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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May 1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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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另有兩首詩,完全可視為道家思想的「遊仙」之作:

   日飲金屑泉,少當千餘歲。翠鳳翔文螭,羽節朝玉京。(〈金屑泉〉)

   桂尊迎帝子,杜若贈佳人。椒漿奠瑤席,欲下雲中君。(〈椒園〉)

   這種詩,或者可以解釋為王維對仙緣接引的一種夢想。但回到現實,他依舊煉丹、服藥。《舊唐書》本傳 說王維在京師「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可見他的執著。道家通過服食,以求延年益壽,人人可學,故王維終身奉行不疑;但度脫成仙,機 緣太以難逢,這或許是王維要轉向佛學,以求了解生命的意義,以追求「不死」的原因吧?

六、端坐學無生

   王維的母親篤信佛教,這無疑會對王維產生莫大的影響,《舊唐書》本傳說:「維兄弟俱奉佛,居常蔬 食,不茹葷血。」或許從小在家中便已養成了不殺生及素食的習慣。但是他自己在三十歲左右皈依到道光禪師門下,「維十年座下,俯伏受教」(〈大薦福寺大德道 光禪師塔銘〉),則又當是更為自覺的信仰。

  道光禪師的師父是五台寶鑑禪師,寶鑑授道光以「頓教」。此一頓教,據陳允吉、陳鐵民等的考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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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屬於較之倡言頓悟的南禪宗慧能更早的「並不完全一樣的」華嚴宗。這對以往學界討論王維禪學淵源南北孰重的問題,又增添了複雜性。

   我個人對王維思想與信仰的看法是,他完全採開放式的廣納眾議。首先他接納了自南北朝以來「三教融 合」的觀念,前文已有述及;其次,對道、佛兩家,他也是兼收並蓄,三十以前,他有四年的時間在嵩山修道,三十以後,他轉向佛教,意圖通過「空無」的觀念, 了解生命的意義,「永生」的意義;然而向佛的同時,他也並沒有放棄道家給他的修鍊啟示,他認為對的,有用的,他便留下。很顯然的,他雖拜了名師,成為道光 禪師的俗家弟子,卻並不謹守一宗一派之教。他廣閱佛書禪典,並到處參拜古剎名僧,請求指點迷津。例如他的〈夏日過青龍寺謁操禪師〉一詩:

   龍鍾一老翁,徐步謁禪宮。欲問義心義,遙知空病空。山河天眼裡,世界法身中。莫怪銷炎熱,能生大地風。

  寫此詩時的王維已是「龍鍾一老翁」,但仍勉力去到青龍寺向操禪師請教疑難,可見他向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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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見陳鐵民,《王維新論》(北京:師範學院出版,一九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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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在了解真義的態度。所以別說是南、北禪宗,即使是其他宗派,他似乎都一律尊仰,真的是具有「轉益多師是汝師」的虛懷。——事關「永生」,他豈敢怠慢。

   比較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天寶四年前後,六祖慧能的弟子神會等人委請王維來寫〈能禪師碑並序〉,相距 慧能於先天二年圓寂已三十二年之久。王維當時四十五歲,官職是從六品下的侍御史,實在可說是小官。神會等人找上他,應與官位無關,其原因不僅因為他當時已 文名鼎盛,更看重的該是王維對佛學的精深造詣,正如王維在序中所云:「謂余知道,以頌見託。」畢竟要找一個既了解慧能禪學又能精確表達行之於文的人,絕非 易事!試看〈能禪師碑〉開頭四句:「無有可捨,是達有源;無空可住,是知空本。」思考一下便知,是多麼言簡意賅!

  王維信佛並敬僧的具體表現,從他在京師時「日飯十數名僧」(《舊唐書》本傳)和母親死後上表「捨莊為寺」,可見一斑。足證他的信佛奉僧,不止是行之於文訴之於口,而是以事實行動來實踐。

  王維參佛悟道的重心,應該是「無生」,這在他的詩作中,曾六次鄭重提及,其中尤以下列二首中的詩句,說得更為清楚:

   誓陪清梵末,端坐學無生。(〈遊感化寺〉)

   欲知除老病,惟有學無生。(〈秋夜獨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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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生」,據《魏書,釋老志》的解釋:

   凡其經旨,大抵言生生之類,皆因行業而起。有過去、當今、未來三世。識神常不滅,凡為善惡,必有報應。漸積勝業,陶冶粗鄙,經無數形,澡鍊神明,乃致無生,而得佛道。

  「學無生」,應是王維採信的通過佛理的宇宙觀,對人生意義能獲得深切思索與了悟的禪修法門。王縉在〈進王右丞集表〉中說到王維晚年專注學佛的情景是:

   至於晚年,彌加進道;端坐虛室,念茲無生。

  獲致無生,便得佛道,那又豈止是勘破名利關,生死關而已呢?「一心在法要」的王維,應該是相信自己必能獲得永生吧。

七、安史留遺恨

   安史之亂對唐王朝來說,是種下了衰敗的種子;對當時北方眾多老百姓來說,是遭逢浩劫;對唐玄宗來 說,他流亡於先,退位於後,是咎由自取;而對王維來說,可稱為無妄之災。就算王維聰明絕頂,平日為人又安分守己,但在大洪流中掙扎過後,雖未滅頂,卻不僅 打亂了他的生涯規劃,而且還構成了無可彌補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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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史之亂,前後約兩年餘,是王維五十五至五十七歲的時候,亂平後也只有再活四年,這六、七年的時間,他的遭遇如何?我們先引兩《唐書》中的記載片段,以便知其概略:

  《舊唐害》本傳:

    天寶末,為給事中。祿山陷兩都,玄宗出幸,維扈從不及,為賊所得。維服藥取痢,偽稱瘖疾。祿山素 憐之,遣人迎置洛陽,拘于普施寺,迫以偽署。祿山宴其徒於凝碧宮,其工皆梨園弟子,教坊工人。維聞之悲惻。潛為詩曰: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 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絃。賊平,陷賊官三等定罪。維以凝碧詩聞于行在,肅宗嘉之。會縉請削己刑部侍郎以贖兄罪,特宥之。責授太子中允。乾元中,遷太 子中庶子、中書舍人。復拜給事中。轉尚書右丞。

  《新唐書》本傳:

    安祿山反,玄宗西狩,維為賊得。以藥下痢,陽瘖。祿山素知其才,迎置洛陽,迫為給事中。祿山大宴 凝碧池,悉召梨園諸工合樂,諸工皆泣。維聞悲甚,賦詩悼痛。賊平,皆下獄。或以詩聞行在。時縉位已顯,請削官贖維罪。肅宗亦自憐之,下遷太子中允。久之, 遷中庶子,三遷尚書右丞。

  由以上的記載,我們看到亂後,由於王維寫了詩,又因王縉的削官贖罪,而蒙肅宗「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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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以輕罰,並且三年之中,官位漸次升到正四品下的尚書右丞,似乎差強人意。其實,以王維那麼潔身自愛,自尊心極強的人而言,他所感受到的屈辱,恐怕真的只能以「生不如死」四字來形容。何以見得呢?王維亂平初期的〈謝除太子中允表〉中便已這麼說:

   ……臣聞食君之祿,死君之難。當逆胡干紀,上皇出宮,臣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察,罪不容誅。……伏謁明主,豈不自愧于心;仰廁群臣,亦復何施其面?跼天內省,無地自容。

  以後的幾年中,王維表面的官宦生涯,在「不忠不義」的流言下,雖尸位素餐,亦度日如年。他的心情,見之於他的〈責躬薦弟表〉:

   臣維稽首言:臣年老力衰,心昏眼暗,自料涯分,其能幾何。久竊天官,每慚尸素。頃又沒于賊,不能殺生。負國偷生,以至今日。……非敢議論他人,竊以兄弟自比:

臣弟蜀州刺史縉,太原五年,撫養百姓,盡心為國,竭力守城;臣即陷在賊中,苟且延命,臣忠不如弟,一也。

縉前後歷任,所在著聲;臣忝職甚多,曾無裨益,臣政不如弟,二也。

臣頃負累,繫在三司,縉上表訴哀,請代臣罪;臣之于縉,一無憂憐,臣義不如弟,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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縉之判策,屢登甲科,眾推才名,素在臣上;臣小言淺學,不足謂文,臣才不如弟,四也。

縉言不忤物,行不上人,植性謙和,執心平直;臣無度量,實自空虛,臣德不如弟,五也。

……外魄妨賢,內慚比義,痛心疾首,以日為年。……

  雖云是「兄弟自比」,但在不忠、不義的重點方面,又何嘗不是無法與任何人比呢?所謂「負國偷生」、「痛心疾首」的生活,是如何煎熬著王維,我們或可想見了。他晚年一再上書要求罷官出家修道,完全是因為安史之亂帶給他的罪惡感,無由解脫,只有逃向空門了。有詩為證:

   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髮變垂髫。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嘆白髮〉)

   王維最後的三、四年,數度請求退隱均受到肅宗挽留,且官位還略有遷升,他在長安表面上仍過著自稱為 「貪冒官榮」(〈責躬薦弟表〉)的生活,仍然打起精神如往常一般寫一些官場送往迎來的應酬詩文,實則其內心是非常痛苦的,他只有以更多的時間,躲避到他的 輞川別業中去,「端坐虛室,念茲無生。」

  然而,王維雖盡力逃向空門,但他心中真的能平靜無波嗎?他真的能放得下安史之亂帶給他的屈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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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勤苦經營的「不朽」事業,能不受影響嗎?佛教空無理念教導他,名利是虛幻的;「利鎖」,相信王維完全能看得透,但「名韁」,滲透了儒家思想的王維,相信絕對放心不下。追求了一生的聲名「不朽」,眼看將可能毀於一旦,才真正是王維「痛心疾首」的根源。

八、名成壽未成

  王維生於武則天長安元年(七○一),卒於肅宗上元二年(七六一)七月,得年僅六十一歲而已。《舊唐書》本傳說:

   乾元(當係上元之誤)二年七月卒。臨終之際,以縉在鳳翔,忽索筆作別縉書,又與平生親故作別書數幅,多敦厲朋友奉佛修心之旨,捨筆而絕。

  這種並無絲毫病痛,自知生命將告結束,有如油盡燈熄的灑脫自然死亡,實在是極少數人才有的福氣。王維在〈能禪師碑〉中,描寫慧能大師臨終時,也是:

   至某載月日中,忽謂門人曰:「吾將行矣」。俄而異香滿室,白虹屬地。飯食訖而敷坐,沐浴畢而更衣,彈指不留。

  這類記載,有否傳說誇張,本文不擬討論。我想要講的是,以王維那樣重視儒家、佛家修心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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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力行道家修鍊方式以求延年益壽的人,何以只活了六十一歲?稍短了一點吧!他的弟弟王縉,和他一樣從 小吃素、奉佛,但事業順利,代宗之時更是位登宰輔,終年八十二歲高齡。王維畢生愛惜羽毛,小心翼翼以求聲名之「不朽」,其不朽的第一志願,應屬政治上的有 所作為。但安史之亂給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他不僅沒有機會更上層樓,去有所表現,反而是人格上蒙受了「不忠、不義」的汙點,使他日夜難安,精神上的煎熬壓 迫,折損了他的健康,使他不能長壽。《舊唐書》寫他臨終時,似乎走得非常瀟灑,這應該是敬仰他的為人,對他的美化。而事實上,筆者遺憾的判斷,他應該是鬱 鬱以卒。

   王維畢生追求的生命意義,筆者認為可概括為八個字,即「先求長壽,再覓永生」。長壽方面,他長期遵 循道家的修煉方式作為手段,但可惜心理上未能摔掉「名韁」以為配合。他一路走來,似乎覺得求名與求壽,兩者並無衝突,應可得兼。但安史之亂構成致命的突發 狀況,非始料所及,終於在追求「長壽」方面,未竟全功。至於王維通過佛學所追求的「永生」,又當如何呢?這就非常難說了。筆者既接觸到這個問題,無由迴 避,只好姑妄言之:如果佛家所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確有主宰,那麼對畢生行善積德、連屠刀也沒動念拿過的王維而言,實在更該成佛。因此,我們祝福 他,他的靈魂應該早已昇去他所嚮往的西天極樂。

  再說王維畢生追求的生命價值,前文已有所說明,是多方面的爭取「不朽」。安史之亂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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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勤奮不懈,盡其在我,已經達致了相當成就,那時他「才」五十四歲,如果再有十年,一如既往的繼續努 力,在某些領域,必然更有表現,可以預期。不幸安史之亂發生,使他的「不朽」之路,幾乎已到了終站。以後的六、七年,王維念茲在茲,懷疑、恐懼他以往的努 力,是否將成泡影。然而,王維的擔心是過慮的,歷史會還給他公道,不世出天才的勤奮耕耘,豈能沒有收穫?現在我們為他總結一下:

   在追求「建功樹名」的「立功不朽」方面,王維冀望最殷,可是卻功虧一簣。別說是未能榮登宰輔,「文 可以經邦訓俗,武可以保大定功;故天子咨之,以布元化。」(〈為相國王公紫芝木瓜讚序〉)去一展抱負,即如像裴耀卿早年那樣,出任濟州刺史,為蒼生謀福 利,「公推善于國,不稱無罪。思利于人,志其屈己。戮豪右以懲惡,一至無刑。旌孝弟以勸善,洪惟見德。然後務材訓農,通商惠工。敬教勸學,授方任能。行之 一年,郡乃大理。」(〈裴僕射濟州遺愛碑〉)也未有機緣一試身手。安史亂前,他只做到文部郎中(正五品上)、給事中(正五品上),亂後,做到最高的官位 「通議大夫守尚書右丞」(正四品下),這類中上級的文官,要談青史留名,那還差了一截。這方面他就遠不如乃弟王縉了,不論後人評價如何,王縉是進入了〈宰 相世系表〉。所以王維在政事方面,實無事功可言,他並未追求到最為切盼的政治事業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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