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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書中只有此一段醜極太露之文,寫於賈璉身上,恰極當極。己卯冬夜。」
二十三回寫「黛玉葬花」一段,庚辰本眉批:「此圖欲畫之心久矣,誓不遇仙筆不寫,恐褻我顰卿故也。己卯冬。」
二十六回,寫寶玉「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看」,甲戌本夾批:「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者。果真看書,在隔紗窗子說話時已放下了。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鬆我,可恨可恨。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案,此批是脂硯調侃書中之寶玉,說他假裝看書。其實脂硯以寶玉自居,正是調侃他自己的當年形象,此即所謂「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也。後面說雪芹把釵、顰等寫成他的知己,飄飄欲仙,得意已極。2
二十六回,薛幡收了程日興送的四色禮,對寶玉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甲戌本夾批:「獃兄亦有此語,批書人至此,誦往生咒至恆河沙數也。」
二十六回,黛玉至恰紅院,先叫門不開,「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麼。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甲戌本夾批:「想黛玉高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說話一樣耳,況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須得批書人唱『大江東』的喉嚨,嚷著『是我林黛玉叫門』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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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若開了門,如何有後面許多好字樣好文章,看官者意為是否?」3
七十四回抄揀大觀園,晴雯「並沒十分粧飾,自為無礙」,庚辰本批語:「好,可知天生美人原不在粧飾,使人一見不覺心驚目駭。可恨世之塗脂抹粉,真同鬼魅而不見覺。」
以上引錄了不少脂硯齋的批語,應該可以見出他確是一個頗為風趣的,具有幽默感的人,難得的是,脂硯 批書時,年紀已經不小,他最晚的批書紀年是「己卯」,那時他已六十六歲左右,就算十多年前開始評書時,也該是五十多歲的人,故批語中曾自稱「老貨」。但看 他的批語,卻頗具赤子之心,或者,他真的已經看開了吧。
(七)小結
以上所述我們對脂硯的一些零星印象,或可有助於了解脂硯齋其人。集合上述各點起來看,脂硯齋是怎樣一個人呢?
1.作為批書人,為要烘托石頭神話,隱姓埋名,他比作者曹雪芹還要緊張,還要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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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是不願以真姓名示人。
2.他應該是曹雪芹的叔輩,而且不姓曹。
3.他生長於蘇州,滿口蘇州話。
4.他早年是個世家子弟,有個年長的姐姐,大家庭中還有些姐妹,他年幼時失去了對他呵護備至的母親。
5.他最欣賞的小說是金瓶梅。
6.他的批語有時呆板,有時卻幽默風趣,顯出他「富貴公子」的面目來。
7.批書時他已五、六十歲,但仍具赤子之心。
脂硯以寶玉自居,書中所寫雖然真真假假,但從批語看來,應該有一些是他的往事;早年的寶玉,大致也 該是他的形象。他自己雖然「無材補天,枉入紅塵」,慚愧嗚咽,可是卻忘不了當年那些「閨友閨情」,因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併使其泯滅也」。他把自己的 「幽事」,不加隱瞞,一一呈現,卻突顯了那些行止見識皆強似前代書中女性的裙釵,真可說是燃燒自己,照亮別人。
脂硯由早年的「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美之日」,淪為晚年的「茅椽蓬牖,瓦竈繩床」,他真的悔愧此生嗎?雖然楔子中說過「愧則有餘,悔則無益」的話,但如果有機會讓他再入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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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選擇翰墨詩書終其一生呢?還是願意再到「富貴場中,溫柔鄉裡受享幾年」呢?看來脂硯仍將選擇後者,因為,脂批中不是清楚地說明了嗎?
「人若改常,非病即亡!」
〈註釋〉
1批語全文為雙行小字批語,可參見「脂硯齋應是李鼎考」一文。該文中批語全引,並有解說。
2參看「論脂硯齋與曹雪芹的行輩關係」一文,該文中有較詳細之解說。
3記得多年前林語堂氏的「平心論高鶚」一文中,亦曾引錄此批,認為脂硯齋頗為風趣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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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從「脂硯以寶玉自居」說到脂硯的家庭人物關係
看過「甲戌本」、「庚辰本」的人,相信都會有一種感覺,即是書中描寫到寶玉時,批書的脂硯立即精神 百倍,聚精會神;尤其寫到寶玉和大觀園中、怡紅院內小姐丫頭一起廝混時,脂硯立即如身在雲霧之中,飄飄欲仙;不過,有時寶玉與上下人等接觸,看來是很平常 的生活事件,脂硯又會剎時憶往回思不已,或欣喜異常,或悲痛萬端,這一切,使研究脂批的人得到了類似的結論:吳世昌說寶玉是用脂硯為模特兒;陳毓羆說脂硯 是寶玉原型之一。而筆者的印象,是脂硯以寶玉自居,而且他的自居,是雪芹認可的,否則他不能公然批在書上。
但事實上,有些紅學研究者,卻至今都不承認脂硯可能就是書中寶玉這回事。其原因,當然是「自傳說」在他們心中已根深蒂固;由於曹家背景之吻合,使他們不能接受另一個家庭、另一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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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紅樓夢」這部書裡來,喧賓奪主這回事。
向來論述脂硯可能是寶玉的人,大多只列舉少數脂硯感情激動的批語作為論證,而實際上,由其他角度,均能有助於我們了解其為人,故本文先逐回羅列有關批語,再分析其家庭人物關係,從而歸納出檢驗寶玉原型人物之標準。
第一回:
「弟子蠢物」,甲戌本夾批:「豈敢,豈敢。」
「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甲戌本夾批:「豈敢,豈敢。」
第三回:
「色如春曉之花」,甲戌本眉批:「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
第七回:
「寶玉與周瑞家的說話」一段,甲戌本眉批:「余觀才從學裡來幾句,忽追思昔日形景,可嘆。……寶玉若不云從學房裡來涼著,然則便云因憨頑時涼著者哉?寫來一笑,繼之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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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有正本批語:「妙極,何頓挫之至。余已忘卻,至此心神一暢,一絲不走。」
第十三回: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甲戌本夾批:「此句令批書人哭死。」
「鳳姐分析寧府弊端」一段,庚辰本夾批:「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又甲戌本眉批:「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今余想慟,血淚盈腮。」
案:前一批當為脂硯所為,謂王熙鳳所言五弊為其家族中事。後一批當為畸笏所寫,謂此等弊端,「余家更甚」。可見脂硯、畸笏分屬兩個家族。
第十四回:
「鳳姐坐下,放聲大哭。」庚辰本夾批:「誰家行事,寧不墮淚。」
第十六回:
「那賈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室廊下佇立」,庚辰本夾批:「慈母愛子寫盡,回廊下佇立與『日暮倚廬仍悵望』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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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掩卷而泣。」又庚辰本眉批:「『日暮倚廬仍悵望』,南漢先生句也。」
案:此處又是眉批回應夾批,當是畸笏註明脂硯引詩出處。
第十八回:
「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庚辰本夾批:「批書人領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
「元妃命他進前,攜手攬於懷內」,庚辰本夾批:「作書人將批書人哭壞了!」
第十九回:
「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裡」,庚辰本批語:「妙號,後文又曰鬚眉濁物之稱,今古未有之一人,始 有此今古未有之妙稱妙號。」「這皆寶玉意中心中確實之念,非前勉強之詞,所以謂今古未有之一人耳。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痴妄委婉之 意,皆今古未見之人,亦是未見之文字;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賬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 俗平凡,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痴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骨肉。余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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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亦不能評出此二人終是何等人物。後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痴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
案:此大段文字雖似乎在評小說化了的寶玉,實則批者對此寶玉之感情,已不言而諭。此段文字,與第二 回賈雨村「罕然厲色」析述寶玉為人之長篇大論,如出一轍。雖開卷第一回聲稱「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云云,但批者下意識的表現,實為「自護己短」,替 當年「不肖種種」找藉口,吾不能為之諱也。
第二十回:
「(寶玉)因笑道,我在這裡坐著,你放心去吧」,庚辰本夾批:「每於如此等處,石兄何嘗輕輕放過不介意來。亦作者欲瞞看官,又被批書人看去,呵呵。」
「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庚辰本批語:「大族規矩原是如此,一系兒不錯。」
「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庚辰本批語:「此二語不獨觀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 作者未必解,想石頭亦未必解,不過述寶林二人之語耳。石頭既未必解,寶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隨口說出耳。若觀者必欲要解,須自揣自身是寶林之流,則洞然 可解;若自料不是寶林之流,則不必求解矣。萬不可記此二句不解,錯謗寶林及石頭作者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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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此批看似矛盾,既說寶林不解,如何寶林之流又可解。其實是說「此刻」之寶林不解,「過來」之後,自然能解。一句話,只有「過來人」之脂硯,方能解之。
第二十一回:
「誰知四兒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庚辰本有批:「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作者一生為此所誤,批者一生亦為此所誤,於開卷凡見如此人,世人故為喜,余反抱恨。蓋四字誤人甚矣。被誤者深感此批。」
案:聰敏乖巧四字,所誤於作者者,或為恃才傲物,所誤於批者者,當為情愛成痴。
「寶玉續莊子」一段,庚辰本眉批:「趁著酒興不禁而續,是作者自站地步處。謂余何人耶,敢續莊子。然奇極怪極之筆,從何設想,怎不令人叫絕。己卯冬夜。」
第二十二回:
「鳳姐亦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靖藏本硃筆眉批:「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不怨夫。」又靖藏本墨筆眉批:「前批知者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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