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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臧書及《晉書》機傳推之,此賦似成於陸氏青年時期,太約在三十歲前後。
至陸氏撰〈文賦〉之動機,蓋在討論文學之創作問題,亦即如何揚棄文藝作品之弊病,尋求文藝建設之正途,此其在序言中已敘述甚詳。
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辭,良多變矣,姸蚩好惡,可得而言。每自屬文,尤見 其情,恆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故作〈文賦〉,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論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謂曲盡其妙。至於操斧伐柯,雖取則不 遠,若夫隨手之變,良難以辭逮,蓋所能言者,具於此云。
其重點顯然在對先士創作活動作深入之追溯,並詳陳一般作文之利害所由,期能作以後操觚者之津逮,用心良苦,於斯概見。今擧其理論之尤要者,分別論述之。
(一)文學內容形式並重說
先秦兩漢之世,文學為儒學之附庸,儒家素以文學作載道工具,故特重內容而忽略形式,固無純文學可 言。曹魏雖為文學之自覺時代,而去古未遠,累世積習,實難驟改,故當時作品依然側重內容,所謂建安風骨者,當即指此。直至陸機,始提出革命性之主張,對文 學亦具有藝術之崇高理想,謂文學應內容與形式並重,不宜偏枯。其說云:
理扶質以立幹,文垂條而結繁。
言文章當以道理為本幹,以文采為枝葉。太康文學所以麗而不靡者,陸氏『以理為幹』之說實有以維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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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云:
辭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為匠。
言欲求外表華美,則尚綺豔之辭,欲謀內容充實,則貴義理之當。此皆重內容之說也。又云:
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姸,曁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
言文章除內容充實外,尚須顧及辭藻之華麗,音調之諧美。此則重形式之說也。青木正兒氏有云:
據文賦之要旨,陸機所重者,似『意』『理』重於『文』『辭』也。然觀其本人之作風,寧有偏於修 辭,故作如此說者,其個人公正之立論也。機作此賦,頗注意義理與文辭之關係,兼顧內容與形式之美。此乃達意主義與修辭主義之折中說,故可視為漢魏達意主義 轉變為齊梁修辭主義轉形期思想之代表。(拙譯中國文學思想史第三章)
所謂『達意主義』卽重內容,所謂『修辭主義』卽重形式,推闡陸氏之意,極具見地。
(二)文學唯美論
唯美文學構成之條件有四:一曰對偶精工,二曰韻律和諧,三曰典故繁多,四曰辭藻華麗。陸氏於對偶、典故部分,未嘗論及,而於韻律辭藻二端,則不厭其煩,反覆強調。
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
其所心儀者,在於麗藻彬彬之作。
普辭條與文律,良余膺之所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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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條』與『文律』乃行文之法則,故陸氏拳拳服膺若此。
播芳蕤之馥馥,發青條之森森。
『芳蕤』謂香,『馥馥』謂味,『青條森森』謂色。言一篇美文之構成,須色香味三者兼備,此陸氏獨得之祕,而能發前人所未發者。
藻思綺合,清麗千眠。
言文情與詞采互為表裏,訢合無間,藻思內流,英華外發。
炳若縟繡,悽若繁絃。
言文章炳烺,有若五彩之錦繡,文章音節,又若繁絃之淒切。重視詩文韻律之美,實始於陸氏。
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姸。曁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
此 陸氏文學唯美論之最精要部分。言文學須如花草之搖曳多姿,嫣然可愛。文章之體貌風格亦須追逐時代,不 斷翻新。意尚靈巧,詞貴姸麗,尤為詩文不可或缺之要素。再配以抑揚頓挫之聲調,鮮明相映之色澤,此種作品,始可言文,始可言美。其後元嘉文學之尚新變,永 明文學之重聲律,以至江左唯美主義文學之全盛,皆由陸機啟之也。
陸氏鼓吹形式主義文學,並非徒託空言,所作詩文,率能與理論作桴鼓之應,而切合於『縟旨星稠,繁文綺合』(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中語)之唯美標準。晉書本傳云:
機天才秀逸,辭藻宏麗,張華嘗謂之曰:『人之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弟雲嘗與書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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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苗見兄文,輒欲燒其筆硯。』後葛洪著書,稱『機文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麗姸贍,英銳漂逸,亦一代之絕乎。』其為人所推服如此。
鍾嶸品其詩,亦云:
晉平原相陸機,其原出於陳思,才高詞贍,擧體華美。氣少於公幹,文劣於仲宣,尚規矩,不貴綺錯,有傷直致之奮。然其咀嚼英華,厭飫膏澤,文章之淵泉也。張公嘆其大才,信矣。(詩品)
推挹之詞,亦云至矣。
(三)聲律論
古人作文,不斤斤於平仄音韻,但憑口吻調利與否以為斷,而不知不覺之間,自然與之暗合,此則天然之音節,非人力所製成。〈文賦〉云:
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
所謂『天機駿利』,本指突如其來之靈感,沈約乃引其言,作為構成自然音律之先決條件。約答陸厥書云:
天機啟則律呂自調,六情滯則音律頓舛。
永明諸子遂據此創為聲律之說,溯其遠源,則又得之於陸機之啟示也。
文學家之研究聲律,或謂始於曹植(見慧皎高僧傳十三經師論),然事無確證,疑為釋家所假託。其信而有徵者,莫先於陸機之〈文賦〉。(說詳顧炎武音學五書)
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雖逝止之無常,固崎錡而難便,苟達變而識次,猶開流以納泉。如失機而後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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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操末以續顛,謬玄黃之秩敍,故淟涊而不鮮。
起首二句言詩文之聲調貴乎錯綜,三至六句言詩文之聲調貴乎變化,七八兩句言詩文之聲調貴乎恰當,結尾二句言詩文之聲調貴乎秩序,四者全備,始可言音調之美。吾師高仲華先生闡發其奧義云:
晉代的陸機作一篇文賦,其中有一段專講聲律。……我們從這一段話裏,可以看出陸機已發現了文辭聲律的四大原則,就是『錯綜』、『變化』、『恰合』和『秩敍』。
錯綜的原則,是說同一聲音連接使用得太多,必定單調而惹厭,如果把不同的聲音連接起來使用,便有抑揚高下,使人聽來悅耳。所以他說:『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
變化的原則,是說不同的聲音連接在一起的方式,如果一成不變,也就不美,必須用各種不同的方式,連接各種不同的聲音,纔能表現聲律的奧妙。所以他說:『苟達變而識次,猶開流以納泉。』
恰合的原則,是說錯綜變化的聲音,必須與錯綜變化的情意,若合符節,同時聲音的本身,當錯綜時就要錯綜,當變化時就要變化,必須確當的把握住時機。所以他說:『如失機而後會,恆操末以續顛。』
秩敍的原則,是說聲音雖要錯綜變化,但並非漫無限制,必須要有條理,有節奏。有條理,纔不零亂,有節奏,纔不散漫。所以他又說:『謬玄黃之秩敍,故淟涊而不鮮。』
他雖然還沒有能把聲音作過細的分析,沒有明確的知道調協聲律的方法,但能夠發現這四大原則,在文辭的創作上已是一大進步。到了南朝,一般文人受到了陸機的啟示,更熱中於聲律的研究,於是聲律的奧妙更被人陸續的抉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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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修辭學研究》第二章第七節)
此外,〈文賦〉中涉及音律者,尚有:
塊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緯。
或寄辭於瘁音,徒靡言而弗華。
故踸踔於短垣,放庸音以足曲。
大抵最初之音節,均指自然之音節,在詩樂未分之時,聲律即存於音樂之中,逮詩樂畫分之後,聲律僅存於辭句之中。文章聲調以和諧為貴,遠在周漢,已有言之者。
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卜商〈詩大序〉)
合纂組以成文,列錦繡以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西京雜記》引司馬相如論賦之語)
故近儒黃季剛先生云:
為文須論聲律,其說始於魏晉之際,而遺文粲然可見者,惟士衡〈文賦〉數言。(中略)細審其旨,蓋謂文章音節,須令諧調,本之〈詩序〉情發於聲成文為音之說,稽之《左氏》琴瑟專壹誰能聽之之言,故非士衡所剏獲也。(《文心雕龍札記‧聲律篇》)
惟以音節評論詩文,探討詩文中同聲相應、異音相從之問題,始於陸機,則無疑焉。
(四)文學價值論
自曹丕提出『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以後,文學遂與立德立功鼎峙而三。至陸機更肯定文學之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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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於邁德功而上之。
伊茲文之為用,固衆理之所因。
言文本於道,而道由文顯,此蓋承襲王充『世儒當時雖尊,不遭文儒之書,其跡不傳』(論衡書解篇)之思想而推進一步者,文學獨立之觀念,至此乃真正建立。
恢萬里而無閡,通億載而為津。
言文學既可以超越空間,又可以超越時間。昔賢謂『文無古今,惟求其當』,今人謂『文學無國界』,皆深受陸氏文學思想之啟發者也。
俯貽則於來葉,仰觀象乎古人。
言文學乃人文之樞紐,負有承上啟下之任務。
濟文武於將墜,宣風聲於不泯。塗無遠而不彌,理無微而弗綸。
言文學為歷史文化之骨幹,既可作歷史文化精神之護衞者,又可作歷史文化使命之宣揚者。
配霑潤於雲雨,象變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廣,流管絃而日新。
言作品之善者,可以沾溉羣生,感動鬼神,被之金石,施之樂章,千年萬世,永不磨滅。
陸氏賦文學以崇高價值之思想,影響後世之大,誠難估量。其顯而易見者,則蕭綱本之而發為文學高於一切之說(詳見答張纘謝示集書),劉勰本之而有『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文心原道篇)之理論也。
(五)文體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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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各體,至東漢而大備,曹魏之際,文家承其體式,故辨別之作出焉。惟曹丕但分文體為奏議、書論、銘誄、詩賦四科,桓範所論,亦僅及讚象、銘誄、序作三體,皆無以概文體之全。下逮晉世,踵事增華,辨析愈密,陸機之文賦,摯虞之文章流別論,李充之翰林論,其著焉者也。
陸氏將文學分為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說十類,視曹桓二子為詳,茲臚列如左,並以李善文選注及王闓運論詩文體法附焉。
詩緣情而綺靡
李注:詩以言志,故曰緣情。綺靡,精妙之言。
王云:詩,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以風上化下,使感於無形,動於自然,故貴以詞掩意,託物寄興,使吾志曲隱而自達,聞者激昂而思赴,其所不及設施,而可見施行,幽窈曠朗,抗心遠俗之致,亦於是達焉。非可快意騁詞,自仗其偏頗,以供世人之喜怒也。
賦體物而瀏亮
李注:賦以陳事,故曰體物。瀏亮,清明之稱。
王云:賦者詩之一體,卽今謎也。亦隱語而使人自悟,故以諭諫。夫聖人非不能切戒臣民,君子非不敢 直忤君相,刑傷相繼,政俗無裨,故不為也。莊論不如隱言,故荀卿宋玉賦因作矣。漢代大盛,則有相如平子之流以諷其君。太沖安仁發攄學識,用兼詩書,其文爛 焉。要本隱以之顯,故託體於物而貴清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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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披文以相質
李注:碑以敍德,故文質相半。
王云:碑始於廟,碑文則始墓道。以文述事,而不可以事為主。相質者,飾質也。
誄纏綿而悽愴
李注:誄以陳哀,故纏綿悽慘。
銘博約而溫潤
李注:博約,謂事博文約也。銘以題勒示後,故博約溫潤。
王云:銘記一類也,言欲博,典欲約。
箴頓挫而清壯
李注:箴以譏刺得失,故頓挫清壯。
王云:箴當從耳聽,故尚頓挫。
頌優游以彬蔚
李注:頌以褒述功美,以辭為主,故優遊彬蔚。
王云:後世之頌,皆應制贊人之文,故貴優遊,不可謂譽。——以上皆有韻之文。詩之末流,專主華飾。
論精微而朗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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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注:論以評議臧否,以當為宗,故精微朗暢。
王云:是非不決,論以明之,故必採其精微,使朗然而曉。
奏平徹而閑雅
李注:奏以陳情敍事,故平徹閑雅。
王云:奏施君上,故必氣平理徹。
說煒燁而譎誑
李注:說以感動為先,故煒燁譎誑。
王云:說當囘人之意,改已成之事,譎誑之使反於正,非尚詐也。——以上皆無韻之文,單行直敍。
陸氏文體十分法,可資注意者凡四事:
第一:由於辨章文體之日趨精密,乃引起後人編纂總集之意念,稍後如摯虞《文章流別集》,李充《翰林論》,乃至蕭統《文選》等,皆自文體區分之基礎上而竟其功者。(參今人郭紹虞氏之說○見《中國文學批評史》第十四章)
第二:由陸氏析分文體之詳於曹丕,遂引起文士之普徧重視,其後愈析愈密,至《文選》編撰時,已析為三十八類,洋洋大觀矣。又陸氏十體之說,未必盡備,論者每滋紛紜。如劉勰嘗著文以非之云:
昔陸氏文賦,號為曲盡。然汎論纖悉,而實體未該。故知九變之貫匪窮,知言之選難備矣。(《文心‧總術篇》)
黃季剛先生則不謂然,乃為之辨正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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