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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由於或仕或隱,或得志或失意,斷斷續續,偶有所作,但相信絕不止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二十四首而已。失傳了多少,我們無法估計,不過筆者認為,從這二十四首邊塞詩作來看,已可反映出他抒寫的內容。現就其內容歸納為六類,各舉例詩,以了解其構思重點:
(一) 描寫邊塞戰事或景象,兼述勝利克敵,功成受賞
例詩一:〈從軍行〉
吹角動行人,喧喧行人起。笳悲馬嘶亂,爭渡金河水。日暮沙漠垂,戰聲煙塵裡。盡係名王頸,歸來報天子。
例詩二:〈少年行〉四首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一身能擘兩彫弧,虜騎千重只似無。偏坐全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雲台論戰功。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車佩出明光宮。
這幾首詩以及二十一歲時所寫的〈燕支行〉,屬於同一類型,都是為邊塞戰爭的勝利而歡呼,一邊寫漢軍將士之英勇,一邊寫胡人最終大敗,然後功成受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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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初年以來,向西北用兵捷報頻傳,民心振奮,這類鼓舞民心士氣的詩作極受歡迎。年輕而意氣風發的 王維,和其他年輕詩人一樣,配合時代而「歌從軍,吟出塞」。王維詩中的〈少年行〉四首,尤其可視為「樣板」;第一首寫少年遊俠,他們重義氣,「繫馬高樓垂 柳邊」,高談縱飲,多麼瀟灑豪邁;第二首寫投身軍旅,轉戰邊睡,縱使馬革裹屍,亦視為榮譽;第三首寫領兵作戰時,身先士卒,箭無虛發,勇冠三軍;末一首寫 君臣慶功歡宴,當年的遊俠少年,已因屢立戰功而晉升為將軍,而且果然封侯。
(二) 描寫邊戰持久艱苦,兼寫賞罰難公,並為老兵鳴不平
例詩一:〈隴頭吟〉
長安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身經大小百餘戰,麾下偏裨萬戶侯。蘇武纔為典屬國,節旄空盡海西頭。
例詩二:〈老將行〉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取胡馬騎。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鬚兒。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漢兵奮迅如霹靂,虜騎崩騰畏疾藜。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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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路傍時賣故侯瓜,門前學種先生 柳。茫茫古木連窮巷,寥落寒山對虛牖。誓令疏勒出飛泉,不似潁川空使酒。賀蘭山下陣如雲,羽檄交馳日夕聞。節使三河募年少,詔書五道出將車。試拂鐵衣如雪 色,聊持寶劍動星文。願得燕弓射大將,恥令越甲鳴吾君。莫嫌舊日雲中守,猶堪一戰立功勳。
如果說第一類詩作是感性的為勝利歡呼,為功成獲賞而稱頌,那麼這第二類詩作則是理性的探討邊塞戰爭 中必有的賞罰難公的問題。〈隴頭吟〉中的老將,身經百戰,仍在邊地駐防;曾在他屬下任職的人,反而超越了他而被封侯,是他的命運不好,還是他缺少人事關 係?〈老將行〉中的老將,是位畢生征戰,年老解甲的「榮民」,如今賣瓜種柳以度殘年。這位憨厚的老兵,詩中並未說他抱怨朝廷虧欠了他,反而拂拭著鐵衣寶 劍,不服老的夢想著「猶堪一戰立功勳」!
另一首主題不十分明確的詩,〈榆林郡歌〉,我們歸入此類。詩云:
山頭松柏林,山下泉聲傷客心。千里萬里春草色,黃河東流流不息。黃龍戍上遊俠兒,愁逢漢使不相識。
這位在塞外山頭水邊流浪傷心的遊俠兒,千里萬里無家可歸,憂愁中好不容易巧逢「漢使」,(該是漢族的官員吧?)既非相識,又不敢上前投靠,何以如此恓惶傷感自卑呢?筆者的推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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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能是個兵敗潰散以後,未能歸建的散兵游勇;或者他還曾是個小部隊的長官,未能死守陣地,如今雖留得性命,也無以自處了。每次戰敗之後,這種人該還不少吧!
王維的這類詩作,相信亦為早年作品,從史書中他得到知識,從思考中他深化了問題。邊塞戰爭不是一廂情願每戰必勝,也不是人人可以封侯的。但王維的著筆,相當收斂,點到為止,可見他的少年老成。
(三) 身在邊地,精寫塞外景象、邊防情事、邊地風情
例詩一:〈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例詩二:〈出塞作〉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
這兩首詩均是初到邊地時所作。〈使至塞上〉是剛來乍到;〈出塞作〉原註稱「時為御史,監察塞上作」,是尚未轉任河西節度判官之時。開元二十五年王維早已詩名滿天下,此番出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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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矚目,加以官位職責所在,更不能無賦,所以一首五律,一首七律,仔細推敲,實為精心之作。後世詩評家對此二詩可說好評如潮,清方東樹甚至推〈出塞作〉為古今第一絕唱4。作為邊塞詩的正宗,當然是要既有寫景,又有光明面的立論才行,王維這兩首力作,可謂留下了典範。
另外的兩首〈涼州郊外遊望〉、〈涼州賽神〉,都是以較輕鬆的筆觸,寫邊地祭神習俗,其舞蹈、音樂及膜拜儀式,別具一格。這類詩,是側面的表示邊地情況穩定,民德歸厚。
(四) 送贈文臣武將赴邊,既寫塞外景象,兼亦頌揚武德,預期成功
例詩一:〈送劉司直赴安西〉
絕域陽關道,胡煙與塞塵。三春時有雁,萬里少人行。苜蓿隨天馬,蒲桃逐漢臣。當令外國懼,不敢覓和親。
例詩二:〈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軍司馬〉
橫吹雜繁笳,邊風捲塞沙。還聞田司馬,更逐李輕車。蒲類成秦地,莎車屬漢家。當令犬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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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見所著《昭昧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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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聘學昆邪。
前面我們說過,王維送文臣武將赴邊之作,雖可能在開元二十五年的前幾年也會寫,但以赴邊以後的可能 性更大,因為那時熟悉邊事邊情,送行寫詩名正言順。這類邊塞詩的特點,除了以邊景為襯托以外,必須要講吉利的話,故兩詩末聯如出一轍:「當令外國懼,不敢 覓和親。」「當令犬戎國,朝聘學昆邪。」雖云老套,但堂堂正正,誰曰不宜。
同類型的〈送張判官赴河西〉、〈送平淡然判官〉、〈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送韋評事〉皆內容大同小異。
(五) 事關邊塞,而唯見離情之作
例詩一:〈渭城曲〉
渭城朝雨裛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渭城曲〉又題「贈別」、「送元二使安西」,是王維最著名的送別之曲,傳唱至今。因題中稱「使安 西」,詩中又謂「西出陽關」,所以明顯的是送元二赴邊塞。但此詩與前一類送人赴邊不同的是,它既不描寫邊景,也不言及公務,只見一片暗淡的依依離情——因 為好友將使向不見故人的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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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本節小題用「事關邊塞,唯見離情」,而不用「送別邊塞,唯見離情」的原因,是因為王維另有一首 比較少見的作品,首先它不是自己送別,是看別人送別;其次,它不是寫送人去邊塞,反而是送人由邊塞回京城。如果有人任滿由邊回京,那可是要開歡送會了,但 這首詩卻不同,它便是:
例詩二:〈雙黃鵠歌送別〉——原註:時為節度判官,在涼州作
天路來兮雙黃鵠,雲上飛兮水上宿。撫翼和鳴整羽族,不得已,忽分飛,家在玉京朝紫微,主人臨水送將歸。悲笳嘹唳兮垂舞衣,賓欲散兮復相依。幾往返兮極浦,尚徘徊兮落暉。岸上火兮相迎,將夜入兮邊城。鞍馬歸兮佳人散,悵離憂兮獨含情。
此詩以一雙黃鵠之分飛,喻征人不得已送家眷回京。這個被王維隱去了身分的「征人」看來來頭不小,他 能把「夫人」接到邊地去住上一段時間才送她回京!但即使是節度使怕也不得攜眷赴任呀!「家在玉京朝紫微」,難道他是王子,把王妃帶去邊地小遊?再不然就是 這位「夫人」的身分不凡,或係公主,才能破例隨同駙馬前往。唐太宗有女二十九人,駙馬爺集合起來足有一排了。不過比較來看是王子的可能性大得多。開元二十 七年停留過河西一帶的王子,或可以查得到。
王維大約是這次難得一見的恭送「夫人」回京的賓客之一,那場面有音樂,有舞群。「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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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夫人」依依不捨,幾度要開船又留住了,直到夜幕降臨,岸上燈火通明,照得鞍馬歸,佳人散,多情的 「征人」「悵離憂兮獨含情」。這樣的邊地送別場面,百年難得一遇,只因為「征人」身分特殊不好披露,王維也只有含糊其詞「朦朧」處理了。此詩末見前人索 解,筆者如此解釋,尚有待進一步考證。
(六) 邊塞閨怨詩
例詩:〈伊州歌第一聲〉
清風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餘。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寄書。
良人久出不歸,閨人自然有怨,但不歸的原因固有種種,出仕、經商、求學、浪游等等都是,不過「從 戎」一類的人數最多,危險最大,離家時間最久,有時還是被迫抽徵而去,去後亦往往久無音訊,以致有「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情形。王維邊塞詩 二十四首中,以閨怨角度抒發者,僅此一首。他寫那位「蕩子」從戎,已十載有餘,他的妻子白天忙忙碌碌,只有到晚上靜下來,才在清風之中,明月之下苦苦思 念;更令她擔心的是,明明說好了要常常寫信回來,但何以杳無音訊呢?自古以來,人數多到無以估計的我國婦女,該是邊塞戰爭中受創深重的一群。我們特地指 出,王維邊塞詩,也有佳作抒發這一民族的隱痛。我們相信它也應該是王維早期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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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結語:王維邊塞詩之評價 在我國詩歌史上,王維被定位為自然詩派的宗師,他融合了山水詩與田園詩,更因以禪喻詩,不僅為自然詩開創了新的境界,更對後世詩歌的追求沖淡、靈動、神韻種種理論,產生了重大影響。以今天的話來說,這類詩作的總體方向是為藝術而創作的。
可是王維生當盛唐時代,那是個國勢強盛,開疆闢土,威震四夷的時代,君臣上下,全國民衆,無不以大 唐帝國的聲威而歡騰。遠看漢武帝,近看唐太宗,開元年間的文治武功毫不遜色。當時的志士青年遊俠兒,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們的偶像是大破匈奴,建功 樹名,封侯拜相的霍去病與衛青之流。在這樣的大形式之下,開元時的年輕詩人個個配合潮流,撰寫鼓勵從軍出塞,報效國家的愛國詩篇,而王維又豈能後人呢?
當王昌齡詠出了「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誓下還!」(〈從軍行〉其四)
當王之渙詠出了「漢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親歸去來。」(〈涼州詞〉之二)
王維也自然會詠出「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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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的這類詩作,又絕對是為人生而藝術的。我們前面已約略估計,王維自十七、八歲至五十五歲,約四 十年間斷績均有邊塞之作;而他的自然詩,如以二十六歲初隱於嵩山開始寫作,亦有三十五年的寫作時間,而其中至少有三十年的時間是重疊的。大致而言,他仕途 順心得意時,兩類詩作均寫,而失意隱居或半隱居時,便只寫山水、田園,這個道理完全合乎人情之常,更合乎儒家之道: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但王維的時代,畢竟與孔、孟的時代不一樣了,他獨善其身時,不止是想安排身心之所適,不止是俯仰無愧,便心安理得,以便終其天年。他更加投入於佛、道思想的指引,去探索生命的奧秘,去尋求永生的道路。
由於王維在自然詩方面的成就過於耀眼,使人們比較忽視他在邊塞詩方面的成就;由於修道、參禪用心盡力,使人們忽視了儒家思想對他終其一生的影響——尋求立功立德立言的不朽。
儒家思想教導人追求聲名與精神的不朽,永遠活在後世人心中;佛、道宗教思想教導人追求靈魂與生命的 永在,成仙成佛,往生天國。王維並不認為兩者有何衝突,儒家思想告訴他學而優則仕,他便努力讀書、考試、求仕,「聖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送綦毋潛落 第還鄉〉)。他經過十二年的廢放,中年再列朝班,投入張九齡帳下,也是為了儒家政治理念的契合,「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獻始興公詩〉)。後以御史 身分,監察塞外,並留任節度判官,更可見他以一介書生「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使至塞上〉)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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