清初的經學,把「經術」、「治道」置於儒家的「外王」層面,再與清代經學聯繫起來,便 可以了然,使清代漢學——經學昌明廷續的內在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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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儒家在經世、外王這一層面的追求。

註1:見龔自珍『龔定庵全集』(台北,世界書局,民國四十九年十一月),卷二,「江子屏所著書敘」,頁二三-二五。

註 2:方東樹的『漢學商兌』(台北,廣文書局,民國六十六年七月)一書中,對此書及漢學,有不少反駁及 批評,是當時漢學空氣下具有代表性的反漢學著作。另外,徐復觀的「清代漢學衡論」一文,對江藩的陋、失及其襲抄錢大昕『潛研堂文集』之處,也多所致評。章 太炎也指出江藩因其師余蕭客之學出於吳派惠棟,所以不免袒惠而稍抑皖派。見章太炎『太炎文錄初編』,卷一,「說林」下,頁一一八。(『章氏叢書』,冊 下。)

註3:參見張灝著、黃克武譯「乾嘉時代的經世觀念」(清華大學,中國思想史上的經世傳統研討會,民國七十五年,台灣)一文。

註4:參見張灝,前引文。黃克武「理學與經世-清初『切問齋文鈔』學術立場之分析」,中研院近史所集刊第十六期(民國七十六年六月),頁三七-六六。

註5:章太炎,前引書,『檢論』,卷四,「清儒」,頁二三。

註6:參見前節「清初經學的兩種性格』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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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7:如傳統的文字獄說,謂清廷之高壓學術政策,興文字獄,使得清代學者只好向故紙堆中治學,以免干犯 時忌。持此說者甚眾,可以章太炎、梁啟超、蕭一山、羅夢冊等人為代表。章太炎『檢論』,卷四,「哀焚書」,頁一七-一八;「清儒」,頁二三(『章氏叢 書』,冊上)。祥案:『檢論』原作『訄書』,係章太炎於清末所撰,出版於日本東京,故章太炎當為提出文字獄說以釋清學之第一人,『訄書』(台北,台灣世界 書局,民國六十年十一月)中「哀焚書」序次五十八,然僅有目無文。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頁一四-二一。

蕭一山『清代通史』(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民國五十二年四月),上卷,頁九三九。

羅夢冊『孔子未王而王論』,頁二八九。

註8:提出此說者為朱希祖,其云:「清代考據之學,其淵源實在乎明弘治、嘉靖間前後七子文章之復古。」(引見蕭一山『清代通史』,上卷,頁九四一),林慶彰亦主張此說,見其「實證精神的尋求-明清考據學的發展」,『中國文化新論-學術論』,頁二九八。

註9:胡適持此觀點以視清代漢學最力,見其「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一文(收在遠流版胡適作品集『問題與主義』,頁一五五-一八六。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頁一二-一四,亦有方法革新的看法。註10:見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頁四,其云:「『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簡單言之:則對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者也。」這應是梁氏對清學最重要的一個代表性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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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陸學者陳祖武亦主張之,見其「從清初的反理學思潮看乾嘉學派的形成」,『清史論叢』第六輯(北平,一九八二年),頁二三八-二五一。

註 11:這主要是余英時所提出來的一個內在理路的觀察,余氏此說主要提出在「從宋明儒學的發展論清代思 想史」、「清代思想史的一個新解釋」二文中,除了提出一己之說外,也對傳統的文字獄說、反理學說、以及侯外廬的「啟蒙運動」說等作了一番檢討與批判。參余 著『歷史與思想』,頁八七-八九、頁一○七-一○九、頁一二三-一二六;侯外廬的說法則見其著『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第二章「近代啟蒙思想家黃梨洲」。

註12:見余英時『歷史與思想』,頁一二三。

註13:同上。

註14:如陳祖武,見其前引文,頁二四三。另外如周維衍的「乾嘉學派的產生與文字獄並無因果

關聯」(『學術月刊』一九八三年第二期,頁六九-七二)亦持此見。

註15:余英時『歷史與思想』,頁一○三、頁一二三。

註16:參余英時「從宋明儒學的發展論清代思想史」、「清代思想史的一個新解釋」二文,及"Some Preliminary Observations on the Rise of China Confucian Intellectualism"(清代儒家智識主義的興起初論),清華學報第十一卷一、二期合刊(民國六十四年十二月),頁一○五-一四六。「清代學術思想史重要觀念通釋」,史學評論第五期(民國七十二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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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頁一九-三二。

註 17:林聰舜『明清之際儒家思想的變遷與發展』(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論文,民國七十三年七 月),頁四○五-四二二。另外,朱曉海「近代學術史課題之商榷——『論戴震與章學誠』書後」(東方文化第十六卷一、二期合刊,一九七八年,香港大學,頁一 九四-二一○)一文,對余說亦頗有討論。

註 18:民國以來,平議漢、宋門戶之爭的文章,如張君勱「中國學術史上漢宋兩派之長短得失」,『宋史研 究集』第三輯(民國五十五年四月);李實「歷史的考試與歷史的解釋——論考據與義理」,民主評論第八卷一期(一九五七年一月);陳拱「關于義理之學——讀 毛子水『再論考據與義理』後」,民主評論第八卷八期(一九五七年四月);胡秋原「覆徐復觀先生論漢學宋學及中國學術路向書」,台灣中華雜誌第一六七期(民 國六十六年六月);何佑森「清代漢宋之爭平議」,台大文史哲學報第二七期(民國六十七年十二月)等皆是。但屬解釋性質者實較少。

註19:乾隆御製「書程頤論經筵劄子後」,引自錢賓四『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自序,頁二。

註20:黃進興「清初政權意識形態之探究:政治化的道統觀」,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五十八本第一分(民國七十六年三月),頁一二○。

註21:參見羅炳綿「清代考證學淵源和發展之社會史的觀察」,新亞學術集刊第二期(一九七九年,香港),頁七五-九三。王俊義「清代的乾嘉學派」,文史知識總二十一期(一九八三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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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頁七九-八三。以及艾爾曼(Benjamin A. Elman)的"The Unravelling of NeoConfucianism From Philosophy to Philology in Late Imperial China",清華學報第十五卷一、二期合刊(民國七十二年十二月),頁六七-八九。

註22:章太炎,太炎文錄初編,卷一,頁一一七。(『章氏叢書』,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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