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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年初,維有〈責躬薦弟表〉,自責之深,令人不忍卒讀:「……久竊天官,每慚尸素。頃又沒於逆賊,不 能殺身,負國偷生,以至今日。貪冒官榮,荏苒歲月,不知止足,尚忝簪裾。」以下舉忠、政、義、才、德,五事不如弟,接著說:「臣謬官華省,而弟遠守方州 (時任蜀州刺史),外媿妨賢,內慚比義。痛心疾首,以日為年。臣又逼近懸車,朝暮入地。闃然孤獨,迥無子孫。弟之與臣,更相為命。兩人又俱白首,一別恐隔 黃泉。儻得同居,相視而沒,泯滅之際,魂魄有依。伏乞盡削臣官,放歸田里,賜弟散職,令在朝廷。……」
此表上後,肅宗果然同情,召回王縉,任左散騎常侍(正三品下),而且也沒削去王維官職。維於五月四日有〈謝弟縉新授左散騎常侍狀〉。我相信王維此時的健康情形已經很不好了,所以肅宗做了頗有人情味的安排。
《舊唐書》本傳記王維晚年「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 為事。」這與他的〈歎白髮〉詩:「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髮變垂髫。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對看,可知王維最後幾年,因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 害,雖尸位素餐,掙扎為官,而實已了無生趣的情形。《舊唐書》本傳又說:「臨終之際,以縉在鳳翔,忽索筆作別縉書,又與平生親故作別書數幅,多敦厲朋友奉 佛修心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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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捨筆而絕。」(《新唐書》所記略同)可見走得從容。這與他所寫〈能禪師碑〉中,慧能大師圓寂時的情景:「至某日月中,忽謂門人曰,吾將行矣,俄而異香滿室,白虹屬地。飯食訖而敷坐,沐浴畢而更衣,彈指不留。」有些相似。
王維應該是卒於長安。死後遵其遺願,葬於輞川清源寺西側,相信也是在其母氏崔氏大夫人的墓側。
王維去世的年月,《新唐書》本傳:「上元初卒,年六十一。」《舊唐書》本傳:「乾元二年七月卒。」乾元明顯是上元之誤。學界也大致認定,上元二年七月卒,年六十一歲。
王維畢生謹慎為官,但實在並沒有特出的成就,可是因具有非凡的藝文才智,黽勉從事,終能在中國繪畫史及文學史上,名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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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十五離鄉乃入太學試探
一、十五離鄉之謎
新舊《唐書》對王維的介紹,幾乎都是從他中進士為起點的。史筆尚簡,篇幅有限,他以後四十年有更多重要的成就與經歷須要陳述,自無可厚非。再說也不僅是對王維如此,史家一視同仁,只要中過進士的,多半以此為起點,可說是一個通例。因此我們看到:
《舊唐書》本傳:「王維,字摩詰,太原祁人。父處廉,終汾州司馬,徙家於蒲,遂為河東人。維開元九年進士擢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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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書》本傳:「王維,字摩詰,九歲知屬辭,與弟縉齊名。開元初,擢進士。」
「九歲知屬辭」,是我們唯一知道王維幼年的形象。至於「與弟縉齊名」一句,有人懷疑它並不可信,認為應該是指二人以後都成大名,是以齊名,這兩句應各自獨立,並無連續性。其實不然,我們只消翻開《新唐書》王縉的傳一看便知:
王縉,字夏卿,本太原祁人,後客河中。少好學,與兄維俱以名聞。
可見兩兄弟都是「小時了了」。但這都是指他們小時在家鄉河中府的事;地方上大家都知道,王家出了兩個神童。
九歲以後,一跳到了十五歲,我們所知有關王維的,有兩件事:
第一件,王維十五喪父說
清乾隆初趙殿成撰《王右丞集箋註》,參酌極富,所附〈右丞年譜〉中並無此說。以筆者所知,此說最早見於莊申《王維研究》上集1,其中〈王維年表〉,十五歲條下註「父死」二字。此說以後各家研究王維者,或從之,或不採信。相信這只是一個推測,並無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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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莊申,《王維研究》上集(香港:萬有圖書公司,民國六十年,香港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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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王維、王縉的詩文中,都沒有提及他們的父親,所以各家大致判定,「其父早卒」,當然這也只是一個推斷。但我們確知王維共有四個弟弟,以及至少一個妹妹,這樣估計一下,維父即使早卒,也不致太早,總要在他十歲以後了。
第二件,王維十五離鄉說
其實,王維十五離鄉,也沒有明確的記載,但大家均認為此說有理,主要是因為他有一首〈過秦王墓〉, 題下注:「時年十五」。秦王墓既經證明在長安郊外的驪山,而且詩題中有一「過」字,說明來長安途中曾經過此處;即使不順道,彎一彎去憑弔一番,自極可能。 且詩中有「古墓成蒼嶺」、「更聞松韻切」等目睹耳聞之語,可確證王維十五歲時離鄉到了長安。
王維十五至長安,如果是離開蒲州的老家,自可稱為離鄉,如果經近人考證,說王維在童年時候,已舉家遷居洛陽或嵩山一帶,則只能稱為離家。
不論王家是否早已遷居洛陽,王維青少年時期曾到過洛陽,應不容質疑,不過,他十五歲以後一定經常住在長安,這從他十七歲所寫〈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可知: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有人推測王維十五至長安,王縉亦隨同前往,看來是不確的,有王縉在一起,他便不能稱「獨在異鄉」了。十八歲時他寫〈哭祖六自虛〉,中有「永去長安道」的話,可見仍在長安。這就很令我們懷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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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青少年時期,獨自一人在長安生活,而且長住,是依靠其他親友呢?還是……?
十五歲以後,我們所知的王維,一跳就到了十九歲,因為這年他在長安,試舉解頭。希望在首善之區的長安一舉成名,當然是他定居長安的目的,他總算如願以償。但總使人有些疑惑的是,四、五年的時間裡,以他的年齡,生活起居如何安排,畢竟「長安居,大不易」呀!
不僅如此,據薛用弱《集異記》中所說:
王維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閒音律,妙能琵琶。遊歷諸貴之間,尤為歧王之所眷重。……
《集異記》主要是記載了王維冒充伶人,獲得「貴主」的賞識,因而試舉解頭的傳聞。此說之不可信,筆者已另有文討論,此處不贅述。但這傳聞之所起,是由於「遊歷諸貴之間,尤為歧王之所眷重」,應該頗近事實,《舊唐書》維傳說:
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
雖未說明是中進士之前或之後的情形,但參之以《集異記》中所言是「年未弱冠,文章得名」以後的話, 可見王維在「試舉解頭」以前,的確在長安已聲譽鵲起,而能「遊歷諸貴之間」了。這一點,不免讓我們有所困惑不解:縱使王維那時已是一個十七、八歲多才多藝 的青年,但有何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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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他那麼容易接近權貴,而「遊歷諸貴之間」呢?
王維十五歲離鄉長住長安,到十九歲中舉,四、五年間他在長安怎樣生活?以及他十七、八歲何以能突然 紅遍京師,遊歷諸貴之間?這兩個問題,長時間使我不解。直到有一次再讀其〈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並序〉時,在序文中偶然見到說晁衡「名成太學,官至客卿」的 話,使我突然有所觸動,王維可不可能也有「名成太學」的經歷呢?如果他十五歲到長安是進太學,那至少他在衣食住行以及求學等各方面的問題,都自動解決了; 再說他若進了太學,便自然與當時權貴子弟同窗,王維既多才多藝,詩歌廣受傳唱,那麼被同學們邀請到一些權貴家庭去滿足親友的好奇,實也是人情之常,而這不 正也是他接近權貴的管道嗎?
可是王維念過太學嗎?新、舊《唐書》及各種資料上從未有人提及,只怕不可能吧?但轉而一想,以舊、 新《唐書》而言,權貴子弟以後多為權貴,此為當時門閥制度保障權勢傳承的結果,而其保障的法門之一,即是權貴子弟方得進入太學,也即是容易出頭中進上。正 因為進太學成為權貴的一般經歷,太過平常,反而不值得一提,所以史家不書,這一點後文會進一步說明。
但王維絕對算不上是權貴子弟,他夠不夠資格進太學就讀呢?這是我們首先必須確定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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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唐代的國子監入學資格與年齡限制
昔年閱《新唐書》至〈選舉志〉,對唐代皇親國戚及上級官僚壟斷及保障子弟進升之路的做法,留下深刻的惡劣印象,但細節已甚模糊。今再檢視卷四十四〈選舉志‧上〉:
凡學六,皆隸於國子監:
國子學,生三百人,以文武三品以上子孫、若從二品以上曾孫、及勳官二品、縣官、京官四品帶三品勳封之子為之。
太學,生五百人,以五品以上子孫、職事官五品期親、若三品曾孫、及勳官三品以上有封之子為之。
四門學,生千三百人,其五百人以勳官三品以上無封、四品有封及文武七品以上子為之;八百人以庶人之俊異者為之。
律學,生五十人;書學,生三十人;算學,生三十人,以八品以下子,及庶人之通其學者為之。
京都學生八十人,大都督、中都督府、上州各六十人,下都督府、中州各五十人,下州四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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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縣五十人,上縣四十人,中縣、中下縣各三十五人,下縣二十人。
國子監生,尚書省補,祭酒統焉。州縣學生,州縣長官補,長史主焉。
凡館二:
門下省有弘文館,生三十人;東宮有崇文館,生二十人。以皇緦麻以上親、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親,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實封者、京官職事從三品、中書黃門侍郎之子為之。
凡博士、助教,分經授諸生,未終經者無易業。
凡生,限年十四以上,十九以下;律學十八以上,二十五以下。
由以上摘錄的一大段文字,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唐代的中央官方學制,其階級有何等嚴格的限制規定,弘 文館、崇文館的學生不必說,即以國子監的六種學門而言,你進入哪一種學門,即已代表了你出身於官位或大或小、或有或無的家庭。其實即使能進到四門學,已經 很不容易了,尤其是出身於庶人家庭的「俊異者」及「通其學者」。
進入國子監是有年齡限制的,「凡生,限年十四以上,十九以下」,這一點似乎很符合我們的推想;王維十五離鄉逕赴長安,小小年紀所為何來?如果說是去國子監求學,應該是合情合理的事。所以首先,我們可以確定王維很符合進入國子監求學的年齡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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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進國子監就學,當然還有上述的若干資格限制,王維是否符合,我們在下一節中加以探討。
三、王維所能通過的國子監資格限制
國子監中的「四門學」,除選錄「文武七品以上子」以外,尚有八百個名額,供「庶人之俊異者」就學。王維「九歲知屬辭」,想必名聞鄉里,他如通過這一管道申請,應該不難。
但王維的祖父和父親都曾為官,是否夠資格進入較高的學門「大學」呢?因王縉在代宗時曾為相,所以〈宰相世系表〉中亦有記錄,因此我們知道,王維祖父冑,曾任協律郎,父親處廉,曾任汾州司馬,按照史書慣例,這應該都是他們所任的最高官位。
協律郎是多大的官呢?按《新唐書‧百官志》:
太常寺,有協律郎二人,正八品上,掌和律呂。
「正八品上」的官位太低,對孫輩求學沒有幫助。不過,王維有此一位深通音律的祖父,對王維幼年音樂修養方面,一定大有助益。
汾州司馬的官位又如何呢?據《大唐六典》卷三十:「上州,司馬一人,從五品下」,「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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