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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une 11,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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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九年寫完《中國思想史》後,我工作的主要重點,是希望研究二十世紀的中國思想史,特別是傳統主義與自由主義在此期間的發展。

    早在一九七二年,我就寫過〈現代中國儒家的挫折與復興〉

的長文,一九八二、八三、八四、八六年,又相繼發表了〈當代新儒家的心態〉、 〈兩種心態‧一個目標:新儒家與白由主義觀念衝突的檢討〉、〈三十多年來知識份子追求自由民主的歷程〉、

〈以傳統主義衛道,以自由主義論政-一徐復觀先生的志業>等文,這些文章都是應會議的邀請與論文集編者的要求,限時逼出來的,其中討論的問題,既不夠周密,也未能深入,因此,一直想在這方面做點有計畫的研究。

    七九年後,我斷斷續續閱讀中國近代史和思想史的著作,原先的想法,只不過是要為研究二十世紀,多一些背景的知識,因為思想史的範圍,雖可以做斷代的研究,但思想史裏的問題,卻可能牽連甚廣,而與歷代的傳統,有不同程度的關連。照我現在的了解,中國十九世紀思想上的回應,以及二十世紀思想上的發展,如就近代中西交會歷史的大背景來看,只能視為一個整體中的不同階段,理由是,十九世紀思想史上出現的問題,例如科技如何在中國生根、西化問題、自由問題、民生憲政問題。反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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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價值系統的重建問題,文化認同問題、儒學振興問題,無一不是二十世紀思想史上的重要課題。連共產主義在十九世紀都曾實驗過,連「日本能,為什麼中國不能』這樣的問題,在十九世紀後期也曾不斷被提出來。

    當然,我們不能因此就說,不了解十九世紀,就無法做二十世紀的研究,但我必須說,假如做二十世紀思想史的研究,對十九世紀思想史上的問題多些認識,是很有幫助的,因那樣不但可使我們了解二個世紀之間,觀念和思想上的連鎖性,也能顯現出在不同階段處理同類問題,有不同的方法和特色。

    我從多一些背景知識的要求,到決定寫一部書,這中間經過好幾年的鄭重思考,最後促使我做下這一決定,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近十年來海內外學界,對研究中國近代的思想相當熱門,

研究的成果越來越多,把這些散見的成果,加以初步的綜合,似乎已到時候。如沒有眾多學者孜孜不倦的努力,為探討問題、為研究人物、所打下的基礎,我的書是寫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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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中國十九世紀的思想史,區分為三部分:(1)巨變的序幕。(2)巨變與傳統。(3)巨變與新潮。這是本書處理百年中思想演變全程高層次的概念架構。「巨變」即「三千餘年一大變局」的簡稱,它一方面說明一向懷有「天朝型世界觀」的中華大帝國,

從此被迫著推向世界舞臺,成為世界的一部分,十九世紀前期的思想,正為這一過程揭開序幕。另一方面,以『巨變』作為籠罩全局的概念,乃標示著本書於十九世紀思想史的取材、及探討問題的重點,是與新時代的脈動最相應與最相關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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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世之學與《春秋》公羊學,是中國十九世紀思想史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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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學派中的學者,就在那考證學仍居正統地位的封閉學風中,

已感受到內在的危機和時代的氣氛在變,而開始在學術思想的領域做應變與革新的準備。經世之學提出『通今』、『實用』的思想原則,《春秋》公羊學的『微言大義』與『三世』模式促進了思想的解放。這兩股思想的源頭,在龔自珍和魏源的思想中形成匯流,包世臣更充分實踐了經世之學的思想原則。就傳統的學術資源而言,十九世紀初期的學者,已復活了其中最具彈性和比較開放的心靈,就在這個基礎上,才使這一時期少數開明官僚和知識分子,勇於面對當代,迎接巨變,並恢復了為國事、為生民的奮鬥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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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變與傅統這一部分,主要是透過事件與人物,了解傳統文化在內外激變的環境中,所爆發出來的潛力,以及傳統的複雜性與多面性。太平天國本為農民階層以暴力推翻舊王朝的戰爭,可是在十九世紀中期,卻因西力、西教的入侵,遂使洪楊集團與曾國藩湘軍集團的對決,轉變為保衛文化認同感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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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劉蓉、倭仁、郭嵩燾,他們的基本學養皆來自儒家傳統中的理學,

曾國藩領導湘軍,在大廈將傾之際,成為擎天一柱;劉蓉則以一介書生而馳騁沙場,征戰千里,獲『賽諸葛』的英譽;郭嵩燾熱衷洋務,成為洋務運動的導師,他的洋務理論卻是擷取傅統的理念而建立。倭仁以理學名臣,卻成為朝中拒變的保守主義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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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軍集團有所謂湘軍精神,湘軍精神的形成,除湖南人獨特的性格之外,他們那種大公無私的胸懷,急難相救的義氣,以及經世濟民的使命感,無一不是文化優良傳統的身體力行。正因為如此,他們在與洪楊集團的對決中,打出傳統文化的旗幟,才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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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變與新潮這一部分,新潮在時段上雖大半與洋務或自強運動重疊,但六十年代的馮桂芬,七十年代的王韜,八十年代的鄭觀應,都先後對這個運動做了反省。更重要的是,就在他們相繼的檢討與批判中,逐漸醞釀並發展出包括西方憲政制度的維新思想新動向。這一新的動向,到了九十年代甲午戰後,嚴復有了進一步的突破,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要使維新變法的大工程,

親身加以實行。戊戌變法雖然失敗,這一波的思想變動,猶如地震的震央,它的震波貫串百年來的中國,至今仍餘波盪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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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是我所以要把十九世紀思想史,區分為三部分的說明,

並非全書內容的提要,但由此簡約的說明,大抵可看出本書寫作的方式及其特色。此外,本書書名不叫《中國近代思想史》,一是因近代分期,說法不一,早年國人寫《近代中國思想史》,有從嚴復開始的,也有從康有為開始的,與本書的構想完全不同。

一般講中國近代史的上限,是斷自鴉片戰爭,由本書所展示的內容,思想史顯然不能從這裏開始。中國近代思想,並非全由西方的挑戰,而做被動的回應,它是由傳統思想內部的發展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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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一個原因,是屬於個人的,我的《中國思想史》終止於十八世紀的戴東原,完成《中國十九世紀思想史》後,還希望在有生之年,也能把《中國二十世紀思想史》寫出來,可使個人的著作,有個完整的的連貫。我不知道這個希望能否實現,因人無法與上帝訂約,但人能活在希望中總是好的。

    韋政通一九九一年七月十一日序

     於內湖碧湖之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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