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四、蘇州李府半紅樓
(一)曹家之外有李家
一九八六年,我寫了「釋造釁開端實在寧——兼論曹雪芹處理蘇州李家素材的原則」一文,主要在說明『紅樓夢』中的寧府,在子弟不肖、生活腐化及與榮府關係密切等方面,象徵著蘇州李家。在寫那篇東西的時候,我通過涉獵的資料,對蘇州李家與李煦之為人,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李煦和曹寅一樣,是康熙放在江南地區的重要棋子,所負的秘密任務之一,為籠絡並收買南方名流學者, 藉以了解並沖淡漢人反滿的情緒。做這種工作,不單只是靠仗義疏財,或是如刻印『資洽通鑑』、『全唐詩』等書就能收買人心的,他們本人的形象,如愛才、品德 無缺等方面,也都要有好的口碑,才能使一般名流學者
116
,樂於和他們接近。
由於這一種了解,使我感到終康熙之世,讓李煦做了三十年蘇州織造,至少對上述任務而言,他的形象必 定是適合的;加以種種資料顯示,李煦在當時名流言談中,口碑甚好,因此,紅學家中如趙岡、高陽等所推斷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可能是李煦冒犯了他的媳 婦,就使我覺得斷不可能。李煦如果做了這類亂倫醜事,當時名敎中人是絕不會容忍的,那裏還會親近他,形成像趙執信詩中所說的「三十年中萬賓客」的那種情形 呢?
為此我在一九八七年寫了一篇「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史事探源」,為李煦辨誣,還李煦清白。不過,我認為 此事仍可能發生在李家,其主角極可能是李煦之子李鼎,雪芹把「以下犯上」,改寫成「以上犯下」,原稿內容相信已經是一種「史事變形」的描寫了。我所以懷疑 幹下醜事的人是李鼎,是因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為了解李鼎之為人,我通過一些零星資料,對他作了探討,在文中我曾經這樣說:
李煦在六十二歲以前,只有這一個獨子。李鼎,有個很能幹的母親——韓氏
117
,更有個當過皇帝褓姆的老祖母——文氏。李鼎絕對夠資格被稱為這個家族中的「孽根禍胎」、「混世魔王」。曹,李兩家的確有許——相似之處,將來有人若懷疑李鼎是賈寶玉原型之一,絕不會令人驚奇。
因為有了李鼎會是賈寶玉原型的觸動,結合了紅學家們早已根據脂批所得到的結論——脂硯齋是早年寶玉的原型之一,使我很自然的會去考慮:難道脂硯齋竟是李鼎嗎?
說實在的,由於資料極少,李鼎的生平、形象,我們所能掌握的只是某些重點與特徵;同樣的,脂硯齋在 紅學世界中,一向就是個既實在又神秘的人物,我們所能探考他的,也只是根據他自己「不小心」、「若有意,似無意」時透露的某些生平、形象特微。就在我以二 人的生平、形象相比較時,我發覺這兩個殘缺的影像,異常吻合,可以說產生了重疊的現象。
為此,我在一九八九年撰寫了「脂硯齋應是李鼎考」,說明紅學考證上的兩大問題,其一,早年的賈寶玉,到底是以何人為模特兒?其二,批書的脂硯齋,到底是什麼人?其實只是一個問題。由於脂硯齋批書以寶玉自居,且他的話公然批在稿本上
118
,自然是雪芹及曹家人士所認可。而這個人,並不是曹家人,他應該就是李鼎。
李鼎,據我的推斷,約生於公元一六九四年,與曹顒同年。當李家在雍正元年(一七二三)被抄家時,他 已二十九歲,雖然是「末世」公子,但與書中賈家被抄時的寶玉年齡,自然相差不少。不過,紅學家向來尋找的,只限於早年的寶玉原型。大家都清楚,那以後「懸 岩撒手」出家的寶玉,純屬小說情節,現實絕無此人。因此我認為,李鼎在未世時年齡的大小,是不必探究的。
如果我們承認脂硯齋是早年寶玉原型的話,則「自傳說」首先就應該被否定了,不然,雪芹便成了脂硯, 他左手寫紅樓夢,右手批紅樓夢嗎?脂硯多次整理原稿,多次待補的地方註明「俟雪芹」,他自然不會是雪芹。早年的寶玉,也不可能是曹天祐,因為曹天祐沒有一 個年紀夠大的姐姐。1當然,排除了雪芹與曹天祐,不等於脂硯便是李鼎,只是位子空出來了而已。
李鼎的形象特徵,何以能與既是批書人又是寶玉原型的脂硯齋的形象相重疊呢?我現在把要點簡述於下:
1.裕瑞『棗窗閒筆』說:「聞其所謂寶玉者,尚係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
119
。」裕瑞自稱其前輩姻戚與雪芹交好,所以這一消息應該是有可靠來源的。李鼎正是雪芹的叔輩。
2.脂批曾說:「俺先姐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看來脂硯有個比他年長不少的姐姐。據我的推考,當杜臻在康熙三十八年(一六九九)寫「李士楨墓志銘」時,李鼎五歲,她的姐姐已經嫁了人。
3.批 語中常出現「三十年前」、「三十五年前」等憶往口氣,而且提到「樹倒猢猻散,今猶在耳」這種親炙過曹寅的感慨。曹、李兩家夠資格講這話的人,只有曹頫和李 鼎。而且十三回有兩條批語,一條說「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一條說:「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顯露出是兩個破敗家族家長的語氣。 畸笏叟,多數紅學家都認為他可能是曹頫,那脂硯齋就應該是李鼎。
4.庚辰本十八回雙行小字長批,談「優伶之不可養」,而且說三十年前「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對照『顧丹五筆記』中談到李鼎的為人:「公子性奢華,好串戲,延名師以教習梨園,演『長生殿』傳奇,衣裝費至數萬,以致虧空若干萬。」我們認為批語中的話,是李鼎的不打自招。
120
5.蘇 州李家的人和事,大量反映在『紅樓夢』書中,紅學家早有論及。但是,更使人難解的是,這部小說為什麼要由蘇州開始?同時,書中何以會運用了不少的「吳語詞 彙」?吳世昌早年曾有脂硯齋是『石頭記』初稿約二十回作者的推測,紅學界認可此說者甚少,但筆者卻大致同意,不過不以為曾寫了二十回左右那麼多。當時大家 都沒想到脂硯齋會是曹家以外的人。而現在推斷李鼎可能是脂硯,則他寫『石頭記』從蘇州開始,就一點也不奇怪了。同時,雪芹接手改寫『石頭記』以後,李鼎, 這個蘇州叔輩,在雪芹十年撰書時間內,不斷提供意見與資料,雪芹滿耳朶聽到的都是蘇州話,那麼筆下出現不少吳語詞彙,豈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
脂硯齋既是寶玉的原型,如果他又是『石頭記』一書的原始發起人及初稿若干回的寫作者,這人如果是曹 家人,(例如說是曹天祐),對我們今天所了解的紅學基礎來講,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因為自胡適『紅樓夢考證』,到周汝昌『紅樓夢新證』,紅學的基礎就是完全 建立在金陵曹家的家史背景上。但如果說脂硯齋不是曹家人,而是他親屬家,蘇州織造李煦的長公子李鼎的話,那麼,對紅學考證的影響,恐怕就得要分成三個層次 來看:
121
第一,如果李鼎僅僅只是批書人脂硯齋,那影響並不大,他只是一個深諳底裏的協助雪芹撰寫小說、整理原稿、寫下批語的人而已,『紅樓夢』仍是主要寫曹家事,穿插的那些親屬家的素材,他最多提供一些資料。
第二、如果李鼎既是脂硯齋,同時他又是早年寶玉原型的話,那麼蘇州李家的人和事,便不是被雪芹採用 為小說素材那麼簡單,因為賈寶玉在小說中是第一主角,他的早年形象既然取自實有的人物,則跟隨這人物俱來的家庭背景與人物,也必有一定的相關性,至少主要 的直系親屬,父親、母親、祖母等,應該都有關連。從這個角度來看,蘇州李家的家世背景,在紅學研究上,就要大大提高它的地位。
第三、如果李鼎既是脂硯齋,又是早年寶玉的原型,更是『石頭記』小說的原始發起人,初稿若干回的作 者的話,那麼蘇州李家對『紅樓夢』的重要性,其層次便更須提高。理由很簡單,李鼎既以自己早年的形象為主角,所以家庭背景必也是以蘇州李府為藍本。他在抄 家以後,在潦倒之中,感到「風塵碌碌,一事無成」,欲將以往「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的種種罪孽,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當然也是以李家為背景。可是 小說局面展開以後,他慢慢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雖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但怎樣刻劃那些才子才女的「閨友閨情」呢?李鼎的才力顯然是不能勝任的
122
, 所以寫了前面幾回便無以為繼。雪芹不但是詩人畫家,而且是不世出的天才小說家,他初試啼聲的遊戲之作 『風月寶鑑』,在親友間傳閱,終於使李鼎找到了最佳的捉刀人。雪芹最終是同意改寫李鼎已寫的若干文字,並展開更大規模的小說場景。(此中因果,在以下各節 中將有所解說。)雪芹究竟是曹家人,雖然他的年齡趕不上曹家在金陵的末代繁華,但像雪芹這樣冰雪聰明的人,這樣的「大家後裔」,從小就聽多了金陵曹家的往 事,他既接手寫『石頭記』,豈有不想寫他耳熟能詳的自己家族中的事呢?於是我們看到那原本應該發生在蘇州的故事,僅存著「甄士隱、賈雨村」(真事隱去,假 語村言)的楔子,算是為蘇州點睛,這以後故事中的大家族,便乾脆搬到了金陵。
這麼說來,雪芹接手以後,『石頭記』便純然是寫曹家的人和事了嗎?是又不然。在雪芹接手寫作以後的 十年漫長歲月中,脂硯始終參與其事,雪芹每寫成一回,(有時甚至還沒有定稿),便交由脂硯整理,謄抄、加批語,更要緊的是,我們看得出,小說怎樣寫,情節 怎樣發展,脂硯始終參與討論,因為「草蛇灰線,伏筆千里」他都知道,可見小說的結構,是兩人充份溝通後才定案的。在雪芹身邊,至少還有兩個人,密切注意著 小說的進展,他們就是曹頫和曹棠村。曹頫對『石頭記』的影響力
123
,可從其能「命芹溪刪去」天香樓情節可知;棠村是雪芹的弟弟,他死在雪芹之前,從他能為乃兄的『風月寶鑑』寫序,可見也是個在年輕時,便顯露文才的人,他甚至建議這部大書也沿用『風月寶鑑』之名。
雖然曹家父子三人,一個主寫,兩個密切關注小說的進行,但李鼎對此書的影響力仍在,一直到庚辰年(一七六○)脂硯四度評閱本書時,書名仍是『指硯齋重評石頭記』,故我們始終相信,終脂硯之世,曹家人都不得不同意,此書的經理權是屬於脂硯的。
正由於一部小說,變成了須要反映兩家的家史背景,這就使得雪芹更為煞費心思了。奇巧不過的是,曹、 李兩家,不但是姻親,而且就有那麼多相似的地方,其神似之處,正如書中所描寫的甄、賈兩府:都是那麼富而好禮,都有一個權威極重,身份特殊的老祖母,又都 有那麼一個被老祖母嬌寵萬端的孫子。
書中交待了有這麼極為相似的真假兩府,而且說明了是「假作真時真亦假」,意思是兩府的事,往往混雜 來寫,雪芹似乎覺得仍然意猶未盡,於是又安排這實寫的賈家,有寧國府與榮國府的兩門對照。筆者雖曾為文說明寧國府在子弟不肖、生活腐化和與榮國府關係密切 等方面象徵著蘇州李家,實則寧、榮二府又怎能全面的反映出誰是曹家誰是李家呢
124
?筆者所敢斷言的是,榮,寧二府絕不是反映曹家的南北兩支,因為二府關係密切,一榮懼榮,一損俱損,只有曹、李兩家才差足近之。然而,小說化了的『紅樓夢』,事件、人物,既經混雜,又復真假難分,所以我說,「假作真時真亦假」,可以意會為「曹作李時李亦曹」這樣的意義。
總之,從李鼎既是脂硯齋,又是書中早年寶玉的原型,更是『石頭記』小說的發起人及初稿若干回作者這 一觀點出發,我們認為蘇州李家的人和事,作為此書的背景,應該是與金陵曹家同等的重要,所以我要強調說「蘇州李府半紅樓」。以下各節,就是在這一命題下, 做說明,做補充,希望能夠更清楚一點的顯露出蘇州李家對『紅樓夢』研究的重要性。
(二)康熙時代的權貴——蘇州李家
蘇州李家是怎樣一個家族,其興衰情形如何,這是我們首先須要探討的。
李煦的父親李士楨,是山東昌邑縣人,本姓姜。據徐恭時所考,他約在二十三歲時(公元一六四二),被清兵擄去關外,由正白旗佐領李西泉收為義子,改姓了李,自然也入了旗籍。2滿清入關以後,他的官位逐漸升遷,康熙即位以後,更受重用
0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