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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南宋的詞
南宋初年,志士豪傑等人北望中原,力圖規復,慷慨激昂之氣,出之於詞,形成了一股豪邁的詞風。
後來,南宋既無力北上,北方的金國也內亂外患並起,無暇南顧。對峙之局既成,使南宋有了一段安定的時期。時間一久,文人便漸漸趨向了雕琢以求工、詠物以逞才的途徑。
蒙古滅了金國之後,鐵蹄南下。南宋的詞人,生當離亂易代之際,離章琢句的心情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無限感憤。於是有人慷慨悲歌,有人借詠物而寄意,致力於「寄託」。這些詠物之作,以纖麗工巧的外表,懷著深一層的沉痛,形成了南宋末年詞的特色。
依據上面所說的情形,南宋的詞也可分為三個時期:(一)豪邁期,(二)雕飾期,(三)雅正期。
但是,宋室南渡前後的女詞人李清照,是要特別提出來的一位作家。因為她在兩宋詞壇上是自創一格的大家,她的作品,在音樂方面,無論是長調或小令,字字協律;在文字技巧上,遣語造句,細緻婉約;而以白描手法抒寫情感,尤其真摯深刻,對後世的影響極大。
李清照(一○八一—一一五五?)號易安居士,山東濟南人,從小就有詩名。丈夫趙明誠是金石考據家, 早期兩人共同搜集整理金石書畫,生活美滿優裕。靖康之變,他們避兵江南,喪失了大部份珍藏的文物。後來趙明誠病死建康,她在孤苦中渡過了晚年。所以李清照 的詞可以把南渡作為一條界線,分成前後兩期:前期的詞多寫她在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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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婦時期的生活;後期的詞,主要表達她個人的不幸和感歎,有些也兼具了豪放的風格。茲錄其所作六首: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却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如夢令)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韤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囘首,却把青梅齅。」(點絳脣)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囘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清除,才下眉頭,却上心頭。」(一翦梅)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盃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箇愁字了得。」(聲聲慢)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囘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 新愁。」(鳳凰臺上憶吹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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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豪邁時期
南宋初年,北方已被金人佔據,人們經歷了國破家亡的大變動,愛國情緒高漲,發之於詩詞,便是豪邁激昂之聲,並且也是那個時代的精神。
這時詞風豪邁的主要詞人是張元幹、張孝祥、陸游、辛棄疾,以及稍後的劉克莊等人。
張元幹(一○九一—一一七五?)字仲宗,長樂(今福建閩侯)人,太學生。紹興八年(一一三八),宋 高宗要向金人稱臣,李綱上書反對,張元幹寫了一首賀新郎的詞給李綱表示支持。後來胡銓上書請斬秦檜,獲譴編管新州,他也寫了一首賀新郎的詞表示同情和支 持,因此得罪除名。張詞以這兩首賀新郎最著名,悲憤蒼涼,風格豪邁,茲錄於次:
「曳杖危樓去。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雲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 望關河空弔影,正人間鼻氣鳴鼉鼓。誰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夢楊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漫暗拭、銅華塵土。喚 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風浩蕩,欲飛擧。」(寄李伯紀丞相)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崑崙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兎。天意從來高難問,况人情易老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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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張孝祥(一一三三—一一七○)字安國,烏江(今安徽和縣)人,紹興二十四年(一一五六)廷試第一, 歷中書舍人,領建康留守,累官顯謨閣直學士。詞學蘇軾,豪邁自然。隆興元年(一一六三),張浚北伐不利,於建康再集忠義之士,而和議復起。一日,孝祥於建 康留守席上作六州歌頭,張浚感慨不已,竟為之罷席。茲錄其詞於次: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緊,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 上,絃歌地,亦羶腥。隔水氈鄕,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 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紛馳鶩,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六 州歌頭)
陸游是極力主張北伐以規復中原的主戰派,並且也實際參加過軍旅生活,他的愛國精神,在詩詞裡的表現是一致的。在詞這方面,他雖然也有流麗綿密之作,而且成就不在晏幾道、賀鑄諸人之下,但主要還是以激昂慷慨的豪邁詞風見稱。茲錄其所作三首於次: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訴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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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台。悲歌擊筑,憑高酹酒,此興悠哉! 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興亭望長安南山)
「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陣雲高、狼煙夜舉。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戌。笑儒冠自來多誤! 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漫悲歌、傷懷弔古。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歎流年又成虛度!」(謝池春)
辛棄疾(一一四○—一二○七)字幼安,號稼軒,歷城(今山東濟南)人。出生時金人已佔有北方,及 長,投効當地耿京所領導的義軍抗金。二十三歲時,耿京命他南下與宋廷聯繫,歸途聞張安國等已殺了耿京降金,就率部下五十餘人,直趨金營,縛張安國以回,其 智勇可見一斑。歸南宋後,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安撫使等職,於湖南曾創立飛虎營,雄鎮一方。行政治軍,皆有聲譽。曾提出不少北伐的建議,可惜 都沒有被採納,卻反而因此招忌,長期賦閒了一段時期。在這種壯志難酬、政治上又屢受打擊的情形下,卻使他的詞有了一種特殊的風格,在雄奮豪壯中帶著一股沉 鬱的蒼涼。
在詞的創作方面,辛棄疾是在蘇軾所奠定的基礎上更向前進了一步。蘇軾把詞詩化了,把詞的題材也從男 女戀情和離愁別緒中擴展出來。辛棄疾是更進一步,把詞散文化了。經史子集中的語句,他都可取來融化在詞裏,既用則無不佳。又由於他的學問廣博,生活經驗豐 富,所以詞中的題材也廣,有時還運用散文化的句子發發議論茲錄其所作七首: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箇秋!」(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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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加?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遣興)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鷄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清平樂—村居)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絃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語以寄)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 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囘首,拂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 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 路,怨春不語。算祇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 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烟柳斷腸處。」(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如奔雷,漫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渾如此,嘆汝於知己,真少恩哉! 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平居鴆毒猜。況怨無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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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須來。」(沁園春—將止酒,戒杯使勿近。)
辛棄疾的詞風影響很大,當時和辛棄疾相互以詞唱和的陳亮(字同甫)、劉過(字改之),以及南宋末年的劉克莊等,都明顯受到辛棄疾的影響,或稱之為辛派詞人。而南宋初年的岳飛等人,雖然不以詞名家,但是所作卻是激昂慷慨,也是豪邁本色。茲錄諸人作品於次: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岳飛滿江紅)
「危樓還望,歎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岡三面,做出爭雄 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望遠,也學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 問強對。」(陳亮念奴嬌—登多景樓)
「斗酒彘肩,風雨渡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坡仙老,駕勒吾囘。坡謂西湖,正如西 子,濃抹淡妝臨照臺。二公者,皆掉頭不顧,只管傳杯。 白言天竺去來,圖畫裡、崢嶸樓閣開。愛縱橫二澗,東西水遶;兩峯南北,高下雲堆。逋曰不然,暗香浮 動,不若孤山先訪梅。須晴去,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劉過沁園春—風雪中欲詣稼軒,久寓湖上,未能一往,因賦此詞以自解。)
「國脈微如縷,問長纓何時入手,縛將戎主?未必人間無好漢,誰與寬些尺度?試看取當年韓五,豈有穀城公付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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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干曾遇驪山母,談笑起,兩河路。 少時棋柝曾聯句,歎而今登樓攬鏡,時機頻誤。聞說北風吹面急,邊上衝梯屢舞,君莫道投鞭虛語。自古一賢能制難,有金湯無可無張許?快投筆,莫題柱。」(賀新郎—實之三和,有憂邊之語,走筆答之。)
南宋初年,除了以辛棄疾為代表的豪邁詞風外,也有些比較消極的詞人,如朱敦儒(字希真)、葉夢得(字少蘊)等,方經離亂,作品中固然有故國悲思,但偏安之局既或,歸鄉無望,便也接受現實,寄情於山水之間。茲錄每人作品一首: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 幸遇三盃美酒,况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朱敦儒西江月)
「睡起流鶯語。掩蒼苔、房櫳向晚,亂紅無數。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漸暖靄、初囘輕暑。 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上有乘鸞女。驚舊恨,遽如許。 江南夢斷橫江渚。浪黏天,葡萄漲綠,半空煙雨。無限樓前滄波意,誰採蘋花寄取?但悵望、蘭舟容 與。萬里雲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為我,唱金樓。」(葉夢得賀新郎)
第二節 雕飾期
宋高宗紹興十一年(一一四一),宋金達成了和議,雙方對峙的局面比較穩定,於是南宋的社會經濟漸漸繁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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