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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May 18,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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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編 語言的功用

   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 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 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

  ——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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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語言和生存

   一般人心目中常常以為祇有擾亂社會的不肖份子,才會有荒唐的「白白得好處」的奢望。這真是件怪事。 事實上,除了我們的自然的條件以外,我們所有的一切,都是不費分文,從前人取得的。有那一個最自滿,思想開倒車的人,能夠自誇說他發明了文字、寫作的藝 術、印刷術,發現了自己的宗教、經濟和道德思想,任何一種使他能有衣食的生產方法,或是給他那麼多樂趣的文學和藝術作品呢?總而言之,我們的文明差不多全 部是「白白得來的」。

             ——羅賓遜

人類間一切的協定或贊可……都要經過語言的程序才能得到,否則就根本無法成立。

             ——伍夫

  我們該摹倣什麼動物?

  在我們的社會中,有些自命為理智堅強,面對現實的人,(其中包活有勢力的政界領袖和商人,爭權奪利、碌碌終日的次要人士等等,)總會以為人的天性就是自私自私?人生是一種奮鬥,只有最能適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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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得生存。根據這種哲學,人類在表面上雖然是文明的,但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基本原則,卻依然是森林中弱肉強吞的原則。「最能適應的人」是在生存競爭中最強暴、最狡滑、最殘酷無情的人。

   這種流行頗廣的「適者生存」的思想,給了一般無論是在私人競爭,商業競爭,或是國際關係上專門殘酷 無情、唯利是圖的人們,一種矇蔽自己良知的工具,認為自己所以那樣做,不過是遵守「自然的法規」而已。可是一個大公無私的旁觀者,卻有資格來疑問:老虎的 殘酷無情,人猿的狡滑黠慧,和服從森林中弱肉強吞法則的現象,是不是就是人類適於生存的證據呢?倘若說我們必須從比我們下等的動物那裏獲得行為的指南,難 道除了強暴的野獸之外,就沒有別的動物能教我們如何生存的方法嗎?

   譬如說,若是我們注意兔子或鹿,我們可以說適應生存的定義是「跑得快,不要給敵人追上」。若是我們 注意蚯蚓和鼴鼠我們可以說適應生存的定義是「躲藏起來」。若是我們注意牡蠣和蒼蠅,我們可以說適應生存的定義是「繁殖力特強,使敵人來不及消滅我們」。倘 若我們當真要向動物去學習行動的方式的話,那麼還有豬。自古以來,我們就一直想摹倣牠,和牠媲美。英國小說家愛而讀司‧赫胥黎在他寫的一部小說「美好的新 世界」裏曾經描寫過,大部份人類如果都成為孜孜終日,循規蹈矩,唯命是聽,就像合羣的螞蟻一般的話,我們的社會會像螞蟻窩一樣地組織嚴密,井井有條,效率 極高;可是也會同樣地沒有意思。實在說,倘若我們專從禽獸身上研究「適者生存」的道理的話,我們真不知能找出多少種低等動物的行為系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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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摹倣龍蝦、狗、麻雀、鸚鵡、長頸鹿、臭鼬,或是寄生蟲,因為牠們顯然各有神通,能求得生存。雖說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問一問自己,人類之所以能適應生存,是不是靠著另外一種適應能力,和較低級動物表現出的適應能力不同呢?

   那種犬犬相食,「適者生存」的思想,現在既然如此流行,(雖然自從原子彈發明以來,已經有人感到有 改變思想的必要了。)我們在這裏值得費一點篇幅,研究一下「適者生存」這句話在現代科學上佔著什麼樣的地位?現代的生物學家,已經將兩種不同的「生存競 爭」分開,第一種是異種競爭,也就是說,各種不同類的動物間的競爭,例如狼和鹿間,或是人和細菌間的競爭。第二種是同類競爭,也就是說同類動物間的競爭, 例如鼠和鼠間,人和人間的競爭。現代生物學,有很多例子可以證明,凡是發展了種種繁複的同類競爭工具的動物,常是無法應付異種競爭的,因此,不是早已絕種 了,就是隨時有絕種的危險。例如,孔雀的尾屏雖然在吸引異性時,可以用來和別的孔雀競爭,但在應付環境,和異類競爭中,卻是一個累贅。此外在生物學上還有 別的例子可以證明,任何一種動物,假如祇有鬥爭和傷害別的動物的力量和凶猛,是不一定能生存的。許多毛象類的巨大爬行動物,都有極好的進攻和自衛的工具, 卻在幾百萬年以前就已絕跡了。縱使我們承認人類必須奮鬥才能生存,在討論人類生存的問題時,也必須先將一些在我們對環境及別的動物,(例如洪水、氣候、野 獸、細菌或蚱□等,)奮門時有用的特性,和一些在對別的人奮鬥時有用的特性(例如勇進不肯讓人),分別清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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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我們不能同舟共濟,就不免逐一滅頂,這一原則在人類還沒有能用文字表達它以前,早已在自然界存 在了。同類的合作,(有時還得加上和異類的合作),對於大多類生物的存在是必要的。而且人類還另外有一種特徵:人是會說話的動物。任何一種講人類生存的理 論,倘若不注意這一點,就會像高談海狸的生存,而不注意牠用什麼特殊的方法使用牠的嘴和扁尾巴,同樣地不科學化。在這裡,我們要研究談話—人類彼此間傳達 意見—究竟有什麼意義。

合作

   當有人對你大叫:「小心!」時,你就趕快一跳,因此幸好沒有被一輛汽車撞倒,你所以能夠不致受傷, 是靠著大多數較高級的動物所共有的一種賴以生存的合作方式——也就是說,用聲音互通信息。你並沒有看到那輛汽車開來,可是別人卻看到了,他就發出某些聲 音,將他驚惶的心情傳達給你。換句話說,雖然你的神經系統沒有記錄下這種危機,你卻因為別人的神經系統已有記錄,而得救了。在那一剎那間,你有了兩個神經 系統——你自己的和別人的——的幫助,所以佔了便宜。

   事實上當我們聽到別人發聲,或者看到寫在紙上,代表這些聲音的黑字時,我們多半是在吸收別人的經 驗,以補自己之不足。顯然地,愈是能夠利用別人的神經系統以補充自己的人,也就愈容易生存。當然,在一個集團中,習慣於用聲音互相合作幫忙的份子愈多,全 體的得益也就愈多(但是當然得受該集團內社會組織能力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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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禽走獸都是同類合羣居住的,一找到食物或者受了驚慌,就叫喊出聲。事實上,合羣居住所以成為人類及 禽獸自衛和生存的方法之一,主要的原因是統一神經系統,次要的才是統一體力。我們簡直可以將一切社會組織,不論是人類的或是禽獸的,都當作是許多神經系統 大規模的合作看待。

 禽獸的叫聲極為有限,而人類用來表示,並報告他們神經系統內的反應的各種聲音—就是語言

  卻是異常複雜。人類的語言是從禽獸的叫喊聲發展開來的,但是比著那些禽獸的喊叫聲,卻不知要靈活善變 多少了。——用了語言,我們不但能夠報告我們神經系統內,那麼許多種綮複的反應和變化,而且可以轉播這些報告。當一個野獸叫嘷的時候,牠可以使另一隻野獸 也感到驚惶,或是起了摹倣之心,因此也叫嘷起來。可是這第二隻野獸的叫聲裡,並不能說出為甚麼牠是跟著第一隻野獸叫的。但是,當一個人說:「我看見一條河 的時候」,第二個人可以說:「他說他看見一條河」——這就是報告別人的報告。以此類推,可以一層層地報告下去。總而言之,語言可以用來敘述語言。在這一點 上,人類發聲的制度和禽獸的叫喊,有著根本上的差異。

知識的滙集

  除了發展語言以外,人類又用了種種方法,在平面的泥板上、小的木塊、石塊、動物皮或紙片上,做一些比較有永久性的記號或是痕跡,來代表語言。由於這些記號,他能夠與那些在時間上或空間上和他相距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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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不到他的聲音的人通信息。希臘古代的科學家阿基米德已經死了,可是我們還保存著他在物理實驗中所觀 察到的結果。英國詩人濟慈已經死了,可是他仍然可以告訴我們,當他第一次讀到卻浦曼翻譯的荷馬史詩時,他有著什麼樣的感覺。從報章和無線電裏,我們很快地 知道了有關我們這個世界的種種事實。從書本和雜誌裡,我們瞭解到千百個我們不會有機會見面的人是如何地感覺和思想。這些知識,在我們一生中,不定什麼時 候,都可以幫忙我們解決自己的問題。

   因此,從來沒有人能夠僅祇依靠他個人的經驗獲取知識的。卽使在原始文明的社會裏,他也能利用他的鄰 居、朋友和親戚們口授給他的經驗。這樣,他就不會因為自己的經驗知識有限,而陷於無助;不用再來發現他人已經發現過的事物,重蹈他人的覆轍,重犯他人的錯 誤。他可以承繼他人的成果,繼續前進。換句話說,語言使得人類有進化的可能。

   事實上,我們所謂的人類的特性,多半都是由於我們能創造出我們自己的系統,使發出的聲音和劃下的痕 跡,有一套意義;而且又利用這些文字和語言的系統,相互合作,才表現發揚出來的。即使是文化落後,還沒有發明文字的人,也能夠交換知識,將相當多傳統的智 識,一代代地傳授下去。但是,能夠口授的知識,數量畢竟有限,也不一定完全可靠。所以文字的發明,在人類歷史上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前人所記載下來的,是否 翔實,一代代的後人都能根據自己觀察的結果,一遍又一遍地查考。知識的累積,不會再因以前口授的人記不住許多,而受到限制。因此任何文化,只要發明了文 字,幾百年就積聚了很多知識,決不是任何人一生中能讀得完的,更不用說是記得住的了。這許多日益增加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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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印刷之類的機械過程,和普及傳佈的組織,例如圖書商、新聞界、雜誌界和圖書館等,又使一般要求知識的人,都有機會研讀。所以凡是能閱讀任何一種主要的歐洲或亞洲文字的人,都可以和文明世界各地許多世紀以來,人類努力累積起來的學問接觸。

   譬如說,一位醫生碰到了一個生著某種稀有病症的病人不知道該怎麼醫才好。他可以查醫學索引,根據那 上面的指引,查閱在世界各地出版的醫學雜誌。在那些雜誌上,他會找到,譬如說,在一八七三年荷蘭鹿特丹有一個醫生,在一九○七年暹羅曼谷又有一個醫生,到 一九二四年英國肯薩斯城又有過別的醫生,都曾碰到過類似的病症,並且留下了病情和診治結果的記錄。有了那些前人的記錄,他就能有較好的方法,診治他的病人 了。再譬如說,現在有一個人為著倫理問題的煩惱,他不必只限於聽從附近牧師的勸告,他可以求教於孔子、亞里斯多德、釋迦牟尼、耶穌、斯賓諾莎,以及其他許 多在倫理學上已經有意見記載了下來的哲學家和宗教家。倘若他為戀愛煩惱,他不但能從他的母親或摯友那裡得到勸告,並且能從古今中外的大詩人,心理學家,以 及任何懂得戀愛,關於戀愛有過著作的人那裏去獲得教益。

   所以我們說語言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工具。據我們所知,狗、貓、黑猩猩都不能一代代地漸次增進牠們的 智慧。牠們的知識,以及牠們控制環境的能力,可是人類卻能夠這樣。歷代人類文化上的造就,在烹飪術、武器、寫作、印刷術、建築方法、遊戲娛樂、交通工具各 方面的發明,和各種文學、藝術、科學方面的發現,都是先人不取分文,送給我們的禮物。我們並沒有做什麼有價值的事,就獲得了這麼多的禮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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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些先人的遺產,卻使我們不但能有機會過一個比我們上一代更豐富的生活,並且也有機會將我們自己的貢獻—不論是如何渺小的貢獻——也加進人類全部的成就裏去。

   因此,學會讀書寫字,也就是學習怎樣來利用並參與人類中最偉大的成就—由於這種成就,其他的成就方 才可能—,那就是說,將我們的經驗滙合起來,形成規模宏大的知識合作社,除非受到特權、檢查、壓制等等障碍,任何人都可以隨時利用這合作社。從原始人高呼 報警起,直到最近的科學專論和無線電裏的新聞報告,語言一直是有社會性的。文化和學術上的合作,是人生的一個大原則。

   這並不是一個容易為人接受或瞭解的原則—雖然我們這些自命為「心地善良」的人,即使心裏認為它不過 是一種陳腐的爛調,卻又覺得應該信奉它才對,所以表面上還裝得看重它的樣子。我們生活在一個競爭激烈的世界裏,每一個人都想在財富、人望、社會聲譽、服 裝、學校成績各方面此別人強。我們的報紙上,每天都記載著衝突的消息——勞方和資方,對立的股份公司,電影明星,對立的政黨和民族間的衝突消息——卻很少 提起合作。我們每個人的心裡都充溢著恐懼,遮滿了又一個比上次大戰還不知要可怕到多少倍的戰爭的陰影。我們常常免不了認為衝突—而不是合作—才是統治人生 的大原則。

   但是這種想法卻忽略了一點:社會的表面雖然充滿了競爭,真正能使社會賡續前進的下層基礎卻是大家認 為當然的一樣東西—合作。製造一輛汽車,需要不知幾十萬人協力工作,(其中包括從世界各處供應並輸送原料的人)。任何一種有組織的企業活動,都是一種密切 的合作,其中每一個工作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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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得貢獻出他自己的一份力量,資方封鎖工廠和勞方罷工,都是停止合作的表現——當合作又恢復了,大家 就認為一切都「恢復正常」了。我們可以各自為謀得職業而競爭,但是一旦謀得了職業以後,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在適當的時間和地點裏,把自己的力量貢獻給那無數 連綿不斷的合作行為。最後結果,工廠能造出汽車,麵包房能做蛋糕,百貨公司能供應顧客,火車飛機能按時開動。而這種同心協力,推動社會事業的工作,必須要 有語言做媒介,才能實現,否則就沒有成功的可能。這對於我們是很重要的一點。

言辭的洪流

   可是對於密支先生(註),這一切又發生了什麼作用呢?從一清早起身聽無線電新聞廣播起,直到晚上在 床上看小說雜誌睡熟了為止,密支先生就像其他在近代文明裏生活的人一樣,整天都在語文裏過日子。報紙編輯、政客、掮客、無線電裡廣播滑稽戲的人、政治家、 聚餐會中演講的人、牧師、同事、朋友、親戚、太太、小孩、市場消息、廣告信、書籍、佈告板—這一切都成天地用言辭向他進攻。同樣的,每當密支先生參與一次 廣告宣傳、演講、寫信、或者甚至和朋友閒談一次,他就使這個言辭的洪流變得更洶湧澎湃些。

  註:代表一個無關緊要的普通美國人,就像中國所謂的張三李四一樣。

  當密支先生在生活上發生了不如意的事情時—譬如說,煩惱、困惑、神經不寧、或是家事、商業甚至國家大事不盡順心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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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總會歸罪於某些事物,怪它們使他不樂意。有時候他會怪天氣,有時候怪他的健康和神經狀態,他的內 分泌。倘若他面對著的是一個大問題,他還會怨他的環境,怨他所遭遇的經濟制度,怨某一個外國民族,或是怨他所處的社會中的文化型態。別人若是有了困難,他 也會把他們的不幸,歸罪於這些理由,祇是有時或許還會多一項——「人類的本性」。(除非他真的是倒了大楣,他不會怨他自己的本性的。)他很少——或者可以 說他簡直從沒有過—想到在研究這種種緣由之外,還得考查他每一天經驗到的言辭的洪流的性質和成份,把它當作他煩惱的一個可能的來源看待。

   實在說,密支先生想到語言本身的時候,確實很少。他有時會懷疑他的文法對不對,有時候會對於自己的 語言成就感到不滿,因而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應該設法「增加他的字彙」。他偶然有一兩次也會發覺有人(雖然他從來不想到自己也可能是這許多人中的一個) 「曲 解字義」,特別是在爭論的時候;所以他認為文字常常是「很難對付」的。偶然間,他也常常不禁滿腹惱恨地注意到,一個字「在不同的人的眼光裏,有時候會有不 同的意義」。可是他認為祇要大家肯多查查字典,找出各個字的「真正意思」,就可以補救這種情形了。不過他也知道大家都不會肯多查字典的—至少別人就不會比 他更勤力些,而他自己是不大用字典的—因此他覺得人類天生就沒出息,於此又多了一個例證。

  不幸的是,除了上述的這些零星想法以外,密支先生對於語言問題就沒有別的意見了。在這一點上,他不但代表了一般羣眾,並且也代表了許多科學從業員,宣傳人員和寫作家。他和一般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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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 文字和他呼吸的空氣同等看待,認為是無足為奇,也從來不願多加思考。因為他從童年能夠記憶時起,就一 直在講話,沒有間斷過。在一定的限度內,他的身體會自動地適應氣候,或空氣中的種種變遷,從冷到熱,從乾到濕,從新鮮到混濁,不用他費任何心力。不過他還 是願意承認氣候和空氣對他健康的影響,並且設法保護自己,以免吸入壞空氣。像我們大家一樣,他週圍的言辭,也形成各種氣氛,和天氣一樣地變化頻繁。早一會 兒剛聽到文雅的詞藻,這一會兒卻又用粗俗的言語了。起先談生意時,用的完全是商業字眼,等一下跑進了禮拜堂,接觸的又完全是另外一種辭句。看電影時,戲中 的對白愛聽就聽,不愛聽就不聽,第二天到教室上課去,卻非得正襟危坐,全神貫注不可。他從一種言辭的氣氛轉到另一種,也像適應氣候變遷那麼樣地自然,毫不 費力。但是他對於四週言辭的氣氛,對於他精神的健康,究竟有什麼影響,卻從來沒有關心過。

   雖然如此,密支先生的生活和他每天所吸收及應用的言辭卻有著極密切的關係。吃早飯時,他在日報上看 到了一些話,會氣得拍桌子,上班後,他的上司對他說的話,會使他挺胸凸肚,趾高氣揚,或者會使他慌亂地跑回座位,加緊工作。有人在他背後談論他的事,被他 偷聽到了,會使他愁得生病。幾年以前,他在一位牧師前說了幾句話,從此就和一位女子終生無法分開。他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使他到現在還繼續著做他的職業,也 可以使他每個月都要收到許多賬單,一次又一次的付給。可是別人也寫了某種紙條給他,使他們每個月都得付款給他。老實說,密支先生一生中每一件小事,都和言 辭發生關係。但是他對於言辭問題,卻如此地不關心,那真是件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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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方面,密支先生也曾經注意到,若是廣大的羣眾—譬如說,一個極權國家裏的人民—受了政府的統制 祇許聽到並看到經過官方詳細挑選出來的辭句,他們的行動就會變得非常奇怪,在他眼中,簡直就像發瘋似的。他同時又注意到,有些和他受過同等的教育,同樣地 消息靈通的人,卻也會變得那麼瘋狂。有時候,他聽到某某鄰居們發表意見,不禁會感到惶惑驚奇,「他們怎麼可以這樣想呢?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們不是和我 一樣地看到了的嗎?他們一定發了瘋了!」密支先生想。於是他就懷疑起來:這一種瘋狂是不是又證明了「人性」是有「不可避免的弱點」的呢?他是一個美國人, 喜歡想像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不歡喜承認「沒有辦法」,可是他又常常想不出辦法來。偶然間,他也會怯弱地想到另一個可能:「也許我自己也發狂了,也許我們 都有了神經病。」但是這樣的一個結論會使他完全迷惘無依,找不到出路,所以他很快地就不這樣想了。

   密支先生所以不能對語言問題得到進一步的了解,是因為他和一般普通人一樣,認為言辭並不是真的重 要,要緊的祇是言辭所代表的「觀念」。但是什麼是「觀念」呢?除了把腦筋裡的活動轉變為言辭外,還有什麼別的可能?但是密支先生卻很少,或者可以說簡直從 來不,想到這一點的。他老認為真正重要的事,是要先把觀念弄明白,辭句自然而然會沒有問題的。至於許多奇怪的事實——譬如說,有些字的含義也許會把人搞糊 塗了,引他到牛角梢裏去,有些字卻或許不會如此;有些字為了有歷史上和情感上的關係,在應用時會引起各種回憶和感想,使人無法冷靜地討論下去,又譬如說, 語言有種種不同的用處,我們倘若把兩種不同的用途弄錯了,就要引起很大的糾紛;還有那些說著在結構上和英文截然不同的語言(例如日文、中文、土耳其文)的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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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和說英語的民族在想法上不完全相同。這種種奇怪的事實,他就不很知道,平時也從來不大注意。

   可是,不管密支先生是否自己知道,他生活中的每一個鐘點,都不但要受他聽到的和運用的言辭的影響, 而且還要被他無意中對語言所下的臆斷所支配。譬如說,他喜歡亞爾伯特這名字,很想用它來叫自己新生的小孩,卻又因為迷信,暗中不敢,因為他從前所認識的一 個叫亞爾伯特的人,是自殺而死的。在這一點上,不管他自己有沒有注意到,他的行動是受了「語言和現實有關係」這一假設的支配,這種無意的假設,決定了言辭 對他發生的影響,因此也就間接地決定了他的行動方式,無論他的行動是聰明,還是很傻。總之,語言——怎樣運用自己的語言,對別人的語言又怎樣地反應—是形 成他的信仰、偏見、理想和抱負的重要因素。它們構成環繞著他的道德的及學術的氣氛—總之,它們構成他的字義環境(Semantic environment)。

   本書是專門為了研究語言、思想和行為間的關係而寫的。我們要探究表現在人們的思想(其中十成至少有 九成是自言自語)、說話、聽話、看書和寫作中用的語言及他們的語言習慣。本書的基本假設是:同類之間,通過語言,廣泛地合作,是人類生存的基本工具。另外 還有一個並行的假設是:假若談話的結果是產生或增加爭端和衝突(事實上常常如此),不是說的人有毛病,就是聽的人有毛病,要不然就是大家都有毛病。人類 「適者生存」的能力,就是指大家用適當的方法說、寫、聽、讀,使你和其他和你同類的人一起都能有更多的機會,共同在世界上繼續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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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符號

  利用符號來作象徵的需要,確實祇有在人類間才明顯地表現出來。就像吃、看、行動一樣,創造符號是人類最主要的活動之一。在人的心靈中,它是一個永遠不停的基本過程。

  ——蘇珊‧蘭格

  人類的一切成就,都以使用符號為基礎。

  ——亞爾佛萊‧柯樹勃斯基

象徵的過程(Symbolic Process

  禽獸們為著爭取食物或領袖地位爭鬥可是牠們卻從來不像人類一樣,掠奪代表食物(例如紙幣、股票、地契等代表財富的紙張),或是領袖地位(例如勳章)的表記的。除了一些極簡陋的方式外。禽獸們似乎從來也不注意到一樣東西可以代表另外一樣東西的。

 這一個使人類能夠故意用一樣東西來代表另外一樣東西的過程,可以叫做象徵的過程。祇要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能夠互相交換意見,他們就可以隨時同意用一件東西來代表另外一件。譬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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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有兩個符號:

  X  Y

我們可以約定以X代表鈕扣。Y代表弓。然後我們又可以自由地變更計劃,將X代表李白,Y代表杜甫,或是x代表美國,Y代表中國。唯有我們人類,才能隨心所欲,自由地創造並運用我們的符號,而且給予這些符號各種價值。事實上,我們還能更進一步,用符號來代表別的符號。譬如說,倘若有必要的話,我們可以用M來代表上面X所代表的一切(鈕扣、李白、美國),N代表Y的一切(弓、杜甫、中國)。另外我們還可以再創造一個符號T,代表MN。這樣,這個T就變成符號的符號的符號。這種創造有任何指定價值的符號,或者制定符號以代表其他符號的自由,在我們所謂的『象徵的過程』中,是不可缺少的。

   我們隨便走到那裡,都可以看到象徵的過程正在進行。印第安人在頭上插幾根羽毛,現在國家的軍官在制 服的袖口縫幾條臂章,用來表示在軍界上的地位,原始的民族用介殼和銅環,近代的民族用紙幣,來表示財富;十字架代表基督教;徽章,麋鹿的牙齒,緞帶,和各 種別緻的裝飾方法,譬如特別的頭髮式樣,特別的紋身花紋等,來代表不同的社會關係。武士、警察、門房、送電報的工人、紅衣主教、國王等,穿著不同的服裝, 以代表不同的職業。野蠻人搜藏敵人的頭皮,大學生珍藏各種榮譽與學會所贈予的鑰匙,來表示他們在自己本行裡得到了的勝利。我們所做或想做的事情,所享有或 希望享有的物件中,很少是祇有機械或生物的價值,而另外沒有象徵的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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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爾斯坦‧范白倫寫過一本書,名叫「有閒階級說」,其中指出一切時髦的衣飾,都是極富象徵意義的。 材料、式樣和修飾的選擇,受溫暖,安適或實用價值等顧慮支配的程度,實際上非常之少。穿的衣服越漂亮,行動的自由越少。有錢的階級穿了精美的刺綉,容易弄 髒的衣料,漿硬了的襯衫,高跟鞋,手上留著又尖又長的指甲,以及其他種種使身體上很感覺不舒服的事情,他們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表示他們可以毋需賴勞動謀 生。在另外一方面,一般並不如此富有的人,也摹倣這些財富的表記,和有錢人一樣打扮,表示他仍相信自己雖然得靠做工過活,卻也和有錢人一樣地「高等」。我 們請客時,常愛在桌上擺些貴重的菜,並不一定因為貴的菜比便宜的菜好吃,而是因為那是對客人尊敬的表示。

   這種繁複而顯然不必要的行為,使得一般專門和業餘的哲學家們,一次又一次地追問:「為什麼人類就不 能過簡單而自然的生活呢?」繁複的人生,常常使我們對於貓狗們比較單純的生活,感到異常羨慕。但是,象徵的過程固然使人類做了許多不合理的行為,卻也產生 了語言,並且使沒有語言就不能實現的種種人類的成就得以實現。我們不能因為汽車「出岔兒」的機會比手推的獨輪車多,就提倡復古坐手車。同樣地,我們也不能 因為象徵過程會引起種種複雜可笑的舉止,而主張回到像貓狗一樣地原始的生活裏去。比較理想的一個解決辦法,是著手了解這象徵過程,庶幾可使我們不再去做它 的奴隸,而至少在某種程度以內,變做它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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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語言作為符號使用

   在各種使用符號的方式中,語言是最發達,最精巧,最複雜的一種。我們前面已經說過,人們只要能互相 同意,可以用任何一樣東西,來代表任何另外一樣東西。經過了幾千百年互相依賴的結果,人們已經互相同意,將他們能用肺、喉、舌、齒、唇各部份發出的各種聲 音,組織起來,代表他們神經系統裏的各種不同的反應。這一種大家同意了的系統,就叫做語言。譬如說,我們講中國話的人有過了逐年累月的練習,現在只要我們 的神經系注意到了某一種動物,我們就可能會發出下面這種聲音:「這是一隻貓」。任何聽見這句話的人都會想,要是他和我們向同一方向張望,他的神經系裏也會 經驗到同一種現象,因此使他發出幾乎是一樣的聲音。再譬如說,當我們感覺到需要食物的時候,我們也會習慣地發出聲音道:「我餓了」。

   前面已經說過:一個符號和它所代表的事物間,並不一定有聯帶關係。我們可以說:「我餓了」。而事實 上卻沒有一點飢餓感覺。並且,就像社會地位可以用挿在頭髮上的羽毛,刻在胸前的花紋,掛在錶鍊上的金飾物,以及其他千百種按照我們文化背景的不同而各異的 方法,表示出來,所以我們的飢餓也可以按照我們各人的文化背景,用千百種不同的語言表達出來。無論我們是法國人,德國人,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我們都能 用自己的語言說:「我餓了」。

  無論這些事實一眼看來是多麼的簡單,我們只要把這問題好好地想一想,就會知道實際上並不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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