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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滿了我看到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到,什麼時候離開,吃了什麼東西,價錢如何,睡的床是軟是硬等種種瑣事。」
有幾種精神病人,照約翰蓀的說法,「抽選過程受到了普遍的阻碍」,也同樣患著不能升到高抽象階層的毛病。他們會把無關緊要的小事,一件件講個不休,卻從來不會把它們搜集起來,做成一個結論,使那些事實能有一種意義。
還有別的談話的人,老是停留在較高的抽象階層上,和比較低些的階層很少,甚至完全不發生接觸。這種人的語言,老是虛無飄渺,不著邊際。約翰蓀說得好:
「含糊,曖昧,甚至完全沒有意思,是它的特徵。祇要把各種流行的通告小冊子和不花錢得來的『新思 想』雜誌等,積留下來,我們就能在短時間內,聚到相當大的一堆資料,可以用來作例子了。從圖書館書架上、報攤上或無線電節目裏,當然還有更多的材料。日常 談話、教室裏的講辭、政治演講、畢業訓辭、以及各種座談會、討論會等,為這種脫了纜的語言供給了另外一個豐富的泉源。(字旁的小圈係作者加的。)」
(作者最近聽到,美國中部某大學開了一門美學課程,整個學期專講藝術美和它的基本原則,即使有學生問起,教授先生也仍然堅持不肯說明,他的原則能應用到那一些畫、交響樂、雕刻和別的藝術品上。他常說:「我們的興趣是在原則,不在細目。」)
老是停滯在高的抽象階層上,也會引起心理不正常的現象,因為倘若我們祇管亂畫地圖,不問實際地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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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會不可避免地造成妄想。但是我們無論是停留在高的或低的階層上,結果都一樣會是,用約翰蓀的話說,無趣的:
「說低階層話的人使你失望,因為他嚕嚕囌囌地告訴了你許多事,卻一些不能告訴你,那許多消息知識有 什麼用。說高階層話的人使你失望,因為他說了半天,還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你失望了,又加上受了社交禮節(或教室規則)的限制,非得靜靜坐著,一直等到講 話的人講完為止。因此,除了夢想,懶懶地消耗時間,或者爽快地打瞌睡外,就沒有旁的事好做。」
顯然地,有趣的談話和寫作,以及清晰的思想和隨之而來的和諧心境,都需要上面和下面的抽象階層,語 言和現實,不停地互相發生作用。在科學上,這種相互作用是經常進行著的,假設和觀察所得,預計和事實結果,要不斷地核對起來。好的小說家和詩人的作品,也 表示出這種高的和低的抽象階層間經常不歇的相互作用。一個「意義深長的」小說或詩歌,在幫助讀者了解人生的一點上有高度的普遍性的效用,祇是作家能用他觀 察及描寫實際社會情況和心理的能力,使他的結論變成十分有力,打入讀者心坎,使他們信服。一部文學作品中人們忘記不了的角色,譬如說,水滸傳裏的魯智深, 紅樓夢裏的賈寶玉,當作具體的描寫看來,價值極多,因為它們表現出了活生生的個人,同時它們也有普遍性的價值,因為它們也表現出了「典型的」人物。一個偉 大的政治領袖,也是能經常地在高的抽象階層和低的抽象階層間,來去自如的人。在各地替他「跑龍套」的人,在政治上祇知道低的抽象階層。他們祇知道用什麼諾 言,什麼方法,才能使民眾照他的意思投票。他不忠於原則(高階層的抽象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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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忠於個人(政治領袖等)和目前利益(低階層的抽象概念)。所謂能說不能行的政治理論家,知道高的抽 象概念(「民主」,「人權」,「社會公道」等),可是對於具體的事實知道得不夠多,因此永遠不能成功。可是許多使國家民族得到幸福的大政治家,卻能用種種 方法,同時達到高級的目標(「自由」,「統一」,「公道」)和低級的目標(「提高購棉價格」,「增加紡織工人工資」,「司法改革」,「土壤保養」)。
能寫趣味雋永的文章的作家,談話內容充實的演說家,思路正確的思想家,適應得宜的個人,在抽象梯階的各個階層上,都能活動自如;他們能迅速地、優美地、有條不紊地從高的落到低的階層,再從低的升到高的—他們的心智又活潑,又敏捷,又美麗,就像在樹上的猴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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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捕風捉影
那一天上樓時遇見個人,
他實在並不在世上生存,
幸好他今天已不再出現,
但願他,但願他永勿露面,
——休士‧滿斯
每一個人都知道,一般普通人看不到事物的真相,祇能看到幾種固定的典型……華德‧席格德先生常告訴他的學生,他們所以畫不出手臂,是因為他們有先入之見,覺得手臂應該是什麼模樣的,所以在繪畫時反而畫不出一條真的手臂來了。
——T‧E‧休爾姆
不要這樣開動汽車
下面是一九四八年九月八日登在芝加哥「每日新聞」裏的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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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倫多(聯合社)訊—高登‧梅脫加夫,二十九歲,因所駕汽車中途機件損壞,怒擊車後玻窻,重傷斃 命。據驗屍官云,死者身重二百磅,前臂上若干血管爆裂,流血極多,後雖乘出租汽車至醫院就診,終告不治。據警方消息,梅氏之汽車係一九二七年型,於數星期 前始購得,嗣後不時損壞,不特所費不貲,且增車主不少煩惱云。
讓我們分析一下,這位先生的反應是怎樣組成的吧。他對那汽車發怒,就像他可能會對一個固執、不肯合作的 人、馬或驢子發怒一樣。他打汽車一拳,是要「教訓」它一頓。這個反應雖然是不加思索,自發自動的,實際上卻相當複雜,因為它包括(一)、他對他的汽車,生 了一個抽象的概念(「那輛可惡的老爺車」),(二)、他對他自己的概念,而不是對於現實—那輛車本身—發生反應。
原始社會裏的人,行動的方式往往相似。每逢收成不好,或是山石崩墜,他們就向五穀或山石的神明獻 祭,和神人「打個交代」,希望以後神能特別垂青,待他們好些。可是我們大家都常常發生類似的反應。有時我們不慎被椅子絆了一交,就不免踢它幾脚,駡它幾 聲。有的人在收不到信時,向郵差發雷霆。這種行為的起源,是因為我們把腦筋裏的概念和外界的現實攪錯了,因而在行動時,就把自己的概念真個當做外界的現實 看待。我們先在腦筋裏,虛創出一張故意把我們絆了一交的、想像的椅子來,然後把那張真的、對誰都沒有惡意的椅子「罰」了一場。我們先造出一個虛幻的、臆想 的郵差來,以為他把我們的信扣留住了,而把真的郵差駡跑了。事實上,倘若真有我們的郵件的話,他一定會異常願意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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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階層之混亂
但是從比較廣泛的意義上講來,我們都是不斷地在混淆抽象階層,把我們腦筋裏想的和現實混在一起。譬 如說,我們講一根鉛筆是黃色時,就像「黃色」真是鉛筆本身的性質,而不是我們身外某種事件和我們神經系間相互作用的成果,就像上面曾經提起過的一樣。這就 是說,我們把抽象梯階最低的兩個階層混為一談,把它們當做一個了。照規矩說,我們就不該講:「這支鉛筆是黃的」,因為這句話把黃色當做是鉛筆裡的一個成 份;我們應該換一個方式說:「那個對我發生一種作用,使我叫它「鉛筆」的東西,同時也對於發生了一種作用,使我說它是『黃』的。」在日常語言裡,我們當然 用不著這樣正確。可是我們應當注意,後一種說法顧及我們的神經系在創造無論那一個對現實的印象時,所起的作用,而前一種說法卻一些沒有提到。
這種把我們的內心和身外的事物混為一談的習慣,主要是科學發明之前遺留下來的一個思想方式。文明愈 進步,我們就愈加感覺到我們的神經系統自動地略去了當前事物的特性。倘若我們不知道有些特性已經被略去了,或者不感覺到抽選的過程,我們便會一看見某種事 物,便信以為真,因而使看見和相信成為一種過程。譬如說,一個原始社會裏的人,已經遇見過了二十一條響尾蛇,得了一個很深的印象,倘若他後來看到了第二十 二條響尾蛇時,還是照常反應,拔腳就跑,大概不致會有大錯。可是文明社會給與我們神經系的問題,比響尾蛇複雜得多了。柯齊勃史基在他的「科學和心理健康」 一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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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有一個病人,每逢房間裏有玫瑰花,就要發枯草熱。有一次有人作試驗,把一束玫瑰突然放在他的面前,他就立刻大發起枯草熱來了,雖然那些玫瑰花事實上是用紙做的。那就是說,他的神經系一下看到,就相信了。 真按:原訛神經采,得tanahkow2008兄指正. 銘謝.
但是,我們前面曾經用抽象梯階說明,和經驗中真的「物件」相比較,語言是屬於更高些的抽象階層的。 抽象階層極高的字越多,我們也就愈加體會到這個抽選的過程。譬如說,「響尾蛇」這個名詞,把真正響尾蛇每一點重要的性質都略去了,可是倘如在一個遇到過真 響尾蛇的人的記憶裏,這個名詞活生生地是那時種種複雜可怕經驗的一部份,這名詞引起的感覺,就會和一條真的響尾蛇一樣。因此有些人會得聞「字」色變的。
這就是人們怎麼會得把語言當作魔術的工具的。我們把「響尾蛇」這名詞當作是和真的動物一樣而且不可 分離,因為它們所引起的反應是一樣的。這句話聽起來近乎荒謬,事實上也確實是荒謬。可是從科學沒有發明以前的邏輯上看來,卻自有道理。在「土人怎樣想法」 一書裏,萊味勃魯而說原始人的邏輯,確是遵照這樣一條原則推演出來的。那動物使我們害怕,那個字也使我們害怕,因此那動物和那個字就是「一樣的」東西, ——即使事實上並不一定一樣,兩者之間也免不了有「神秘的關係」。萊味勃魯而所謂。「神秘的關係」,就是我們在第二章裏討論許多人對於語言所抱的天真的看 法時,曾經提起過的所謂「必然的關係」,因為有這種天真的想法,我們才會認為語言有「魔術的力量」,定出了許多「可怕的字」,「禁字」,「不能說的字」, 把那些字當做真個享有它們所代表的事物的特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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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實際生活上,這種情形幾乎每天都能碰到。許多人一聽到別人是上海人,就會立刻有反應:「假若他是上 海人,他一定是好(壞)人。」事實上,我們憑想像或傳聞得來的,對於上海人的印象,可能和我們現在親眼看見的這個真正上海人,毫無關係。你想像中的上海人 開通濶綽,他倒可能是十分守舊節省;你以為他狡猾不可靠,他倒也許忠厚誠實,循規蹈矩。你若是硬把他當做你心目中的「上海人」看待,也許會失去一個很好的 朋友,或者得罪一個很好的幫手或主顧。在現代社會裏生活的人,必須能親自觀察,了解現實,不要被從過去的印象或人言得來的「先入之見」迷住了心,將概念和 現實混淆不清,引起許多不必要的誤解。
犯人張三
把許多抽象階層混為一談的弊病,可以從像下面這樣的例子裡看出來。譬如說,現在有一個人名叫張三, 「在監獄裏住了三年,剛釋放出來。」這句話可算是很抽象了,但是究竟還報告了一件事實。然而許多人一聽到這句話,就立刻不覺地產生了更抽象的觀念:「張三 從前犯過罪……他是個犯人。」但是「犯人」不但比「他在監獄住過三年」更加抽象得多,而且也是一個判斷,含有預言的意思(見第三章)。(他從前犯過罪,將 來也許還會犯其他的罪。」。結果是,每逢張三去申請職業,不得不說明他曾在監獄住過三年的時侯,可能僱傭他的人便或許會自動地把兩個不同的抽象階層混亂 了,而因此便會對他講:「你不能要我起用犯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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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是從上面簡單的報告看來,張三可能是真的已經完全改造過了,也許他在從前入獄時,就是寃枉的。可 是他卻可能會到處奔波,無法找尋職業。倘如他最後真的失望了,自己對自己講道:「如果每一個人都把我看成犯人,我不如真的變成個犯人吧。」於是就出去犯了 一椿槍案。我似乎決不能說一切都是他的錯處。
讀者們想必都知道,謠言傳得愈廣,它的內容也就愈變愈嚴重。許多謠言所以愈傳愈誇張,也就因為有些人忍不住要向更高的抽象階層上爬,從報告進展到推論,再進展到判斷,然後再把不同的階層混雜起來。根據這種「推理」的方法:
報告:「周婉貞上星期六晚上,直到夜裏兩點鐘才回家。」
推論:「我敢擔保她是在外面亂跑。」
判斷:「她是個一文不值的賤女人,我從來就看不上眼她那副模樣兒。從第一次看見他起,我就知道她是怎樣一個人了。」
我們對於別人的行動,既然以這樣匆促地得來的判斷為基礎,就難怪我們不但常把別人的生活弄得異常痛苦,而且常常把自己的生活也弄得十分不快了。
像這種混淆不清的現象,我們最後還可以再舉一個例子。當一個人說:「我失敗了三次」,和說:「我是一個失意的人」時,請注意兩者之間所代表的心理和產生的效果多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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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幻的世界
我們祇要能注意到抽選的現象(Consciousness of adstracting), 真按: 當作abstracting,蒙tanahkow2008先生指正.感激. 就能對於有些事物形似而實非,有些事物名同而實異,以及判斷並不是報告等等事實,先有一個準備。簡括地說,我們可以不致於做儍事了。倘若我們沒有注意到抽 選的現象—或者說,因為沒有深切地感到所見的一切,並不能全部置信,所以還沒有養成不立刻反應出來的習慣—我們就會對於真玫瑰花和紙玫瑰花,真上海人和想 像中的上海人,活生生的「張三」和幻想中的「犯人」之間的分別,完全沒有準備,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立刻作任何反應出來,是一個人已經到達成年的表示。可是為了錯誤的教育,不良的訓練,幼年時可怖的經驗,陳腐的傳統信仰宣傳,和生活中其他因素的影響,我們每一個人的精神裏都有「不健全的領域」,(Areas of insanity),或者,用一個更好的名詞說來,「幼稚的領域」(Areas ofinfantilism)。真按:當作of infantilism,蒙tanahkow2008先生指正.感激. 對 於某些問題,我們總覺得「想不通」,因為自己「偏見太深,看不清楚」。譬如說,有些人為著幼年時的經驗,一看見警察(任何一個警察),就要驚惶;他們腦筋 裏「可怕」的警察,代替了在外界裏任何人都看不出有什麼可怕的真警察。有些人看見任何一隻蜘蛛,都要面色慘白,甚至對一隻好好地關在瓶子裏的蜘蛛,也是如 此。有些人一聽到「法西斯」、「資產階級」、「共產黨」這類名詞,就立刻自動地發生仇恨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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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我們對抽選的現象如此麻木,我們腦筋裏代表現實的圖畫,便會成為一幅完全表示不出任何真的「地 域」的「地圖」,而變為一個虛構的世界。在這個虛無飄渺之鄉裏,所有的「上海人」都是靠不住的;所有的「資本家」都是吃得肥頭肥腦的專制魔王,抽著昂貴不 堪的雪茄煙,對工會採取咬牙切齒的敵對態度。在這個世界裏,一切的蛇都是有毒的,一切不肯聽話的汽車,祇要一拳打中它要害,就會乖乖地照規矩走了,一切說 話有外國口音的陌生人都是敵國的特務。有些人在這種虛構的世界裡住得太久,最後便被關到瘋人院裡去了。可是不消說,現在還有許多這樣的人依然自由自在。
我們要怎樣才能將自己思想裡這種「幼稚的領域」消滅一部份呢?一個方法是要深深地認識,言辭和它們 所代表的事物並沒有「必然的關係」。為了這個緣故,研究一種外國語言,即使沒有別的用處,也總會對我們有益的。有人還提起過別的方法:注意抽選的過程,充 份認識言辭對於任何事物都是無法「盡言」的、抽象梯階的目的,就是要幫助我們了解,而且不斷地注意到抽選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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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分類
倘若我們在法律上,要為日和夜,幼年和成年,以及其他各種極端間,確定一個界限,我們必須要能決定 一個點,劃出一條線——或者慢慢地經過好幾次決定後,再下結論也行——以表示變化是在那裡產生的。單看這點或線的本身,不管在它後面的必要性,它就會像是 很勉強似的,可以說是不略略偏向這邊,就略略偏向那邊。但是當我們知道我們必需有一條線或一個點,而又沒有數學或邏輯的方法,將這線或點定得非常正確的時 候,祇要那個法律上的決定,可以說是並不離合理的標準很遠,我們就祇有接受它一條路了。
——奧里佛‧荷爾姆斯
一個字真正的意羲,當然祇能從一個人怎樣用它看出來,不能以他怎樣講而定。
——P‧W‧布列琪曼
取名字
下面的圖畫裡有八件東西,就算是八個動物吧;四個大的,四個小的;四個頭圓,四個頭方;四個捲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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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直尾巴。比方說,牠們在你的村莊附近亂跑但是最初對你毫無關係,所以你也不理會牠們,甚至都沒有給牠們取名字:
【見原文】
甲 乙 丙 丁
戊 己 庚 辛
然而有一天,你發現那些小的動物把你的穀子吃了,大的卻沒有吃。於是這些動物間就發生了差別,你把 甲、乙、丙、丁的共同特性選擇出來,叫牠們「哥哥」,戊、己、庚、辛叫做「姐姐」。你把「哥哥」們都趕跑了,留著「姐姐」們不問。可是你的鄰居所得的經驗 卻並不同:他發現方頭的動物會咬人,圓頭的不會,因此他就揀出乙、丁、己、辛的共同特性來,叫牠們做「弟弟」,把甲、丙、戊、庚叫做「妹妹」。同時,另外 一個鄰居卻發現尾巴彎的動物會殺蛇,尾巴直的不會。他就揀出了另外一組共同特性來,將牠分開:甲、乙、戊、己叫做「殺」,丙、丁、庚、辛叫做「不殺」。
請想像:有一天你們三個人在一起,戊恰好從你們前面走過吧。你說:「那邊跑的是『姐姐』。」你的第一個鄰居說:「那邊跑的是『妹妹』。」另一個鄰居卻說:「那邊走的是『殺』。」你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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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就會大事爭辯起來了。那個動物究竟是什麼:「姐姐」、「妹妹」還是「殺」?什麼才是牠正確的的名字?正在爭吵間,別的村莊裡又來了一個人,把牠叫做「好肉」,因為牠是可以吃的;把不能吃的叫做「壞肉」。這位先生雖然也參加了你們的討論,卻一些也幫不了忙。
「牠究竟是什麼?什麼才是牠正確的名字?」這當然是一個沒有意思的問題。所謂沒有意思的問題,就是 指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符號和它們所代表的事物間,一定要有必然的關係,才能有「正確的名詞」。可是我們前面已經看到過,這種關係事實上並不存在。那就是 說,你注意到的是如何保護穀子,所以你叫牠「姐姐」。你的鄰居怕被咬了,覺得叫牠「妹妹」較為方便。另外一位芳鄰恨蛇得很,牠能殺蛇,所以叫牠「殺」。我 們把事物叫做什麼名字,在那一點或線上將兩種不同的東西分開,就要根據我們的利益,和分類的目的而定。譬如說,在肉品工業,皮革工業,獸毛工業和動物學 裡,各種動物分類的方法不同。沒有一種分類方法比別的方法更固定永久些,因為每一種分類法都祇是對於它本身的目的有用而已。
對於一切我們所覺察到的事物,上面的話都能適用。在我們看來,一張桌子就是一張桌子,因為我們知道 它對於我們的行為利益有什麼關係;我們能在它上面吃飯、做工、放置東西。但是對於一個在不用桌子的文化裏生活的人,它可以是一張很大的櫈子,一個小的平 檯,或是一件沒有意義的東西。這也就是說,倘若我們的文化和教育不同,連我們的世界都會看起來不是一個樣子的。
譬如說,有許多人對各種魚 鯽魚、鯉魚、扁魚、青魚、烏魚、帶魚……——分辨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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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們都不過是魚,我就不喜歡魚。」一句話就把它們都包括進去了。對於一個愛吃魚蝦的人,上面這些卻 都是很切實的差別,因為對他,牠們代表各種不同的滋味,有的下飯,也有的不下飯。對於一個動物學家,更加精細的差別就成為非常重要了,因為他另外還有更廣 大的目標。所以當我們聽到「這條魚是鰺魚。」這一類話的時候,卽使是漠不關心的人,也會承認它是「真」的,並不因為它是那魚的「正確的名字」,而因為它是 一羣對魚類最有興趣的人,在它們所發明的最完善、最普遍的分類制度裡,所給予這條魚的分類名詞。
因此,當我們替東西取名字的時候,我們就是在給它們分類。我們正在定名的事物,本身當然沒有名字, 而且在我們給它們分類之前,並不屬於任何種類。再擧個例子吧。譬如有人要我們解釋「韓國人」的外向意義。我們唯一的方法,就是指著現在活著的全體韓國人 說:「『韓國人」這個字,目前是指這些人,甲一、甲二、甲三……甲未知數。」倘若這些韓國人裏生了一個小孩(可以用申代表)。「韓國人」那字的外向意義, 本來是在申產生之前決定的,並不包括申。申是一個新人,什麼種類都不屬,因為所有的種類,在歸類時,都沒有把申計算在內。可是申為什麼也是一個「韓國人」 呢?因為我們說他是韓國人。我們既然這樣講了,定了種類後,將來對申的態度,就有了相當的規定。譬如說,在韓國,申將永遠會有某種權利;在別的國家裡,他 將永遠被看成一個「韓國人」,受有關「韓國人」的法律限制。
一談到「種族」和「國籍」,分類是怎樣一囘事,就特別容易看出來了。以作者本人論,講「種族」是「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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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國籍」是「加拿大人」,可是據他的朋友說,他「大體上」是一個美國人,因為他的思想、談吐、行為 和衣著,都和別的美國人差不多。因為他是一個「日本人」,他受了法律的限制不能變成美國公民;因為他是「加拿大人」,所以他在不列顛聯邦各處,都可享受某 種權利;因為他是「美國人」,所以他和他的朋友們很講得來,現在在美國一個高等學府裏教書,毫無任何特別顯著的困難。這些「分類」是不是真的呢?當然是 的。它們之所以「真」,是因為每一種分類,對於他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都有很大的影響。
此外,幾年之前,還有一個關於一位小移民的故事。他的父母都是「捷克」人,按照定額,可以進入美 國,可是他自己湊巧生在一隻「英國」船上,所以是「英國籍」。那一年,英國人的移民入口額已經滿了,因此移民局便認為這個新生的嬰孩「不能進入美國」。結 果如何解決,作者並不知道,不過這種例子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得到。
給狗、貓、刀、叉、香煙、糖菓等種種東西分類,不會有什麼複雜的情形。可是當我們給高度抽象階層上 的東西——譬如說是描寫行為,社會制度、哲學和道德問題的名詞——分類時,馬上就會發生很大的困難。一個人殺了另外一個人,究竟算是什麼行動呢?謀害,一 時神經錯亂,殺人,誤殺,還是英勇的行動?分類的過程完畢後,我們的態度和行為也就變成相當固定了。謀害者處死,精神錯亂者監禁,為環境所迫者釋放,英雄 授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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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腦頑固
不幸的,許多人對於自己怎樣分門別類,並不是永遠注意到的。他們沒有注意到把張三稱為犯人,不但沒有顧及他本人許多真的特性,並且還派給他這個名詞的情感含義所暗示的一切性質,卻冒然對張三作了最後的判斷:「唉,犯人總歸是犯人,沒有辦法。」
硬把別人叫做「廣東人」,「上海人」,「老小姐」,「交際花」,「窮鬼」,「守財奴」,「滑頭」, 「書獃子」等,並且由此對於他(她)們下一個草率的判斷,或是不如說是起一種固定的反應,是一件何等不公平的事,我們在這裏也毋需細述了。「草率的判斷」 包括著假若慢慢地想,這種錯誤可能避免的意思。事實卻並不如此。有些人雖然很慢的想,仍然得不到更好的結果。我們要在這裡研究的,是我們怎樣會因為這種自 動的反應,而變得腦筋頑固。
讓我們再繼續談談「犯人總歸是犯人,沒有辦法」那個例子吧。說這些話的人,把真的犯人和他們腦筋中 虛構的犯人混為一談,這一點我們在上面已經講過了。和這種人接觸過的讀者想必知道,倘若有人和這種人爭辯,指出有些犯人是寃枉入獄的,有的還在監獄中創造 了偉大的文學和哲學作品,(文天祥可不是在獄中寫成正氣歌的嗎?)他們往往會說:「當然有例外囉。」那就是說,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不能不承認,在許多犯 過罪的人裏面,至少有幾個是不合他們「先入之見」的。然而接著下去,他們就會趾高氣揚地說:「但是,這少數是例外,——然而『例外證明法則』——這就是等 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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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事實。」這種毛病犯得非常厲害的人,有時卻可能會有至親好友不幸而身入囹圄過的,然而對於至親好友,他們卻又另有一番解釋了,「我從來沒有想到他們也是犯過罪的。他們是我的至親好友。」換句話說,即使有過了親身經驗,他們腦筋裏幻想的「犯人」,還是絲毫不變。
像這樣的人,永遠不能從經驗裏學得智慧。他們一味只顧投「民主黨」或「共和黨」的票,至於那兩黨究 竟做些什麼,他們完全不問。他們一味反對「社會黨」,而對於社會黨的綱領如何,也是完全不問。他們一味認為母親是神聖的,任何母親都是如此。有一次,有一 位太太經醫生和心理分析家診斷,都認為已瘋得厲害,毫無希望了。然而當一個負責審查她是否該入瘋人院的委員會開會時,一個委員堅決反對把她監禁起來。「諸 位」,他用了極頂尊嚴的口吻說道:「你們必須記得這個女子究竟是個母親呀!」同樣的,這種人會一味恨「新教徒」,對任何一個新教徒都是如此。當他們投一個 政黨的票時,他們也不問那一個政黨裏是不是良莠不齊,或者已經起了變化,卻只是說:「隔壁的李伯伯不是也擁護他們的嗎?我怎麼能不追隨於後?」
牛1不是牛2
我們要怎樣才能不致誤入這種精神上的迷津,或是在進去後又出來呢?有一個方法,就是要記得在一般日 常談話、辯論和公開的論戰中,「共和黨畢竟是共和黨」,「做生意畢竟是做生意」,「小孩畢竟是小孩」,「女人畢竟是女人」,這種說法都是不對的。讓我們來 研究一下,它們在事實上是怎樣發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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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做這筆買賣好些,對於別的同業太不公平了。」
「嗨,不要那麼說,做生意畢竟是做生意呀!」
這樣一句話,看來雖然像是一個簡單的事實報告,實際上既不簡單,也不是一個事實報告。第一個「生意」代 表正在討論中的買賣,第二個「生意」可就牽涉到「生意」的含義了。這句子是一個指示,意思是說:「我們做這樁買賣,除了賺錢,別的都不用管,做『生意』就 是只管賺錢的意思」。同樣地,當一個小孩闖了禍,做父親的要替他辯護時,會這樣講:「小孩畢竟是小孩」。明白些說:「對於我兒子的行為,不必認真計較,還 不如一笑置之罷。平常我們對於所謂『孩子』,可不都是這樣麼?」那個發了惱的鄰居,當然會回答道:「小孩?哼!他是小流氓,完全是小流氓!』這話不是說 明,而是指示,指導我們按照固定的方法,把討論中的事物分類,以便我們能根據分類的名詞來感覺或行動。
要使這種指示,不致對我們的思想起有害的作用,有一個簡單的辦法。那就是柯齊勃斯基建議的辦法,給我們應用的名詞加上號碼;英國人1,英國人2,英國人3……母牛1,母牛2,母牛3……法國人1,法國人2,法國人3……共產黨員1,共產黨員2,共產黨員3……那種類名詞告訴我們,同類的各個成員,有什麼相似之處,那號碼告訴我們,有許多特性都沒有提及。這樣我們才能創造出一條定律,作為思想和閱讀時的一個總指導:母牛1不是母牛2,猶太人1不是猶太人2,政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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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政客2,以此類推。倘若我們能記住這條定律,就不致把不同的抽象階層攪亂了,並且在想草草下結論的時候,非得考慮事實不可,後悔莫及的現象,或者因此可以避免。
「真理」
大多數理論上的問題,歸根結底,都是分類和名字的問題。幾年前,美國司法部的反托辣斯組和美國醫師 公會,為了行醫究竟是「職業」還是「營業」,發生了一場爭執。美國有些法律禁止任何團體「限制別人貿易」,醫師公會要想不受這條法律束縛,就堅持的說行醫 是一種職業。及托辣斯組要想制止某些與行醫有關的經濟習俗,因此堅持說行醫是一種營業。雙方的擁護者都互相責備對方歪曲字義,連簡單的英語也不懂。
吹口琴的人算不算音樂家呢?在一九四八年以前,美國音樂家協會一直規定,口琴祇是一種玩具,因此職 業口琴家往往加入美國雜技藝員公會。甚至像賴雷艾德拉這樣一個傑出的藝人,口琴獨奏時常常有整個的交響樂隊伴奏,按照該會的定義,卻不能算「音樂家」。然 而到了一九四八年,美國音樂家協會發現口琴演奏家日漸受人歡迎,並且和它的會員競爭起來了,就決定他們畢竟也算是音樂家了。——這項決定不合技藝員公會會 長的意思,所以他便立刻和音樂家協會打官司。
「阿司匹靈」是不是一種藥呢?在美國有些州裏,按照法律規定,它被列入藥的一類,祇能在註冊過的藥房裏買到。倘若有人想和在別的州裏一樣,從雜貨店、飯堂、休息室等處買到阿司匹靈,他們必須設法把它重新分過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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