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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文 張鴻勛
變文,也稱曰變,是唐五代時期說唱伎藝“轉變”的底本。轉變,就是演唱變文。這一名稱屢見唐五代人的記載,如唐大歷時人郭湜《高力士外傳》載:
太上皇(引案:指玄宗)移仗西內安置。……或講經、論議、轉變、說話,雖不近文律,終冀悅聖情。
《太平廣記》卷二六九“宋煜韋儇”條引《譚賓錄》載:
楊國忠為劍南……人知必死,無以應命。乃設詭計,詐令僧設齋,或于要路轉變,其眾中有單貧者,即縛之。
宋人黃休復《茅亭客話》卷四“李聾僧”條載:
偽蜀廣都縣三聖院僧辭遠……一日,大叫轉變次,空中有人掌其耳,遂聵。
而五代前蜀韋穀編《才調集》卷八收吉師老《看蜀女轉昭君變》詩,更具體地描述了一位四川女藝人演唱變文的情形:
妖姬未著石榴裙,自道家連錦水濆。
檀口解知千載事,清詞堪嘆九秋文。
翠眉垂處楚邊月,畫卷開時塞外雲。
說盡綺羅當日恨,昭君傳意向文君。
轉變藝人除世俗婦女外,還有僧侶,見《破魔變文》結尾藝人之自道:
小僧願講經功德,更祝僕射萬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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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頻婆娑羅王后宮彩女功德意供養塔生天因緣變》末,藝人也自謙說:
佛法寬廣,濟渡無涯,至心求道,無不獲果。但保宣空門薄藝,梵宇荒才……。此“保宣”顯係僧徒, 也是一位轉變藝人。這時還出現專門演出變文的“變場”(見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五《怪術篇》),當時文人也十分熟悉變文作品,以至成為友朋間開玩笑的 話題,孟棨《本事詩‧嘲戲》載:
詩人張祜未嘗識白公,白公刺蘇州,祜來謁。才見白,白曰:“久欽藉,嘗記得君款頭詩。”祜愕然 曰:“舍人何所謂?”白曰:“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非款頭何耶?”張頓首微笑,仰而答曰:“怙,亦嘗記得舍人《目連變》。”白曰:“何也?” 祜曰:“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非《目連變》何耶?”遂與歡宴竟日。
這一切說明,“轉變”和“變文”是當時流傳十分廣泛,雅俗共賞的一種說唱伎藝和作品。
敦煌遺書中,明確標名為“變文”或“變”的作品,現知有以下8種:
1.《破魔變》一卷(P.2187尾題);
2.《降魔變文》一卷(S.5511首題。又,國內藏卷尾題);
《降魔變》一卷(S.4398首題);
3.《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并圖一卷并序》(P.3107,又S.2614首題);
《大目犍連變文》(S.2614,又北京藏盈字76尾題);
《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一卷(P.2319首題);
《大目犍連變文》一卷(P.2319尾題);
《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P.3485首題);
4.《八相變》(北京藏云字24卷背);
5.《頻婆娑羅王后宮彩女功德意供養塔生天因緣變》(S.3991首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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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漢將王陵變》(S.5437首題。又,北大圖書館藏本封面題);
《漢八年楚滅漢興王陵變》一鋪(P.3627尾題);
7.《舜子變》(S.4654首題);
《舜子至孝變文》一卷(P.2721尾題);
8.《前漢劉家太子傳》(P‧3654首題);
《劉家太子變》一卷(P.3654尾題)。
這些作品,一般沒有留下編寫隼代,只是從某些寫卷的題記和內容涉及到的事件、人物、官制、地理沿革、文物制度等,尚可考察其大致年代。其中《降魔變文》開篇稱頌“我大唐漢聖主開元天寶聖文神武應道皇帝陛下”云云,正是李隆基天寶八年至十二年間(749~753)所加尊號,故可斷定此篇之編唱,最晚不出其時,是現存變文可考知年代最早的一篇。而《舜子變》則為“天福十五年(950)”抄本,是現存變文寫本中有明確紀年最晚的一篇。這些作品,在體制上有以下3個方面的共同特點:
第一,散韻組合,說唱兼行。說是表白說講,即藝人以第三人稱口吻鋪陳情節,敷演故事。唱是行腔詠唱,用來敘述故事,抒發感情。前者是散文,後者是韻文,二者相互配合,或先用散文說一段,後用韻文將內容重複詠唱一遍,謂之“复用”。如《八相變》云:
……太子既生之下,感得九龍吐水,沐浴一身。舉左手而指天,垂右辟(臂)而于地,東西徐步,起足蓮花。凡人觀此皆殊祥,遇者顧瞻之異端。當爾之時,道何言語;
九龍吐水浴身胎,八部神光曜殿台,
希期(奇)瑞相頭中現,菡萏蓮花足下開。
或散說與唱詞一氣連貫,二者互不重複,謂之“連用”。如《漢將王陵變》云:
……皇帝聞奏,拍(案)大驚:“與寡人詔張良。”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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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殿前,詔太史官邈其夫人靈在金牌之上,對三百員戰將,四十萬群臣,仰酺大設饌列珍羞,祭其王陵忠臣之母,贈一國太夫人。感得王陵對天子面前,披髮哭其慈母。陵母從楚營內,乘一朵黑雲,空中慚謝皇帝。祭禮處若為陳說;
嗚呼苦哉將軍母,受氣之心如辛苦,
寡人何幸得如斯,常得忠臣相借助。
是時王陵哭母說,遙望楚營青鬱鬱,
昨日投項為招儿,天下聲名無數眾。
王陵在後莫須憂,必拜王陵封万戶。
唱詞皆以七字句為主,或稍加變通為三、三、七;少數唱詞也用六言或五言。這些唱詞,絕大部分合轍押韻,上口易唱。每個唱段,或一韻到底,或多次轉韻,但均押偶句韻,鄰韻可以通押,平上去三聲混用,不避重韻,十分寬泛自由。
第二,有習用的過階提示語。如《漢將王陵變》:
二將斫營處,謹為陳說……
說其本情處,若為陳說……
空中慚謝皇帝,祭禮處若為陳說……
又如《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
看目連深山坐禪之處,若為……
目連向前問其事由之處……
即至五道將軍坐所,問阿娘消息處……
再如《降魔變文》:
舍利弗共長者商度處,若為……
且看詰問事由,若為陳說……
故云金剛智杵破邪山處,若為……
而《八相變》卻是:
當爾之時,道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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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之時,有何言語……
《破魔變文》也是:
魔王當爾之時,道何言語……
當去之時,道何言語……
這些“……處”、“……若為陳說”、“……若為”和“……道何言語”等,都是表示即將由說白轉歌唱的慣用語。
第三,演唱變文,往往配合畫圖。這從《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并圖一卷并序》的標目,即可看出。雖然這圖並沒有保存下來,但原本有圖則不容置疑。P.3627的《漢將王陵變》,其尾題標作《漢八年楚滅漢興王陵變一鋪》,文中又有“從此一鋪,便是變初”的話句,而所謂“鋪”,正是一尊佛塑或一幅、多幅佛像圖畫的意思。這說明,變文常常輔以畫圖。特別是P.4520《降魔變文》,不僅有圖6幅, 而且卷背還抄錄著與畫圖內容相應的唱詞,更是變文配合畫圖的實物。至於畫圖如何配合轉變,卻無記載可尋。不過有人曾比之于近代說唱曲藝中的“拉洋片”,而 在據說深受唐代變文影響形成的藏族曲藝拉麻瑪尼的演出中,即于寺廟附近或市場周圍,將畫軸挂在牆壁或柳樹上,一邊用細木棍指點畫面,一邊演唱。①這可幫助 我們揣想唐代演唱變文配合畫圖的情形。
根據上述幾點,重新審視敦煌遺書中已失去標題的說唱作品,可知下列作品也應屬於變文:
(一)伍子胥故事(文中有“楚王出敕,遂捉子胥,若何……”);
(二)李陵故事(文中有“李陵共單于鬥戰第三陣處,若何陳說……”,“且看李陵共兵士別處,若為陳說……”、“李陵降伏處,若為……”等);
(三)王昭君故事(文中有“明妃遂作遺言,略敘平生,留將死處,若為陳說……”、“乃哭明妃處,若為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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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又有“上
卷立鋪畢,此入下卷”語);
(四)張議潮故事(文中有“蕃戎膽怯奔南北,漢將雄豪百當千處……”、“殺戮橫尸遍野處……”等);
(五)張淮深故事(文中有“東望帝鄉,不覺流涕處,若為陳說……”、“寫表聞天處,若為……”、“如何分袂處,若為陳說……”等);
(六)目連故事(北京藏成96文中有“當爾之時,有何言語……”)。
在現知標名為“變文…、“變”的作品中,有兩篇比較特殊。一為《舜子變》,通篇大體是六言韻語,體 近故事賦;一為《劉家太子變》,通篇純是散說,體近話本。這種情況,可能是同屬說唱作品的故事賦、變文與話本相互滲透、轉化過程中中間環節的遺留。當然, 這尚有待於進一步研究。
“變文”的“變”是什麼意思?它是如何得名的?又是怎樣形成的?這些都是很長時間以來許多研究者試圖加以解釋,而至今尚無定論的問題。解釋有種種,但綜合起來不過有兩類。一為“本土說”,其主要論點又有這樣幾種;
1.源自清商舊樂。可以向達《唐代俗講考》為代表:
欲溯變文之淵源,私意以為當于南朝清商舊樂中求之……是漢世已來,南朝舊樂,自有所謂變歌,及以變 名之《子夜》,《歡聞》、《長史》諸曲,合之《明君》,舉屬於清樂也。……此凡皆可以見南朝清商樂中,本有變名之一種。其組織亦相當繁複,所謂前後送聲, 或即後世之楔子與尾聲,而《明君》之屬,多至數百言,三百弄,則其規模之宏偉,亦似非普通樂歌所能仿佛者也。唐代變文宜亦可以被諸弦管,……而其祖禰,或 者即出於清商舊樂中變歌之一類也。
2.源自中國固有賦體。可以程毅中《關於變文的幾點探索》一文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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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文這種文學形式,主要是由漢語特點所規定的四六文和七言詩所構成的。……變文作為一種說唱文學, 遠可以從古代的賦找到來源。……漢代除了歌功頌德的大賦和抒情寫景的小賦之外,還有一種敘事代言的雜賦。我們必須注意到,敦煌寫卷中除了變文之外,還有一 部分是敘事體的俗賦,如《韓朋賦》、《燕子賦》等,它在演述故事上和變文是相同的,只是在形式上還保存著雜賦的格局。……當然,變文中經常是韻文(詩贊) 和散文(廣義的散文可以包括駢文在內)交錯運用……但是這種體制也可以在賦中見到。如蔡邕的《短人賦》是一篇以四言為主而殿以楚辭體歌詞的賦,……趙壹的 《刺世疾邪賦》末尾附了兩首五言詩,則可以說是賦和詩相結合的新發展。到了六朝人的小賦中,這個特點更為顯著。如庾信的《春賦》開頭和結尾是七言詩,中間 是有韻的四六文,和變文中的詩文相間形式相似,差別就在散文部分押不押韻而已。不過,像《舜子至孝變文》就是一篇押韻的賦,可見變文和賦之間並無不可逾越 的界限。……我們有理由設想,變文是在我國民族固有的賦和詩歌駢文的基礎上演進而來的。
3。源自漢語固有。可以周紹良《談唐代民間文學》一文為代表:
要弄清“變文”的涵義,並不需要多繞圈子去考證它,因為當初創造這一名詞的人,未必是經過考古證今 地考慮後才提出的,相反的卻是要創立一個名詞,一定要使群眾易於了解和接受的才好,故“變”之一字,也只不過是“變易”、“改變”的意思而已,其中並沒有 若何深文奧義。……“變文”之得名,應該是由於它是從某一種體裁的東西改變成另外一種體裁的緣故,如依佛經改變成說唱文,或依史籍記載改變成說唱文,都稱 為“變文”,前者如《八相變》、《降魔變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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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如《漢八年楚滅漢興王陵變》,《舜子至孝變文》等,即是其例。
此外尚有立意與上述各家相同而具體內容稍有差異者,不再引述。
另一類為“外來說”,主張“變文”之“變”是從梵文音譯而來,與印度傳來的佛教密切相關。其主要論點有以下幾種:
1.源‧自佛典翻譯。鄭振鋒《中國俗文學史》第六章“變文”:
在唐代,有所謂“變相”的,即將佛經的故事,繪在佛舍壁上的東西。‧…‧…像“變相”一樣,所 謂“變文”之‘變”,當是指“變更”了佛經的本文而成為“俗講”之意。(變相是變“佛經”為圖相之意。 )後來“變文”成了一個“專稱”,便不限定是敷演 佛經之故事了。(或簡稱為“變”。)
……“變文”的來源,絕對不能在本土的文籍裡來找到。我們知道, 印度的文籍,很早便已使用到韻文 散文合組的文體。最著名的馬鳴的《本生鬟論》也曾照原樣的介紹到中國來過。……從唐以後,中國的新興的許多文體,便永遠的烙印上了這種韻文散文合組的格 局。講唱‘變文”的僧侶們,在傳播這種新的文體結構上,是最有功績的。
2.源自梵語。周一良‧《讀〈唐代俗講考〉》:
變文者, “變相”之“文”也。……我覺得這個變字似非中華固有, 當是翻譯梵語。……梵文有citra一字,作畫解,……我疑心“變”字的原語,也許就是Citra。
與周一良的意譯說不同,關德棟認為系音譯,見其《略說“變”字的來源》一文:
①“變文”的“變”字就是“變相”的“變”字;②“變相”的淵源是“曼荼羅”;③“變相”的“變”字就是翻譯梵語mandala一字的略語。……“變相”的“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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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曼”字的一音之轉。
3.源自“變相”。孫楷第《讀變文‧變文變字之解》條;
變字之義,近時治敦煌學者,皆未有明確解釋。或者乃疑為譯音。余按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五十三, 《四諦經》“執變”注引《白虎通》曰:變,非常也。……更以圖象考之,釋道二家凡繪仙佛像及經中變異之事者,謂之“變相”。如云“地獄變相”、“化胡成佛 變相”等是。亦稱曰變;如云“彌勒變”、“金剛變”、“華嚴變”、 “法華變”、“天請問變”、 “楞伽變”、“維摩變”、“淨土變”、“西方變”、“地 獄變”、“八相變”等是。(以上所舉,見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段成式《酉陽雜俎‧寺塔記》及《高僧傳》、《沙州文錄》等書,不一一舉其出處。)其以變標 名立目,與變文正同。蓋人物事跡以文字描寫之,則謂之變文,省稱曰變。以圖相描寫之,則謂之變相,省稱亦曰變。其義一也。然則變文得名,當由於其文述佛諸 菩薩神變及經中所載變異之事;亦猶唐人撰小說,後人因其所載者新奇之事而目其文曰傳奇;元明人作戲曲,時人因其所譜者新奇之事亦目其詞曰傳奇也。
以 上諸說,各出己見,皆可啟迪問題之探究。唯音譯說,迄今尚未找出梵文字源,清商舊樂說,僅以“變”字 偶同,尚乏中間環節;源自佛畫變相,又忽略了中國說唱文藝自身的發展,故凡此種種皆未能為研究者所共同接受。要之,解決這一問題,除待進一步發現新的資料 外,恐怕應當考慮:任何一種文藝的興起,既要有自身的發展因素為基礎,又要直接或間接受其他文藝的影響。變文的形成也不會例外。我國古代本有散韻夾用的傳 統,如《列女傳.母儀‧周師三母》所載:“古者婦人妊子……夜則令瞽誦詩,道正事。”周代瞽者是樂師又是歌手,其身份近乎俳優,他們的“誦詩,道正事”很 可能就是邊說邊唱。這種說唱,民間更為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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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漢趙曄撰《吳越春秋》,在歷史事實的基礎上吸收大量民間傳說,運用虛構和渲染,專記春秋末年吳越間 的鬥爭故事,它在某種程度上也就保留了一些當時民間說唱故事的特色。如其中的《王僚使公子光傳第三》、《勾踐入臣外傳第七》等部分,即保留有散韻夾用形 式,韻文是故事情節的有機部分,且用以“代言”。這就是《四庫提要》卷六六所指出的:“近小說家言,然自是漢晉間稗官雜記之體。”後來佛教文學那種散韻夾 用的文體,以至佛教宣傳手段的“唱導”、“轉讀”方式等,對變文的形成也有一定的影響,這表現在變文中也有佛經故事,轉變藝人中也有僧人,某些變文跟講經 文一樣有押座文,甚至當時還有人把抄寫目連故事變文看作同念誦經卷一樣,認為是“發願作福”,可使自己“莫墮三涂”②。所以,變文是土生土長,淵源久遠, 在我國傳統的敘事歌謠、講故事的基礎上,吸收外來文學(主要是佛教文學)的影響而嬗變產生的有民族特色的說唱文學形式。
現存的敦煌變文,從題材上看,大體可以分為4類。 第一是歷史故事變文。《伍子胥變文》、《李陵變文》、《王昭君變文》、《漢將王陵變》等即是。它們大多以一個歷史人物為主,擷取歷史事件中的軼事趣聞,吸 收些民間傳說,進行加工渲染再創造。正如魯迅所說:“大抵史上大事,即無發揮,一涉細故,便多增飾,狀以駢儷,證以詩歌,又雜諢詞,以博笑噱。”③這類作 品,不但形象地再現了特定歷史時期的歷史面貌,而且幾乎成為人民褒忠貶奸、評價歷史的“教科書”。其中伍子胥復仇滅楚,死於忠諫的故事,史傳如《左傳》、 《國語》、《呂氏春秋》和《史記》等,多有記述。民間關於他的傳說更多,《吳越春秋》、《越絕書》等,簡直是以他為主角的小說。歷代對其推崇備至,立廟祭 祀不絕(參看清趙翼《陔餘叢考》卷三十五“伍子胥神”條)。在上述基礎上,說唱藝人演為變文,更突出伍子胥堅毅復仇卻忠諫獲咎、死於讒謗的悲慘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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