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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扎實厚重、突破創新的四庫學前沿之作——讀《〈四庫全書總目〉編纂考》有感
王俊義
當司馬朝軍教授的新著——《(四庫全書總目)編纂考》即將付梓之際,承作者厚愛以樣稿見示,且囑寫 篇序文。如此雅意,至為銘感。然對寫序之謂,卻猶豫再三,因我對《四庫全書》及其《總目》並無專門研究,惟恐班門弄斧,反有損本書的光澤。然繼而思之,個 人廁身清代學術思想史研究有年,對於與清代學術思想密切相關的四庫學的最新研究成果,當應先睹為快。遂抱著急於求知的心情,很快通讀了朝軍教授的書稿。讀 後沉思,既感深受教益,又覺欣喜不已:一喜四庫學的研究後繼有人;又喜司馬君此著在學術上的突破成就;再喜武漢大學出版社慧眼識珠,將此著納入能代表該著 名高等學府學術水平的《武漢大學學術叢書》。實大喜過望,遂情不自禁地寫了這篇讀後感,既略抒學習心得,又算是對朝軍賜書索序的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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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優秀的青年學人
說實話,我與朝軍至今尚未謀面,只是從媒體的學術信息和他本人已有的著作中獲知,他是一位孜孜不 懈,致力於四庫學研究的青年學者,且成果豐碩,卓有成就。他在此書之前出版的《〈四庫全書總目〉研究》,就曾受到四庫學領域知名學者的高度評價,認為“是 該領域具有開拓性的前沿之作”;他主持完成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四庫全書總目》與文獻整理研究”,又被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辦公室評為優秀項 目,給予高度肯定說:“司馬朝軍歷經多年默默耕耘”,“全面發掘了《總目》的豐富內涵,是目前國內外第一部從文獻整理角度系統研究的專著”。不僅肯定其是 “高水平的優秀著作”,而且贊揚其“嚴謹的治學精神”。為此,國家社科規劃辦還授予他“信譽良好專家”稱號。他在復旦大學博士後流動站的出站報告—— 《〈四庫全書總目〉編纂考》,又再次被流動站專家組全票評為優秀,專家組在鑒定意見中指出,其“對《總目》編纂過程作了全面、深入的考察,作者從原始文獻 出發,發掘了鮮為人知的新材料,提出一系列獨到見解。鑑於報告是一部出色的學術專著,對四庫學的研究具有重大推動作用,對研究18世 紀思想史、學術文化史具有重要參考價值,專家組全票評為優秀”。而目前,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本書,正是其在出站報告基礎上,再經修改提高成書的。我之所 以滿懷喜悅之情,列舉本書作者在學術研究中多次受到的肯定與贊揚,意在證明,而且我確信司馬朝軍,無疑是四庫學研究領域的佼佼者,是一位學風扎實,積累豐 厚的優秀青年學人。我想,學術研究的發展,同自然界、社會界的發展一樣,總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後浪推前浪”,新陳代謝,前後傳承。人文社會科學 的前進與發展,很需要像朝軍這樣的優秀青年學者,接過傳承棒,在前輩學者奠定的階梯上,繼續攀登,向前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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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豐富 翔實厚重
由於作者對四庫學研究有堅實的積累,在閱讀中首先感到的是本書扎實厚重,內容豐富翔實。全書洋洋洒 洒,達數十萬言,在結構安排上,除“引言”、“結論”、“餘論”外,另有八章三十餘節篇幅,與作者前此出版的《〈四庫全書總目〉研究》相銜接呼應,在全 面、深入考察《總目》的編纂背景、過程的基礎上,更加側重於原原本本地、條分縷析地論述、考訂四庫全書館各分纂官,如戴震、周永年、任大椿和程晉芳、翁方 綱、邵晉涵、姚鼐等,總纂官紀昀、陸錫熊,總裁官于敏中及最高決策者清高宗等,在《總目》編纂過程中是如何分工的,各自做了哪些工作,作用的大小,貢獻的 多少,都予詳加考察,細致論述。對這些問題,過去的有關論著雖有所接觸,但多半是或有論述,卻語焉不詳;或因占有材料不足,評論偏頗;甚或主觀臆測,論斷 有誤,以致造成學界在《總目》研究中,對有些問題人云亦云,以訛傳訛;又對有些疑難問題,聚訟紛紜,懸而不決。本書則在發掘和掌握大量原始資料的基礎上, 經過精審考證,對上述問題,作出恰如其分、符合實際、相對準確而有說服力的回答與解決。如此豐富翔實的內容,精密的考據,細致地論述《總目》的編纂問題, 這在《總目》研究史上尚屬首次。據此而論,肯定本書扎實厚重,對於《總目》編纂問題的研究有重大推動作用,當非過譽之詞。
竭澤而漁 發掘史料
我還突出感到本書另外的閃光之點,是作者繼承發揚了中國傳統考據學的優良學風,遵照其業師著名古文 獻學家曹之先生強調的“竭澤而漁”的方法,對所研究的每一問題,都不偷懶,不取巧,而是盡可能對有關材料,廣為搜集,大量占有,網羅無遺。然後,再由此及 彼,由表及裡,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經過嚴密考證,得出結論。自覺地改變了過去那種“以論帶史”的空洞教條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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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 正做到論從史出。當然,要這樣做,必須花大氣力,下大功夫,要有堅強的學術毅力,而作者則正是這樣做 的。以本書第五章《翁方綱與〈四庫全書總目〉》為例,翁氏是四庫館分纂官中撰寫《總目》提要稿最多的一位,多達千餘條,皆收入《翁方綱纂四庫提要稿》之 中。翁氏的“提要稿”與《總目》有何異同,乃是學術界頗為關注的問題。然而,因《翁方綱纂四庫提要稿》手稿本流落在澳門,其過錄本雖收藏在內地,卻長期處 於“深閨人未識”之中,長期以來閱讀利用的人不多,更少有學者對之作窮盡性研究。朝軍為徹底弄清事實真相,在認真閱讀翁氏所撰全部四庫提要稿的基礎上,又 參考翁氏的《復初齋文集》及本人的其他著述,再搜集海內外與之相關的所有文獻資料,將翁氏全部提要稿,與《總目》直接相關的提要,相互對勘,逐條比照,就 二者的異同,得出確鑿的結論說:存在六種情況:1.相同類;2.增飾類(筆者按:此類中又細分為:(1)增材料;(2)增評論;(3)增案語;(4)增材料又增評論等小類);3.刪改類(筆者按:此類中又細分為:(1)刪材料;(2)刪評論;(3)改材料;(4)改評論等小類);4.未撰提要;5.重擬類;6.《總目》未見著錄。同時,書中還對上述各類情況中的各個大類與各個小類都各有多少條,在提要稿總數中又各占多少百分比,加以數字化的精確統計說:“以上六大類總計1 150條,前三類所占比例為49.39%;後三類為50.61%。” 換言之,一半以上是完全不同的,接近一半的提要稿(按:包括相同類)經過不同程度的修改潤色。這樣的結論比之原來有些學者所謂“二者無一相同”的籠統說 法,顯然更加科學和嚴密。這對《總目》編纂情況的研究,當然有很大推進。不過,提要稿與《總目》所呈現的上述各種不同情況究係什麼原因,作者如能做些分析 與說明當更完善。書中對其他問題的論述與考訂,大都運用了這種“竭澤而漁”、“全文信息”的方法。結論看來簡單明了,但在得出結論的背後,卻凝聚了作者無 盡的汗水與心血,真乃“梅花香自苦寒來”。相較於當前學術界存在的某些浮躁張揚,急功近利,不認真讀書,走捷徑,不從原始資料出發,以致或人云亦云,或想 當然下結論的不良學風,本書作者這種甘坐冷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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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磨一劍的潛心鑽研學風,實令人擊節讚嘆。
突破創新之論迭出不窮
學貴創新,一部學術著作能否站得住,是否有生命力,關鍵在於是否有所創新,能否發前人所未發,言前 人所未言。而本書的突出可貴之處,恰在多有開拓創新。書中不僅揭示了大量新材料,而且提出不少新觀點,得出許多新結論。諸如《總目》著作權的問題。此前學 術界曾有“館臣集體意志”、“紀昀一手所成”、“乾隆欽定”等各種說法,而本書作者在查閱大量第一手資料後,認為上述說法都不能涵蓋所有材料,因此提出 《總目》的編纂過程以往被簡化了,其實是一個比較複雜的過程,它經歷了不同的階段,其中有分纂官起草,是編纂工作的起始階段;又由總纂官修訂,其中紀昀與 陸錫熊都有很大作用和貢獻;再由總裁官裁正,于敏中做了不少切實的工作。總纂官與總裁官的工作是統一體例,統一思想,解決疑難問題階段。最後,由清高宗乾 隆欽定,事實還證明乾隆並非徒具“欽定”之虛名,編纂過程中他不僅屢發諭旨,提閱審讀成稿,而且對館臣提出和反映的各種問題,最後再由他拍板定案。能就 《總目》編纂過程作出如此符合實際的論述,本書乃是首次,這就使過去所謂“紀昀一手所成”等說法,難以成立,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又如,對於紀昀和陸錫熊這 兩位總纂官在四庫館中的業績,過去的有關論著中有“揚紀抑陸”的傾向,本書依據史實,既肯定了紀昀的作用與貢獻,也用大量資料證實,陸錫熊也同樣作出重要 貢獻,其功實不可沒,應予公允評價。再如,對於《總目》中經、史、子、集各部類書籍提要的撰寫者,過去也有學者提出“經部屬之戴東原”,“天文算法類各篇 提要皆出震之手筆”之說。本書則據實說明“經綜合考察發現,經部各類出力較多的是以下學者:紀昀——易類;程晉芳——書類;任大椿——三禮類……”,以事 實證明“經部屬之戴東原”的說法不合實際。至於“天文算法類各篇提要皆出震之手筆”的說法,雖出自天文數學領域權威學者的著作,又為當代許多學者所引用, 但並無確鑿根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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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 本書作者查證,四庫全書館設有專門的天文算法纂修官三人,即欽天監中官正郭長發、欽天監靈臺郎陳際 新、算學錄倪遠梅,加之協勘《總目》官李潢,他們“才是天文算法類提要的主要起草者”。事實上本書作者也查證清楚:“永樂大典本《數學九章》便出自陳際新 之手。”這就使“天文算法類各篇提要皆出震之手筆”的說法,亦難以成立。還有流傳甚廣的“史部屬之邵晉涵”,“史學諸書多由先生訂其略,其提要亦多出自先 生之手”,然而,這種說法同樣不符合史實,經查,邵晉涵所撰提要稿,多收錄於其《南江書錄》之中,本書將該書收錄的邵氏所撰提要稿,與《總目》中之史部類 提要,逐一對照。原來邵晉涵撰寫的史部提要,主要限於《史記》、《漢書》等正史,而史部其他書籍之提要並非都出自邵晉涵之手。全書類似以上的觀點和結論還 有許多,恕難一一列舉。值得重視的是,由於這些觀點和結論,多以豐富的事實材料為依據,無可辯駁,均堪稱定論。可想而知,這些突破創新之論,對四庫學特別 是對《總目》編纂的研究,必將產生深遠的作用和影響。
關於學術爭鳴與學術批評
人所共知,中外學術史的發展證明,學術事業的發展需要不斷除舊布新,又是在不同學派、不同觀念的相 互爭鳴詰難中前進的。因此,在學術研究中應提倡實事求是,旗幟鮮明,開誠布公,開展正常健康的批評與自我批評。而不應你好我好,或相互阿諛,或模棱兩可, 那將不利於學術事業的發展,不利於學術著作質量的提高。同時,也應允許學者有自己的表述特點和學術風格。就此而論,本書作者作為一位尚未及不惑之年的青年 才俊,他在學術研究和自己的著作中,銳意進取,坦陳己見,猶如初生之犢,虎虎有生氣。書中對於一些先哲和時賢的不同觀點,甚或論斷失誤之處,常常指名道 姓,據理相爭,或予補正,或予發展,或予批評,甚或措辭尖銳不留情面。這在我看來,也是本書作者的難能可貴之處,應予鼓勵。這裡,不妨舉清代乾嘉考據學大 師錢大昕對學術批評的事例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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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大昕在學術研究中從不盲從附和,凡是他認為是錯的,不管是什麼人,都據實訂正,直陳其失。如對漢學 祖師鄭康成,還有清代前輩學者顧炎武、朱彝尊、胡渭、閻若璩等,他都十分尊重,然而對這些人在學術上的錯謬之處,則予據理駁正。為此,其同輩友人王鳴盛寫 信規勸其不要冒犯前哲,而大昕則復書說:“學問乃千秋事,訂訛規過,非以訾毀前人,實以嘉惠後學”,況且“一事之失,無妨全體之善”,“去其一非,成其百 是”,“且其言而誠誤耶,吾雖不言,後必有言之者,雖欲掩之,惡得而掩之!所慮者,古人本不誤,而吾從而誤駁之,此則無損於古人,而適以成吾之妄”①。錢 氏的這些言論,反映了他的學術批評出發於“學問乃千秋事”,對學術事業的負責態度,確乃真知灼見。我想,對本書作者在書中對前哲時賢的爭鳴與批評,也能作 如是觀。當然,也還需指出,學術研究發展的歷程表明,後來者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繼續前進的。因此,後來者對前人相關成果的評價與概述,應盡可能全面、客 觀和準確,要心平氣和,力戒片面和偏頗。
順便還想提及的是,本書在《餘論》中,論述了“四庫館派與乾嘉考據學”,其中對於乾嘉考據學在派別 劃分方面,提出了與目前學界所持的“吳、皖兩派說”、“吳、皖、揚三派說”、“惠、戴、錢三派說”均不盡相同的觀點,“試圖對乾嘉考據學派提出二分說,即 民間學派與皇家學派(也稱四庫館派)。民間學派主要指在四庫館之前的考據學派,代表人物有惠棟、戴震、錢大昕等人。皇家學派得到清高宗支持,其代表性人物 為紀昀、陸錫熊等人”,並認為“兩派在治學理念、治學方法上均有較大分歧”。這確是一種很新鮮的學術見解,四庫館被人稱為“漢學大本營”,研究四庫館與乾 嘉考據學的關係,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課題。但將乾嘉考據學分四庫館派與民間學派,這在作者對一系列相關問題,尚未能作充分論證的情況下,目前尚難令人理解與 苟同,因為這涉及許多複雜的問題
① 錢大昕:《答王西莊書》,《嘉定錢大昕全集》第九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03~6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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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斷然結論,我感到此種看法尚須認真斟酌和深入探索。
人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學無止境,治學無盡。對於朝軍來說,已取得令人欣喜的成就,值得祝賀。但他在學術征程上,今後要走的路還很長、很遠,尚須堅毅跋涉,頑強攀登,直到高點。對此,過來人寄厚望矣!
2005年3月13日 凌晨
寫于北京書香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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